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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壞蛋 2002年04月24日19:36:07 於 [健康生活] 發送悄悄話

by 黑領麗人

你們有誰見過我的老朋友劉強?這個相貌英俊的小矮子,他失蹤了!如果你去年9月6日下午出沒在華強北,恰好又喜愛看熱鬧,一定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據說現場有幾千人目睹了那個奇觀。所有的人事後描述他們所看到的情景都眉飛色舞。不消說,這件事和劉強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作為他的好友之一,我也在現場,糟糕透頂的是我對那個下午的記憶卻模糊到了無法捕捉的地步。唯一能確定的,是我的好朋友劉強在那個炎熱的下午之後就消失了。我曾多次詢問劉強的前任女友蔣美麗小姐,可每次她都用某種特別的眼光看着我,好象我是在明知故問,後來她乾脆不理我,再後來變成一見我就有意躲開。順便說一下,在此之前,蔣美麗也是我的同學兼好友,這說明,她現在的態度是事出有因的。

我從小到大都沒什麼朋友,而劉強跟我卻有差不多二十年的交情。這交情其實還可以追溯的更久遠一些,他爸跟我爸年輕時就是革命戰友,念的同一個大學。我老爸年輕時喜歡拈花惹草,他爸就負責遞情書的工作。後來翻看我爸以前的相片,發現劉強和那時候的他爸長得真是一模一樣,所不同的是他爸和我爸現在都變得十分正經,動不動說些“要對人家女孩子負責”之類的屁話,好象他們從來就沒對女孩子耍過流氓。可以想象我和劉強對這些話有多麼反感,尤其在我看來,女孩子們天生就希望男人對她們動手動腳,不然夏天為什麼要穿那麼少。象蔣美麗這樣的小騷貨,好象從來就沒穿過長褲,她經常露出兩條長腿在課間休息時滿操場亂竄,還發出肆無忌憚的笑聲。後來據劉強說,那是他這一生中(當時他十五歲)聽到的最扣人心弦的笑聲。

和所有思春期的男生一樣,我們望眼欲穿的盼望夏天的到來,而夏天總是不負眾望,據我觀察,它一般在春天之後就會來。當然伴隨着夏天而來的也不全是好東西,如果我沒記錯,期末考試是在夏天吧?它往往要比期中考試要難。值得欣慰的是,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好得不得了,打比方說,劉強每次考試只要坐我旁邊抄一抄,就能進全班二十名。這就是說,劉強其實是個老師眼中的壞學生,是屬於‘沒有前途“的人,因此哪怕我放學公然帶女生去吃雪糕老師們也視而不見,而劉強只要偷偷看一眼女生的小腿也會被揪到辦公室寫檢討。他就是這麼個倒霉蛋。每次被老師臭罵或是被家長毒打之後,他總要莫名其妙的對我說:“要是會飛就好了。”劉強對那些會飛的鳥類的羨慕完全超出常人,他經常傻呆呆的望着天空,眼神跟隨着飛鳥的軌跡,那樣子白痴極了。每當這時,我都要重新考慮要不要再跟這傢伙做朋友。那時劉強的志願是要做一名光榮的飛行員,我的理想則更為高遠,鐵了心要當詩人。可是這都說明不了什麼,多年以後,當我和劉強龜縮在深圳一家狗屁不通的小公司,為了幾千塊錢可憐的出賣自己的時候,我們誰也想不起當年的理想是什麼。

劉強是一個倒霉蛋,這一點我想大家已經可以看出來。比如說,他在沃爾瑪買東西,售貨員從來不給他好臉色。這是因為劉強個頭矮小,穿的衣服一看就是便宜貨,還因為他的臉色發綠,這是營養不良的結果。劉強一個月掙三千塊錢,除去房租水電,還有給蔣美麗買衣服的花銷,實在沒什麼余錢吃好的。大多數時間,他只是買個六塊錢的盒飯躲在角落裡稀稀溜溜的吃,那樣子活象一條狗。深圳的售貨小姐一眼就能分辨出他的身份,所以劉強沒事兒一般不往大商場跑,怕那裡的光線太強,映得他臉色更綠。但蔣美麗又天生愛臭美,總拉着他穿梭於各大專賣店。在專賣店的情形是這樣,售貨小姐很少跟在他們身後做熱情洋溢的推薦,她們根本不想掩飾自己的鄙夷之色。劉強因為習慣了還無所謂,蔣美麗卻簡直受不了,她拼命擺出種種姿態來暗示自己的寫字樓高級白領身份,對手邊的衣服挑挑撿撿不住搖頭,卻屢戰屢敗,售貨小姐每每別過頭去懶得和她眼神相對或在她剛離開一個位置後就跟上來聲音很響地整理衣架上的衣服。一切都是故意的。

