“沒有啊，是突然病發，沒有先兆。”

“哦，是，是這樣的，你家住的羅家老屋，原先是你我的祖父造的，分家時因為各房都已有住處，只有你爸那時還沒有自己的房子，老屋就暫時留給他住了，但是產權大家也有份的。”

“是要分家的事吧？”孝成問。

“大家是一家人，你爸住着，大家沒意見，如今你爸走了，還，還有你媽住着，也沒有問題。但是人活百年，總有那，那一天的，到，到，到時候老屋還是要大家分的。”孝貴有點緊張，口吃得更厲害了。

聽了孝貴的話，孝成想起父親很多年前曾經跟母親說過“這房子我沒有契書，還不一定全部是我的，我死了，你們怎麼辦？”這句話當時他還小，沒有聽明白，這時才明白了，卻不知如何回答，便說：“阿哥，這事先慢一慢，等我姆媽這一陣過去了，心情好點了，我們兄弟可以商量。我是獨養兒子，家裡的事，我自然會負責的。”

孝貴說：“老屋的事不急，當然不急，只是先提一個頭，以後再商量好了。另，另外，有傳聞你爸把老屋抵押換得你在浦，浦西做生意的本錢，假使那是真的，你那生意，也應該按老屋的股份算的。老屋的分股辦法呢，我們都有祖父寫下的字，字據的。”

孝成聽到羅家族親還要分自己的店，一時氣悶起來，但他向來是老實謹慎的人，也不知如何對人發火，只說了一句：“再商量把，你說的我記着了。”

孝貴又委婉地說：“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反正大家慢慢商量，你先去照顧你媽吧。”言罷拍拍孝成的肩膀作別。

孝成看着孝貴的背影離去，胸中一陣難受，心想辛苦開成的棺材店，竟然要與羅家人分賬。

回到家，孝成也不提這件事，玉屏問跟孝貴說些什麼，孝成只說孝貴關心母親，問長問短了幾句，又聊了些村里羅家人的閒雜事。

羅家那幾畝地如今沒人種了，本來龍興嫂也在田裡幫忙做些活的，可是沒有老龍興指揮調度，她也幹不了什麼了。

龍興嫂跟玉屏提起這件事，玉屏問往常農忙時請誰來幫忙？龍興嫂說村里和鄰村有一些自己沒有田地，只靠幫別人做工生活的人家。

玉屏便建議龍興嫂去請那幾家農戶來租了田地常年去種，收成與羅家分享。

孝成與龍興嫂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第二天阿良先走了。

外公見女兒中年喪夫，想起自己曾中年喪妻，倍感淒傷，關在屋裡與龍興嫂閒聊，講起家裡的舊事，父女倆邊談邊哭了半天。

到了下午，外公見天色將晚，就也準備回周浦去了。

孝成與玉屏兩個送外公到驢車上，臨走，外公抓住孝成的手：“你的這個巧珍了不起啊！”

孝成楞了一下，心想外公果然心心念着巧珍，只是巧珍怎麼成了我的了？

“怎麼個了不起法？”孝成問。

“當然了不起啊，是巧珍出主意幫你把張木匠的房子換成浦西的大事業，好本事，好腦筋啊。”外公一手豎起拇指，朝玉屏看。

這下孝成明白了外公說的是誰：“外公，我媳婦叫玉屏，你講錯了名字。”

外公看着玉屏，呆了一呆才說：“啊，對，是玉屏，玉屏，是你的好媳婦，你看我這腦子，名字都搞混了。”

外公走後，孝成跟玉屏互相看看，都嘆了口氣。

“果然有點糊塗了，唉，巧珍這件事，不知是禍是福。”玉屏說。

孝成點點頭，他在想另一件事。剛才聽到外公夸玉屏，他忽然想起前一天孝貴說的事，恍然領悟，自己的店跟羅家老屋有什麼關聯？本錢來自是自己辛苦賺的錢加上師傅的房子。昨天真是氣糊塗了，而且，如今有了棺材店，羅家這間老屋又能值多少錢？多分點少分點，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因此心上頓然一寬，對玉屏說：“外公說的對啊，雖然名字說錯了，你確實很了不起啊。”

等客人都走了，龍興嫂見家裡只有孝成和玉屏兩人，知道他們也很快要走了，自己要一個人過了，不禁又悲切起來。

玉屏察言觀色，知道婆婆心思，就說：“孝成啊，阿爸走了，姆媽在這裡一個人我們也不放心，反正田有人種了，這裡也沒有需要管的事了，我們請姆媽搬到浦西住一段，好不？”

孝成自然沒有意見。

龍興嫂過來拉住玉屏的手：“真是個天下最好的媳婦啊，辦事這麼周到。”

玉屏說：“姆媽，你辛苦了一輩子，照顧羅家兩代人，好在羅家人都爭氣，日子越來越好。”

“好，好，說的是，大家都爭氣，日子就會越來越好，我是要到浦西去住住，看看啦。”龍興嫂的心讓玉屏的話溫暖過來。

但是她對老屋又有些不舍，就讓孝成和玉屏先回去管顧生意要緊，說自己要在望江村再住一段收拾一下再去浦西。

有了玉屏的邀請，便有了希望奔頭，龍興嫂忽然覺得這裡有許多事需要打理，繼續住在老屋也不壞，可以觀察一下雇來的農戶種田的情況，也需要收拾一下老屋，也可以去周浦父親家走走。

反正什麼時候乏了，就可以離開浦東，去想去的地方，有兒子出錢麼。

臨了要回浦西了，孝成告訴玉屏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做。

“我早替你想到了，是不是要去看看你師傅的墳？”玉屏問。

“什麼事也瞞不過大娘子你。辦了阿爸的事，我才知道當年師傅的事辦得實在很潦草。”

