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煒：疾病是一種特殊的“神靈”

日本歷史上，瘟疫和宗教的關係密切，大規模的寺院從古代開始成為祈禱鎮熄瘟疫和災害的聖地。比如奈良時代災害頻發，乾旱、饑饉、地震接連發生，更要命的是傳染病天花蔓延，全國100多萬人失去了生命。當時的政治中樞也中招，聖武天皇的妻子光明皇后的四位兄弟相繼染病去世，為了擺脫民不聊生、政治混亂的時代，公元743年，聖武天皇決意在京都修建東大寺，讓它擔負起鎮災護國的使命。日本各地的國分寺和國分尼寺亦是從那時開始建造，可以說，那些寺院是因疫情而生的。
如今全球疫情險峻，東大寺發起了全國范圍的祈願活動，年輕僧侶把讀經的過程在人氣社交網站直播。4月1日起，東大寺每天舉辦正午祈禱活動，僧侶在奈良大佛前誦經，祈願疫情早日平息、感染者早日康復。東大寺的僧侶在網上召喚芸芸眾生在同一時間一同祈禱，讓大家的心思擰成一股繩。話說日本的神社和寺廟有專業分工，比如有的擅長招財，有的助學業有成，有的保佑早生貴子等等。據統計，其中專業祈願治癒疾病的神社和寺廟有907所，芸芸眾生懷着虔誠之意祈禱祛病消災。
日本人求神拜佛的心理根深蒂固，近來一位名叫アマビエ（Amabie）的江戶時代的妖怪在網絡上大火。傳說中アマビエ是突然出現在海中預言豐收或疫病的妖怪。最近橫濱車站里出現了許多可愛的アマビエ漫畫海報，均為車站工作人員創作。他們畫出想像中的妖怪，寫上自己的願望：去旅行、看棒球比賽，與戀人見面……海報在社交網站傳開後，得到了網民們的一致高度好評，歡呼“アマビエ！辟邪驅散疫情之神”。近來アマビエ相關的商品開始暢銷，拜神是出於一種樸素的謙遜心態，新冠病毒或許是超越人知的天災，所以需要藉助神力來對付。
4月18日，北海道弟子屈町的愛奴民族舉行了祈禱儀式，向疾病之神傳遞人間的真心，40名男女伴着音樂跳舞，高舉山白竹除邪，揮舞着愛奴民族特色的布，與天上之神對話。弟子屈町屈斜路古丹愛奴文化保存會的豐岡征則會長說：“本着愛奴民族的共生精神，我們的儀式不是要驅逐疾病之神，而是祈求神靈把病毒鎮住，讓我們共生共存。”即使面對疾病之神，亦是抱着共生的想法，沒有仇恨，沒有排除。愛奴人的意識里，疾病是一種特殊的“神靈”。的確，我們的生命與疾病息息相關，沒有完全健康的人，沒有人一輩子不得病，每個人身體和精神上都並非十全十美。即使面對凶險的新冠病毒，愛奴人亦是懷有平常心：請疾病之神高抬貴手，保佑我們健康生活。擁有平和的心態，對於看不見的病毒亦不會過於恐懼。
與疾病共存，是人類的宿命。病毒是不可看輕的，它很狡猾，甚至有智慧，不斷進化，或許有個生命發展過程。一些病毒原先只在動物身上生存，因為人類接近進而利用、傷害動物，病毒才轉移到人的身上。而後人傳人，甚至病毒變成只適應在人體中生存。人體藉助科學技術與之較量，讓病毒離開人體，或者無害地生存於人體。即使是流感，也是不斷改頭換面，新型流感隨時有可能在地球上橫空出世。當人得了慢性疾病，說明“病”已經成為身體的一部分了，這時候就要學會和它和平相處，不去刺激它，從而延長自己的生命。
人類的文明進程中，傳染病占有一席之地。死於傳染病的人，多過戰爭的犧牲者。第一次世界大戰死者1600萬人，第二次世界大戰死者5000萬到8000萬之間，而1918年至1919年一年多時間世上肆虐的西班牙流感，就奪去了5000多萬人的生命。被稱為“黑死病”的鼠疫多次在世界上大流行，從14世紀中葉開始，持續近300年，歐洲大陸喪失三分之一到一半的人口，一億多人喪生。後來由於藥物的革新、疫苗的發明、公共衛生的進步，使得人類在與傳染病的較量中漸漸占了上風。但是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各種未知的病毒又漸漸襲來，威脅人類的生存。過度的森林砍伐和土地開發，讓自然環境傷痕累累。1960年到2010年，登革熱的發生率增加了30倍，人口增長，都市化步伐加快，地球溫暖化以及人們頻繁走出國門，使得傳染病的傳播速度加快了。世界上每年推定有1-4億人感染登革熱，日本每年也發現200例以上的輸入病例。從某種意義上說，最可怕的不是病毒，而是人類自身。人類種下的惡果還得自己吞咽，不得不面對現實，與各種傳染病打交道。
疾病是一種特殊的“神靈”，此心態印證了日本人對大自然的尊崇意識，即使發生大地震和海嘯，對大海沒有憎恨，只是反省自身，是否做了對不起大自然的事。傳染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人類冒犯了疾病之神和大自然而受到的懲罰。新冠病毒為何讓人畏懼？因為它是未知的。對於未知，我們無法做到無畏。想起小時候接受過的“人定勝天”教育，曾以為沒有什麼是人做不到的，殊不知現在看不見的病毒就能把人類打得天天躲在家中。在“認定勝天”意識形態的驅使下，人們敢於砸神靈之牌位，對自然也狂妄自大。輕視自然的結果，百姓挨餓，傳統文化遭破壞，全國大混亂。其實“認定勝天”與中國傳統文化格格不入。傳統中庸的思想，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皇帝自稱天子，即天之子，豈敢勝天。
生活在多自然災害的日本，一次次地感受到自然之威力。2014年春天我曾與幾位日本朋友一起去福島和仙台當了幾天志願者，曾進入福島第一核電站10公里圈內，看到被海嘯沖平一望無際死一般沉寂的黑土地，心中受到的震撼久久無法平息，更是痛感“人定勝天”是多麼的荒唐無稽。2017年，我到了東日本大地震重災區氣仙沼，看到正在復興的大街、海邊到處貼着海報，上面寫着“與海共生存”，即使遭受海嘯的重創，人們依舊依戀大海，當地人的精神狀態十分樂觀。
疫情也許將改變我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世人容易把不合己意的人視為敵人，國與國亦是如此，觸及利益爭端，互相推諉責任，互為敵視。我們活在這個疫情險峻之時代，祈願國與國之間，人與人之間，少一些你死我活、勢不兩立的恨意，用智慧化解矛盾、度過危機。病毒亦是無法完全消滅的，那麼讓我們與病毒共存，與曾經的敵人共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