應該說劉強還是很愛蔣美麗的,這一點其實我早已發現了。我們學校的教學樓是那種很老式的“圈樓”,蔣美麗是慢班的,教室就在我們教室對面,中間隔着一個天井。本來我是靠窗坐的,有一天劉強跑來非要跟我換個座位。這之後我發現這小子的眼睛就沒看過黑板,總往對面教室瞟。一開始還鬼鬼祟祟的,不久發展成公開的極目遠眺,態度非常囂張。後來劉強經常脖子疼,就是那段時間落下的毛病。我很快發現了他的秘密。他痴痴凝望的是一個帶粉紅色蝴蝶結的女孩。那女孩在我當時看來十分風騷,因為她總穿一件相當緊身的小背心。這當然就是後來被描述成有“扣人心弦的笑聲”的蔣美麗。只不過當時她還一點都不老,甚至可以用“秀色可餐”來形容。除了那件背心,蔣美麗頭上的粉紅色蝴蝶結也讓我看着不順眼,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劉強看着順眼。多年以後的那個醉醺醺的晚上,劉強拉着我的手,淚流滿面的說,就是那個粉紅蝴蝶結讓他愛上了蔣美麗。但我覺得,讓劉強愛上蔣美麗的只怕是那件緊身背心。就是在那個晚上,劉強再一次表示了對飛鳥的羨慕之情,他說,要是會飛就好了。說完雙臂在空氣中忽扇了幾下做翅膀狀,那樣子十分滑稽。

倒霉蛋劉強大學畢業之後在珠海一家行將倒閉的破公司混了兩年,實在混不下去就溜到深圳投奔了我,又成了我的同事,做着一份毫無前途又絕對不會受到尊重的工作:為一種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拿來幹什麼用的電子產品做推銷。如果你每天早上七點半經過電子科技大廈對面的天橋,就有可能遇到劉強。他穿着一件質地平庸的西裝,左手拎着質地同樣平庸的黑包,右手卻往往提着個塑料袋,那裡面有時是兩個菜包子,有時則是一碗稀粥。如你所知,深圳許多公司不允許在辦公室里吃東西,劉強的早餐常常是在行走中完成。如果你見到一個西裝筆挺的小伙子,邊走邊狼狽地啃着一個包子,不用問,那一定是劉強。有時進了電梯包子還沒吃完,劉強就在電梯裡接着吃,不過速度更快更狼狽。電梯裡因此經常瀰漫着一股低劣食品的怪味兒,經久不散。走進辦公室,首先要進行的是一項叫做“打卡”的工作,那“咔嚓”一響仿佛是打在你的臉上,這表示這一天你又賣給你的老闆了。當時劉強的工資是2200一個月,這就是說,他出賣自己的價錢是一天七十塊錢左右。七十快錢可以在大排檔吃一頓不好不壞的飯,可以從電子科技大廈打的去蛇口,為了這個,劉強就恬不知恥的出賣了一天的靈魂,可見他是一個多麼沒出息的人。公司的負責人是一個綽號叫“豬頭”的人,這說明他的頭很象一個豬頭,也暗示他比豬還蠢。更糟糕的是這個豬頭是個上海人,從第一天起,豬頭就對劉強的衣着表示了極大的憤慨,因為他的領帶是十五塊錢的地攤貨。豬頭經常帶着渾身的CD香水味走到劉強面前,旁敲側擊地貶低他的服裝品位。而且劉強在辦公室的位置正對着豬頭的門口,這就使得他每一個小動作都盡收豬頭之眼底。劉強象一個失去自由的囚犯,小心翼翼的活着。那時他早已不再提要當飛行員的可笑理想,劉強最大的理想就是存一些錢把蔣美麗接到深圳來。缺乏進取心的蔣美麗高中畢業不出所料的沒考上大學,現在正在內地某個商場櫃檯後面賣襪子。那一年他們都二十五歲,看上去卻已飽經滄桑了。而就在十年前,劉強還在優哉游哉的偷看蔣美麗的粉紅色蝴蝶結,他們的年輕臉龐在多年以前的夏天陽光里顯得無比燦爛,渾身散發着青春的濃香。