“你師傅是走南闖北的人，他也不是浦東人，不會在乎的，只要你有出息，他就會高興。”

“話是這麼說，可是……”

“明白了，你一定想去，那就去，可是我不能去，我得回店裡去，去周浦又要耽誤一天。”玉屏說。

“我一身本事都是師傅教的，沒有師傅……”

玉屏打斷孝成的話：“你說過師傅曾想要到浦西開店，但是沒有做成。你若做成了，師傅在天上也開心，看一個墳又有什麼重要？這次來浦東已經好幾天了，現在棺材店正是要緊時刻，不能耽誤，你師傅可是走過江湖的英雄好漢呢，大丈夫不拘小節對不對？”

“你講得也對，不過我總擔心師傅的墳怎麼樣了。”孝成的聲音軟下來。

“你擔心就該問問外公麼。”

“是啊，外公已經走了，我沒想到問一下。”

“別擔心，我早已問了外公，他說已經讓人去看過，修剪了雜草，沒有問題，費用呢，我也給了外公了。”

孝成感激地說：“原來你都安排好了，你真是我命里的第一貴人。”

“師傅第一，老婆第二吧？”玉屏調皮地笑了。

“老婆第一，老婆第一！”孝成說着給玉屏連連作揖。

回到浦西，孝成沒心思收拾家裡，一頭就扎到了店裡去。

玉屏卻又在想，春陽里的房子婆婆來了，會不會嫌小了點？是不是需要換個大一點的房子？另外老是租房子，長此以往，租金耗費不少，不如像蔣家那樣買房子住？

過了兩個月，龍興嫂終於把該收拾的收拾了，該安排的安排了，田地也租出去了，在鄉下忙無可忙，閒着也慌，就聽從兒媳玉屏的建議，到浦西來住。

龍興嫂搬到春陽里與孝成和玉屏同住，小夫妻二人白天在店裡忙，家裡就留下龍興嫂一人，給他們做點飯收拾收拾，倒也不寂寞，老龍興在時龍興嫂也是常常一個人盤在家裡的。

這一住就是一年多。

這一年裡龍興嫂曾回望江村去小住了兩次，可是慢慢在春陽里住慣了，回到浦東，物是人非，百無聊賴，一個人過並不舒心，雖然如今已經不太為錢發愁了，龍興嫂還是覺得與兒子媳婦同住來得熱鬧有伴。

浦東人老話說婆婆和媳婦是天生對頭，住在一起總是彆扭的。可龍興嫂和玉屏這一對婆媳在一起，倒是沒有什麼翹軋。大多數婆媳，往往都是每天在家一起里做家務，跟同一堆鄰居閒聊。家務中的矛盾，閒聊中的是非，日久便生出麻煩。而在羅家，玉屏每天跟丈夫一起忙在店裡，白天跟婆婆見面的機會都少，所以沒什麼是非可吵。玉屏原本是個豁達開朗的人，心思又都掛在店裡，家裡的小事任由婆婆做主，即便有不稱心的地方，看着孝成面上，也都忍讓了。

過年前店裡結賬，得到一筆現金，玉屏思忖暫時並無其他用處，便與房東協商，把春陽里的房子買了下來。

龍興嫂在浦東大半輩子，房子卻還是羅家各房眾人的，心裡很覺不踏實。如今看到孝成年輕輕已經可以買房，非常高興得意，恨不得回浦東去向親友們宣告一下。

但龍興嫂最盼望的，是能有個孫子。

房子是自己的了，自然裝修布置更無顧忌，龍興嫂望孫心切，便在客堂里布置了佛龕佛像，日日求告。

人一忙，時間就過得飛快。轉眼又過了兩年，玉屏的肚子卻依舊毫無消息。

孝成和龍興嫂對生孩子這件事也開始想開了，強求不來，只能任其自然。平日閒聊，母子倆都儘量避免提孩子的事，連別人家的孩子也避免去講。

可是丈夫和婆婆越不在乎，玉屏心裡就越難過。

有幾次關了店她就到蔣家去找玉嫻聊聊。這雙璧姐妹二人，一個嫁了不生，一個生了不嫁，各有各的難處。聚在一起，兩人各嘆各的苦經，各流各的淚。玉屏甚至還說早知道自己生不出，當年玉嫻那女兒還不如自己領養了。

玉嫻在蔣家，因為與劉家建功的糾葛，雖然基本體面解決了，自己卻覺得畢竟在父母眼裡分量輕了。

哥哥玉堂在南方依然毫無消息，弟弟玉書也在去年結婚了。這年玉嫻已經二十六歲，到了再不嫁人就成了老姑娘的關鍵年齡。

有一次心血來潮，玉嫻想悄悄去劉家探視女兒，卻被玉屏大罵一頓，說她輕重緩急不分，現在應該專注找到人出嫁，否則即使見到女兒也不會受到女兒尊重。

玉嫻滿腹牢騷正無處發泄，被玉屏罵了，便也不客氣地回敬過去，話裡帶點詩賦典則，反正玉屏也聽不太懂。

這兩個如今年歲漸大，不再在乎蔣先生當年教導的女兒家說話要溫文爾雅，常常一事不同意，都大聲起來。

有傭人報告蔣太太，蔣太太不知怎麼辦，又去告訴了賓賢。

賓賢也不想去管雙璧姐妹的是非，他對太太說：“她們都不缺錢花，卻各有各的難處。由她們吵去，心裡有話，叫出來也許舒服一些。人間閒愁啊，許多人以為貧窮是愁，難嫁是愁，其實有錢有家，依然有愁，只要活着，就有無盡的閒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