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電影院，諾大的停車場竟無一車，當然也就沒有一個人影了。 這個病毒真是厲害，竟然使一個人們樂意把自己塞進去，好忘記片刻現實的場所，現在變得和墳場差不多。  觀眾到哪裡去了？以前在電影院裡幹活的人去哪了？ 賣票的，檢票的，賣爆米花和飲料的？ 

記得有個文學人物說過，“電影嚒，就是照在牆布上的鬼影。” 這話說得太白，太刻薄，但想想也沒錯。 電影不就是那麼回事？ 電影一散場，觀眾懶懶怏怏地離席而去，什麼都沒了，剛才在屏幕上活奔亂跳的不就是鬼影嚒？

記得年輕時，被“發配“到農村去種地，日子枯燥無味，就盼着放映隊來放個電影。 每一年半載，正來了，便和老鄉們結伴走十來里路，趕去放映點。放電影是在野外進行的，要等到天黑， 所以大家早早吃了晚飯，我們知青和老鄉們集伴，從村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吆喝著上了路。

電影屏幕是用兩根竹竿撐起的一塊碩大的白布，遇到颳風天，被吹的“噗噗”作響，放映在上面的人物便隨風起舞，扭來扭去的，有點煞風景。從附近村落里來的人多有帶長板凳的。 剛開始時他們坐在在板凳上，比起從遠處來站著的人，似乎顯出一份得意和瀟灑。 天快黑了，柴油機終於開動起來，放電影就是靠那玩意兒發的電。大家翹盼的時刻快到了。 這時，晚到的人會擠到坐著的人前面，擋住了他們的視線； 於是坐著的人站到板凳上，時間長了，站在板凳上彆扭不說，也不穩當，常有人從板凳上掉下來。接著就是埋怨，吵架，夾雜著發電機的哄響聲，好不熱鬧。

幕布的反面是另一番景象。 不少沒占到好位子的人跑來這邊看電影，寬敞多了。 當然，這裡是左撇子的世界，影片裡的人用左手捏著筷子吃飯，拽著筆寫字什麼的。 也有小孩子竄來竄去捉迷藏，他們覺得比看電影好玩多了。

那時看的電影，真叫缺德，也就是幾部根據京劇改拍的樣板戲。 電影的套路不外乎，正面角色慷慨激昂地吼上一陣，反角則猥猥瑣瑣地使壞招，最後在金金哐哐的鑼鼓聲中，翻了許多的跟斗，壞人打死了，好人就高呼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劇終，鬼影就沒有了。 然後，再和老鄉們走十來里夜路回生產隊去。 

走夜路回去時，沒什麼人再會說起電影裡的事，倒是常有人講鬼故事，挺怕人的。 大夥一邊在田埂上趕路，一邊熱情地參與編故事，你一句我一句，相互補充，聽得人緊着頭皮追問“後來呢？”，就是不要讓故事停下來。 聽到驚悚的地方便大呼小叫起來，一陣騷亂，有人從田埂掉到水田裡去也是常有的事。 這似乎成了慣例，大家覺得比電影還來勁。 給我印象最深是下面這個故事，說給大家聽聽：

“聽阿明家燒鍋的說，她看見阿明了。”  阿明是在房頂上鋪草時，掉下來摔死的。那時鄉里蓋房，用曬乾的土坯壘牆，然後在上面架梁，鋪草。  按鄉里的習慣，稱呼已婚女子為某某家燒鍋的，也就是老婆的意思啦。  阿明老婆是個瘦弱女子，當家的死了，帶着還在吃奶的兒子，肚裡又懷了一個，不知道怎麼過日子。 鄰里有可憐她的，會送點吃的給她。 那時大家都窮，接濟有限，也不能持久，看見她常在自家破草房門邊憂鬱地望着大家，那個無聲的哀求，讓人受不了，所以大家走路儘量繞着阿明家。  如今聽見阿明還活着，心就發顫，忙問，“哪裡看見的？”

“我也問她了，她支支吾吾說不清。先是說，每晚聽見有人吸吮什麼，從她家門口的水塘傳來的，嘖嘖，嘶嘶，像是吃螺絲用勁吸時發出的聲音。 後來，有一晚她終於壯膽透過門縫看，朦朧的月色下，有個男人蹲在塘邊，好像正在那裡使勁吸食螺絲。 ”

“是誰？快說！” 

“我也催問她。 她哭了，說還能是誰呀，那是我們當家的，嗚嗚。。。 第二天，我去水塘邊看，一堆空螺絲殼，他餓啊。 嗚嗚嗚。。。“

“啊！” 正在走路一隊人亂作一團，有人掉水田裡去了。

後來有人表示懷疑，“阿明家燒鍋的，見人都怯怯的，哪能像你說的那樣。 她不是說看不清麼，怎麼肯定是阿明呢？”

“我也問了，她說當時心裡慌，真的看不清，但是看他吸吮螺絲，餓極的樣子，我知道是他，因為我們一起餓的。”

“鬼影！ 啊！” 又有人掉水田裡了。

寫於2020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