劉強與蔣美麗的結合,是他老爸強調的”要對人家女孩子負責“的結果。事情發生之後,本來劉強沒想過負責,他只是喜滋滋的跑來跟我說,聞起來有點象鹼肥皂。那一年他十六歲,還是皮光水滑無憂無慮,已經聞到了鹼肥皂的味道。我一聽嫉妒得發瘋,因為我連是橫是豎都不知道,他卻已經在向我描述細節了。接下來我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我掏出一張紙和一支筆,勒令劉強把它畫下來,那混蛋低下頭仔細的回想了一陣,居然說記不請了,這下我更火冒三丈,決定明天考試不給他抄。那次劉強考了第四十五名,全班一共四十六人,其中一個是班主任的傻兒子。

那段時間劉強出乎意料地沒再跟我提什麼狗屁飛鳥,他自己已經象鳥一樣快活。他的臉色看起來好得很,不但不綠還透出一種胭脂之色。

1998年的夏天,劉強終於實現了他的理想,把蔣美麗接到了深圳。令我難以置信的是她仍然穿着那件很風騷的緊身背心,這說明她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也說明她沒什麼錢。蔣美麗象所有內地的俗妞一樣把頭髮油光光的蓖在頭皮上,拖着笨重的行李傻站在繁華無比的深圳火車站那片空地上。劉強一個箭步衝上去抱住了她,我看見兩個人的眼圈都是紅的。為了接蔣美麗,劉強向豬頭請了半天假,扣了五十塊錢,我們打的去崗廈又花了二十塊錢,這就是說劉強那一天算白幹了,可是他毫不在乎,這一定是愛情的力量。

在此之前,劉強和我一起住在崗廈一間十平米左右的農民房裡。房間太小只能擺一張高低床。屋內條件簡陋得難以啟齒,可初來乍到的蔣美麗表現出極大的包容力,稍事安頓後她便愛不釋手的摩娑起牆上貼的一幅王菲和某種汽水的廣告畫來,那幅畫是劉強前晚特意貼上去的,目的是為掩飾牆上的一個洞。蔣美麗說:“這裡可以天天看香港電視嗎?”我說可以,但她隨即發現屋內並沒有什麼鬼電視。

當天晚上,我們三個在大排檔大吃大喝,算是為蔣美麗洗塵。劉強原本青綠的小臉第一次煥發出些許紅潤,在埋頭吃喝的閒暇,他無比深情的凝望着初戀情人,好象要把她也吃了似的。我不失時機地說了一句酸掉牙的話:“這下飛鳥還巢了吧。”劉強立刻呵呵樂得象個大傻子。

只有高中文憑的蔣美麗根本找不到工作,劉強憑空多了一個人的嚼用,一分錢恨不能掰成兩半花。但兩人並未因此沮喪,小日子過得美美的。這時蔣美麗充分發揮了她廢物利用的天賦,用一些便宜的甚至是不要錢的小東西把家裡打扮得充滿了小資情調。那時我早已被迫從原先的房子裡搬了出來,投奔了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遠房親戚,過着寄人籬下的悲慘生活,只是偶爾去他們的小屋坐一下,發現兩人都是樂呵呵的,儼然一幅過家家的樣子。屋子裡乾淨整潔,瀰漫着年輕女人的溫柔體息。我忽然想到了鹼肥皂的故事,這個聯想無疑十分下流,但我仍忍不住偷偷的用眼角餘光掃了下那張床。原來的高低床已換成了雙人床,看上去相當單薄,這樣的床能否經得起他們乾柴烈火的折騰,我表示懷疑。可是不管怎麼說,劉強正慢慢嘗試着重溫久違的幸福時光了。

