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得勝者
序
我歷來相信,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這個哲理.
明年是一九九六年.三十年來,我一直有意無意地沿着這條思路走:我怎麼從那套語言的毒蛇鏈
中逃出來,並且殺死它.
在我們悠久的中國文字歷史中,曾經出現過一段恐怖怪異的異化現象:就是一類語言信息通通聚集起來了.成為巨大的信息反應堆.它們仿佛潛伏已久,惡化,腐化,還具有放射性----中國文字突然鏈成一條一條電蛇.抽人的心魂.
那些年頭,就是在我生長發育,識文學字的最佳年華.我被那些電蛇抽打凌遲.想想看,優美的中國語言變臉了.語言不再是語言.語言成了一種新式武器.從此我得了一種語言輻射症.就是在”拿起語言做刀槍,把異己份子消滅光.”的戰爭中得下的.
每每我去看醫生,醫生讓我敘說病狀,我就會想起廣島原子彈爆炸的倖存者們.我說我渾身痛,尤其是心痛、、還有我也會想起納粹虐殺猶太人時代-那些毒氣室.我說我的心窒息,就象被毒氣堵得窒息.醫生用最好的醫療器械為我珍斷,結果每一位為我診斷過的心臟科醫生都對我說,你沒有心臟病.
我總是疼痛,總是窒息.好多年後,我成了我自己的心病專家.我為自己診斷,我得的是:語言輻射病.
這就是疾病對我不是疾病,記憶對我不是記憶,而忘卻對我也不是忘卻的原因.
我曾經是那樣脆弱.一九六六年,我象只發育不全的小雞.但是,勇敢往往反而孕育在弱小的生命里.我是被毒蛇咬過的人.被語言的電蛇抽打過的心魂.於是,我變成我的命運的主人.我消化了那毒液而自覺地成為解藥.
於是我一生的命定就是,與毒蛇搏鬥的命運.
我要把攪殺過我的生命的毒蛇抽出來.我要殺死牠.我是浩劫時代的倖存者.我是被巫術咒詛的重患者.因為我是母語的後裔,是精英的後嗣.
我在那場文字虐殺的毀滅中沒有被滅絕.因為牠不是我的對手,我是女人的後裔.女人的後裔必傷了牠的頭.(注)
我只不過受了重傷而已.牠們是我的母語的孽瘴.是毒蛇的種.與其說我遇到了天敵,不如說牠遇到了天敵.我不過是受了重傷而已.基督在十字架上所流的寶血已將我治癒.我被祂潔淨了。而牠則註定是要滅亡的.
我為什麼說我是勇敢的? 因為我從來沒有放棄過要治死牠的願望.儘管我長久以來都還未能找到致牠於死地的武器.但是,我總是相信只要不放棄,就有希望.
好多年前,我曾經閱讀了一篇文章<<那一場音樂會>>青年鋼琴家顧聖嬰的故事,令我垂淚不止.
她的故事陪伴我遠走天涯.顧聖嬰與她的夥伴們忍受不了心魂被抽打的痛.也忍受不了尊嚴被電蛇摧毀.她是無數受難者中的一個美麗的死者.因為她活得優秀。在我的心目中,那些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的自殺者,是美的殉道者.是泣血飛去的一隊天鵝----
而我們,是活着的與牠搏鬥的得勝者.
註:聖經《創世紀 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