象往常一樣,劉強每天早上六點半爬起身來,咬着牙邊和磕睡做殊死搏鬥邊洗臉刷牙,然後困得象狗一樣去趕早班車。車上擠滿了象劉強一樣的打工者,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神情茫然,面有菜色。多年的訓練使他們可以象馬一樣站着睡覺,個別人還可發出鼾聲,煞是奇妙。他們實在太疲倦了,以至連話都懶得講。有時滿滿一車人,靜靜的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那真有些象恐怖片的場景。劉強半懸空地勉強擠在這些人中間,狗似的小眼睛半張半閉,這重複過多次的生活在今天卻讓他有了新的感覺,令他又喜又悲。喜的是所愛的人終於歸巢,悲的是蔣美麗工作無着,長此以往,只怕再幸福也是有限。劉強懷着如此複雜的心思熬過了一個小時的車程,直到下車也沒找到位子坐。七點四十五分的深圳街頭已是人頭簇擁,劉強照例買了兩個包子,自虐一般地吞咽着,一路小跑奔向豬頭。吃過了早飯,劉強覺得自己已經有了對人陪笑臉的精力,馬上熟練地把心態調校到“下賤”那一檔,用全部的青春和熱情連哄帶騙的去試圖說服一個可憐的陌生人來使用他們的最新產品,而此產品往往連他自己也不很清楚拿來幹嘛。由此可見劉強在充滿挑戰性的推銷生涯里至少完成了從欺騙到再次欺騙,從一個下賤走向另一個下賤的自我完善過程。這就是我和劉強日常所做的事情,你不難看出這裡沒有多少趣味和教育意義可言,但這已經是我們的靈魂可以賣到的最好價錢。

與此同時,蔣美麗正無怨無悔的扮演着她家庭婦女的角色,但她很快發現存款不是越來越多而是越來越少。賢惠卻不算聰明的蔣美麗開始思考他們的未來,最終決定用所有的錢去買一次股票。劉強幾乎是抱着蔣美麗的大腿才把她拉回來,險些聲淚俱下了。不過總的說來,下崗女工蔣美麗表現得尚算是中規中矩,如果不是我多管閒事給她找了份工作,他們很可能有一天成為真正幸福的人。倒霉就倒霉在我那遠房親戚身上。那天我無意中提到了蔣美麗的下崗問題,我親戚卻一拍腦門,說他的香港朋友正在物色一個可靠的女秘書,我立刻打蛇隨棍上,建議不妨撮合撮合。撮合的結果是蔣美麗擊敗群雌順利搶到了那份月薪1200元的工作。憑蔣美麗的高中學歷,能得到這份工一是靠我的親戚幫了忙,另外也是靠她自身的實力,就是說,她有一個非常驕人的身材,這使得那些如癟茄子一般的本科生們望洋興嘆,紛紛敗陣。蔣美麗拿到第一份工資的那天,小兩口請我在北海漁村吃了一頓比較正式的飯,我從北海漁村的菜牌價碼上看出了他們的真心實意。席間我們不無感慨地談到了初來深圳的種種辛酸,以及遭受到的種種白眼,言語間頗為唏噓,那姿態活象一個功成名就的有錢佬在回憶自己苦難的前半生。蔣美麗喝了一點酒,面有春色,愈加的嫵媚。我借酒壯膽說起了鹼肥皂的故事,蔣美麗又羞又急不斷拍打劉強的腦袋,其間眼神流離面若桃花,頗有些出神入化的境界了。

蔣美麗的老闆是一個臉白得象屁股一樣的香港佬,他有一個牛哄哄的英文名字,發音聽起來象是“塞門”。不久我們就發現,這個塞門比豬頭有錢得多,因為整間公司都是他的,而豬頭不過是個給香港人賣命的高級打工仔,因此他再叫囂自己是上海人,也只是個和我們一樣可憐的豬頭。當然這只是我和劉強一廂情願的想法,事實上豬頭也非常有錢,他手上的“金勞”值八萬塊,而且據說還要再去換一塊十八萬的來戴戴看。豬頭最常說的一句洋汀浜廣東話就是:“哇,魚翅撈飯,正!”而我和劉強別說是魚翅,連鴨翅都很少吃得上。這使我想到,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平等,所謂平等不過是有錢人在心情好的時候慷慨地分你半碗吃剩的魚翅撈飯,當然那裡面只怕是只見撈飯不見魚翅。

蔣美麗有了工作,多了份收入,公司又配了宿舍,不用再付房租,兩人的經濟狀況明顯好轉。不久劉強居然還買了部手機,經常在人最多的時候用高八度的聲音打電話,談的起碼是七位數以上的買賣。他的臉色破天荒地在沒有酒精催化的條件下變得紅撲撲的。我感到這小子時來運轉,他的倒霉生涯將一去不復返了。

多希望生活永遠美好下去,但如你所知,老天爺總是和窮人過不去的。重新熔入社會大熔爐的蔣美麗開始自覺地向“白領麗人”的方向靠攏,不但在言談舉止而且在衣着上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她很快掌握了深圳大部分專賣店的地址,對各種化妝品如數家珍。一開始劉強對此還能容忍,而且看到穿上新衣的蔣美麗確實楚楚動人,心裡也有一絲竊喜。後來事態卻有些嚴重,蔣美麗將工資的大部分都用於買衫,使他們的經濟很快再次陷入危機。劉強曾多次向她暗示“美麗不能當飯吃”這一真理,可蔣美麗卻裝瘋賣傻,根本不理這個碴,依舊我行我素,把劉強氣得肝兒疼。

蔣美麗公司的同事多是老闆的親戚和本地人,也有幾個香港人,隨着接觸的人慢慢增多,蔣美麗的心情也從最初上班時狂喜的巔峰慢慢滑落。她終於明白,自己那點可憐的工資只夠人家去做一次頭髮,公司財務部的王姐在香港買一個法國手袋要七千多塊錢,而她的小包包只是三四百塊錢的大路貨,買之前還要連續進行三個晚上的激烈思想鬥爭。同事們日常談論的都是一些她沒聽說過的事情,使她插不上嘴。這些人開着私車上下班,工作對於她們來說不過是一種消遣。蔣美麗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子,鞋面原本有一條裂縫,是她花十五塊錢在鋪子裡補的。她的腳纖秀柔美,難道只配穿補過的鞋子麼?吃飯對蔣美麗來說也變成了一件尷尬的事,周圍的人常在麥當勞大快活打包一些東西上來吃,而她則只能躲在一邊吃五塊錢的盒飯。在蔣美麗的記憶中,上次吃麥當勞還是她過生日時劉強帶她去的。蔣美麗挾起一塊上面還帶着豬毛的肥肉,意識到自己的世界從來就沒有改變過。她離揮金如土的日子還差得遠呢。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和態度,哪怕面對着商場售貨員,她也要猜度人家是否看不起她。她活得象一隻多疑的倉鼠。她仿佛看到“小人物”這三個字深深烙在額頭上,這想法使她發瘋。回到家中的蔣美麗再也沒了以前的好心情,她總嚷着太累而逃避做飯,對劉強講的笑話也好象沒聽懂似的。除此之外,她還變得愛挑剔了,一開始還只是對劉強的衣着冷嘲熱諷,後來發展成對他日常生活習慣的公然抨擊。劉強不無悲哀的發現,她說話的口吻和豬頭越來越象了。這也難怪,蔣美麗每天上班見的大都是臉白得象屁股一樣的香港人,回到家卻迎面撞見青皮綠面的大陸矮子劉強,而這個青皮綠臉的傢伙絕不可能給她買七千塊錢的法國小包包,你還指望她有什麼好心情!

有一天我去他們家,發現兩人都是臉紅脖子粗的,地上散落着摔碎的杯子碎片,似乎剛剛發生了戰爭。後來我知道,事件的起因是香港佬塞門送了蔣美麗一枚戒指。對此劉強的看法是,這傢伙肯定別有用心,今天送戒指,明天說不定要上床了。蔣美麗對這種無恥的聯想嗤之以鼻。那是劉強第一次對蔣美麗發那麼大的火,他的眼睛裡一定又掠過了飛鳥翅膀的陰影。這時侯距蔣美麗找到工作還不足一年。

劉強發現蔣美麗的工作似乎忙了起來,她經常周六去加班,有時還要陪老闆應酬客戶,往往很晚才回來,身上又有很重的酒味兒。可以想象劉強的反感,兩人因此吵得更頻繁了,事後常常幾天都互不理睬,就算最後雙方互表歉意合好如初,總也免不了那一絲尷尬之意,這尷尬不斷沉澱到深處,變成了懸掛在兩人心底的一塊石頭,就有了撕裂的痛楚。是的,他們的世界漸漸灰敗了。

有天晚上,劉強等蔣美麗等到很晚,又氣又急之下昏昏的先睡了。朦朧中他似乎意識到蔣美麗就坐在床邊,極其溫柔的撥弄他的頭髮,輕喚他的名字,仿佛多年前的時光。劉強沒敢睜開眼睛,因為害怕是在夢裡。他聽見蔣美麗喃喃而語,請求自己不要放棄她,要牢牢抓住她。她說,我害怕。劉強感到臉上有淚水的冰涼洇濕,不知是他的還是她的。直到今天劉強也不敢肯定,那究竟是真實還是夢境。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不幸就象一條瘋狗,緊緊咬住了劉強。事後想起來,劉強真不該無事獻殷勤的大中午去找蔣美麗,如果他沒看見整件事,說不定小兩口也就湊湊合合過下去了,畢竟沒有人能聲稱自己的往事潔白無暇,共處多年的髮妻你也不知道她年輕時和多少猛男上過床。在那個倒霉的中午,劉強走進蔣美麗的辦公室,預備給她一個驚喜。那天是周六,蔣美麗循例要來公司加班。辦公室空無一人。就在劉強狐疑地四處亂看的時候,從經理辦公室里傳出一些可疑而曖昧的聲音。劉強的第一個反應是有人躲在裡面看A片,但並不太笨的他隨即明白髮生了什麼。劉強看到初戀情人蔣美麗以一個很不體面的姿勢趴在辦公桌上,香港富商塞門站在她後面正有所動作。使劉強吃驚的是,他的臉果然白得和屁股一樣。整個過程中兩人發出一些類似豬哼的聲音,顯然十分愉快。

我不清楚劉強對當時的局面是怎樣處理的,我說過,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當晚劉強來找我的時候已經爛醉如泥,這可憐的人正處在崩潰的邊緣。作為他的好友,我只能擔當起聽一個戴綠帽的人大吐苦水的無聊差事。我們搬了兩把小椅子坐在天台上徹夜談心。劉強那晚的酒量很差,不久開始胡言亂語,說起了粉紅色蝴蝶結之類的廢話,而且少不了又要提他的飛鳥。說着說着他哇哇大哭,聲音好象一個嬰兒。我看着二十年的老朋友劉強重新陷入了倒霉境地,卻幫不了他什麼,因為我也是個倒霉蛋,深圳千千萬萬個倒霉蛋之中的一個。但劉強的話卻使我陷入了沉思。我想起多年以前的那個夏天夜晚,劉強和我還有蔣美麗坐在江邊一棵老樹下談天說地暢想未來的情景。那時的夜晚你還能聽見夏蟲的活潑鳴叫,還能聞到空氣中飄來的枯萎草香。蔣美麗穿着她那件著名的緊身小背心,兩條大腿在月光映照下泛着健康的微光。劉強不失時機的再次翻出他那陳穀子爛芝麻沒人要聽的飛行員的夢想,講到興頭上他伸開雙臂口中模仿飛機的聲音順着江邊來回的奔跑。那一年他十七歲,卻幼稚得如同小學生。我傻笑地注視着劉強的愚蠢行為,發覺他那樣子活象一個鳥。他口中發出的與其說是飛機的轟鳴倒不如說是鳥類的尖叫。蔣美麗則象所有看多了瓊瑤小說的女孩子一樣夢囈着她的遠大理想,有一棟依山傍水的小房子,她每天所要做的只是坐在門坎上,望眼欲穿地等待着英俊的老公即劉強開着白色汽車回家,手裡是一束在林子裡剛採摘的鮮花。我覺得她的想法一點問題都沒有,難道人不應該享受這樣的幸福麼?蔣美麗頭上的粉紅蝴蝶結在那一年的月光下顯得美麗無比,令我有點相信劉強的確是因為這勞什子才愛上了蔣美麗。讓所有人想不到的是,多年後的今夜,我卻要呆在骯髒的農民房天台上傾聽一個戴綠帽的男人絕望醜陋的哭泣,而月光還是那麼面無表情的灑落,此情此景簡直毫無優美可言。

後來我有一次還在國貿門口看見了蔣美麗,奇怪的是在她身旁的並不是塞門,而是另外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子。蔣美麗一身黑衣,頭髮閒適的披在肩上,完全變成了深圳的資產階級,比起和劉強一起苦挨年月那會兒簡直判若兩人。她沒跟我打招呼,不知是沒看見還是有意避開。我忽然覺得做女人也很難,因為幸福畢竟包含了太多複雜因素,沒有金錢滋潤的女人是行將凋謝的花朵,誰又忍心讓美麗流失。況且這世上的愛情早已是明碼標價,你開不出一個好價錢,自然沒有生意上門。我望着蔣美麗的背影想,不知她十七歲那年的夢想有沒有降臨,還是祝福她吧,有缺憾的幸福總好過什麼也得不到,什麼也沒有。

失去蔣美麗的劉強,就象一條喪家之犬,有時我走在他後面看着他縮頭縮腦的下賤樣子,真擔心會有一條尾巴從他屁股冒出來。這時的劉強已經病入膏肓,在公司的業務量一落千丈,人也顯得越發呆頭呆腦,經常會在大街撞到人。如果哪天你在街上被某個灰頭土臉的小個子撞過,請告訴我,那一定是我的好朋友劉強。除了以上症狀,他還舊病復發,又開始傻呆呆的往天上看,有時一看就是十分鐘,搞得一幫閒人也紛紛跟着他往上看。如你所知,在這個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的城市裡,飛鳥差不多已絕跡,這樣看的結果肯定是什麼也找不到。所以我的話就是,劉強徹底完了!

那天下起了大雨,我正在看電視,門被敲開了。淋得落湯雞一樣的劉強出現在門口,他的臉上都是血,一隻眼睛青腫着。他驚恐的對我說:“我完了,我完了!”我忽然很害怕,說:“你不是把蔣美麗殺了吧?”他不說話,衝進屋裡拼命喝水。後來我知道,這個倒霉蛋終於闖下了彌天大禍。我們公司的貨都是從香港總公司發,為了逃稅,公司要我們自己找帶貨公司。帶貨公司在香港把貨款先墊給總公司,貨拿到深圳,我們賣掉後再把貨款給帶貨公司。這樣一來,公司不承擔任何風險,而我們和帶貨公司風險各半。那天劉強提了一批貨去買貨方收錢,走出電梯卻忘了把貨抬出來,再回去找,已不見蹤影。“八萬塊錢啊。”劉強哭着對我說。這些帶貨公司干的是刀頭舔血的走私勾當,個個都是黑社會大佬,墊了錢卻收不回錢,是一定要追殺當事人的。劉強剛才就是被他們打了,還說十天內收不到錢,切他三隻手指。八萬塊錢對於我們是天文數字,而且這涉及到走私,也無法報案。由此可知,劉強走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初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懼。

第二天上午我跟豬頭請了假,帶劉強先去醫院。一路上我不停出主意:我先借他一萬塊錢,然後再試試找豬頭借些錢,用工資慢慢還,因為這畢竟是公事,想那豬頭也不至於如此見死不救。我還拍胸脯說以後你的工資全上交,我的工資兩人花,餓不死的。在這樣的安慰下,劉強似乎有些還魂,還說了聲“謝謝”。

回到公司,還沒等我向豬頭開口,他先把劉強叫了過去。原來上午我們不在的時候,帶貨公司雇的一批爛仔衝到公司里威脅豬頭,還打爛了一些設備。豬頭面色陰沉的命令劉強立刻辭職,不要再給公司添什麼麻煩。“你自己的事還是自己搞掂啦,我這方面幫不到你啦。”幾萬塊錢對於豬頭而言不過是少買一隻表,卻可以保住劉強的三根手指,事情卻是這個結果。我看着劉強直着脖子象個白痴一樣站在那裡,忽然一陣狂亂,我想這是個????什麼世道,這世上的人是不是都瘋了。

一直到走出電子科技大廈的大堂,劉強都沒有說一句話。他柔細的頭髮在風中無助的飄動,我忽然意識到在我面前的這個瘦小的男人,是我兒時的小夥伴,二十年來最好的朋友,是我的親兄弟,親弟弟,此刻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走向絕望。我看見劉強抬起那顆瘦弱的頭顱,又下意識的望了望天空。那裡什麼都沒有,我卻終於明白了他要找的是什麼。剎那間,我止不住淚流滿面。

從電子科技大廈到華強北只有百步之遙,一轉眼,我和劉強已經從喧雜的辦公室來到了更為喧雜的大街上。此時正是下午三點左右,華強北骯髒狹窄的路面被各種車輛所堵塞,空氣污濁鬱悶。我們看到成千上萬的疲於奔命的打工者們迎面走過,他們穿梭在滿地的飯盒中間,穿梭在汽車排出的黑色有毒的廢氣里,他們的頭髮因沾染了灰塵而變得全無光澤,他們的眼睛統統象死魚一樣。我要走了,我聽見劉強說,我要離開這個地方。

“我喘不過氣來。”他說。

他輕拍了我肩頭一下算是告別,加快了腳步。一開始劉強只是在人行道上走,不知怎樣就走到車流里去了,他的行走姿勢極其怪異,仿佛一隻鵝。只見他短短的雙腿在空氣中越擺動越快,肩膀也聳動起來。劉強變成了馬家軍的競走冠軍,可是我一點也笑不出來。司機們紛紛把頭探出來罵他,喇叭聲此起彼伏。劉強面無懼色。好象為了回應那些謾罵,他惡作劇似的伸開兩隻手臂,象鳥拍動翅膀,上下不停揮動。與此同時,他的腳步越來越快,整個身體處在極不穩定的狀態中。漸漸的他由快走變成了奔跑。我的老朋友劉強奔跑在下午的華強北大街上。他極其靈活的閃避着車輛和行人,單薄的衣衫因鼓滿了風而烈烈作響。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他要做一件不尋常的事,也許這一次他真的要飛走了!

忽然間劉強弓了一下腰,腳在地上用力一登,雙臂儘量張開,整個身體向前疾沖,象一個熱愛游泳的人撲向大海,他凌空而起,好象還遠遠的叫了一聲。一時間周圍變得無比安靜,所有的喧譁在那一秒鐘如潮水般退去,我看見劉強輕飄飄的飛了起來,離地約有兩米。開始時他的動作還有些生硬,有些下落的趨勢,但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風幫了他的忙,他象一張被風捲起的廢紙片旋轉上升,姿勢瀟灑。一轉眼他差不多飛到了五層樓那麼高。人群鴉雀無聲,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視着這一奇觀。劉強晃晃悠悠的漂浮在空氣中,這時他似乎已掌握了飛翔的技巧,只要輕擺雙臂,就可青雲直上。我看見劉強有些炫耀的在空中做着各種動作,時而燕子翻身,時而孔雀回頭,廻旋如意,御風而行。忽然他伸開雙臂向人群疾速俯衝而來,掠過人們的頭頂,在快要接觸地面時卻以一個完美得近乎荒唐的姿勢直拔而起,重回藍天的懷抱。人群發出一片驚嘆。在整個飛翔過程中他一直面露微笑,仿佛被深深陶醉了。

2000年9月6日下午三點十分,深圳華強北,約有兩千人目睹了我的朋友劉強在空中飛行。這一過程大約持續了二十分鐘。三點半左右,劉強越飛越高,不再流連。他發出一聲近似鳥類的呼嘯,身體逐漸消失在天空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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