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手記33

今天清晨去上班時天還又陰又冷，就像冬天似的。

今天工作七個小時，一共五個病人，他們分別是ABCDE。

A是個練柔道的武術師，大概300磅左右。下周末有一個比賽，他要我幫他調整一下身體，讓他在比賽那天發揮最佳狀態。我看他股四頭肌特別緊，就在肌肉的起止點給他扎了針，接着想給他推拿放鬆一下，但他太結實了，全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讓我幾乎無從下手。我只好求助於我的中藥熱包，給他全身活血化瘀一下。關鍵時候總是中藥救我。

B是個護士，主訴是甲狀腺結節，加上嚴重驚恐症，平均每天發作三到五次。每次發作時都有心悸，大汗、痙攣、呼吸困難等自主神經症狀，伴有強烈的瀕死感。她為此已經休假三年了。她告訴我，她是好朋友S推薦她來的。

我說，“我並不認識S啊，我也不記得給她治過病。“

B微笑起來，“ S是個優秀的靈氣治療師，她說有一次她路過診所，正碰到你在閉目養神，似乎在打坐，或許你在等一個病人。S告訴我，你一定可以幫到我。”

“為什麼她自己不能幫助你呢？” 我驚訝地問。

“她說每個人都會遇到自己生命中的貴人，你就是我生命中的一個。”

啊，我對這個從未謀面的靈氣師肅然起敬起來。

C 是坐着殘疾人專用車過來的，雖然她才40歲左右，但主訴竟然是中風后遺症，乳腺癌手術後。 兩年前中風后，右邊的身體雖然恢復了一點，但仍然不能受力，走路只能靠步行器。五個月前行了乳腺癌全乳切除術，但依然感覺切口仍在痛。我問她在中風和乳腺癌之前生活中發生過什麼大事，她想了想，說，“其實也沒發生什麼，不過就是我的丈夫的母親搬進來住了。我跟她很合不來。” “為什麼不分開住呢？”

她憂傷地一笑，“分開住？談何容易？我和丈夫雖然都是這裡長大的，但我們都是印度裔，照顧父母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在家裡婆婆永遠是發號施令者，她的權威不容置疑。如果我想跟她分開住，我就得跟丈夫永遠分開了。我愛我的丈夫，他也很愛我，我不想跟他分手。”

這個嘛，我有點為難了，清官難斷家務事，解鈴還須繫鈴人啊，我能夠幫她什麼呢？

“那，” 我想了想，“除了丈夫，你還愛什麼？”

“我特別喜歡貓。”

“那如果你的寵貓頑皮或者不聽話時，你打它嗎？“

“當然不，我會對它很好。我會抱着它親它，撫摸它，給它唱歌聽，給它吃好吃的。我猜它也許生病了，生病時的貓是會有些煩人的。”

“那麼就把你的婆婆當成一隻你的寵貓好了。她的老伴不是去世了嗎？也許她也因為思念他而生病了呢。她濫發權威時，你就靜靜地看着她，撫摸她，給她吃好吃的，甚至給她唱歌兒聽。你說，這是不是會有幫助呢？“

“他們說得對，你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醫生啊，“ C靜默了一會兒，倚着步行車呆呆地看着我。

“也許我說得不一定對，但你總可以多結交一些跟你背景相似的朋友，看看她們是如何對待這個問題的啊。” 我一邊說一邊目送着她出門。

D 是會計師，我已經見過他好些次了。但這次他的主訴既不是背痛也不是脖子不舒服，而是惡寒！不是有外感，也不是因為溫病，而是因為他的姐姐剛剛去世三天！

“我不知道我的身體為什麼這麼反應？這三天來我就一直在瑟瑟發抖，不論穿多少衣服，都暖不過來。”他喃喃說。

“你跟姐姐非常親近？“

“嗯，還不錯。她是個很好的人，如果有天堂，她應該在那裡了。”

“那你還擔心什麼呢？”

“我也說不清擔心什麼。我的父母不到六十五歲都去世了，曾祖父曾祖母也很年輕就去世了。我的姐姐哥哥弟弟三個，都在壯年時去世了。我們家好幾代人，最長壽的也沒有超過六十五歲的。”

“你擔心自己也會短命？”

“也許有一點吧，”他抱着發抖的肩膀，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不過，我還是更遺憾我沒有機會跟姐姐說再見。我父母去世時，他們在匈牙利，我在這邊，也沒有機會跟他們說再見。另外，我也沒有結婚，更沒有子女，我感覺自己從此就是個孤兒，一個在這個世界上無依無靠的孤兒。”

我給他蓋上厚厚的兩床毯子，然後將他帶進冥想境界。我說，“D，請想象你的腹腔里有一朵美麗的花，正慢慢在綻放，每一片花瓣都晶瑩明亮，閃閃發光。所有你愛過的人- 你的爸爸媽媽弟弟姐姐哥哥，他們每人都蹲在一片大大的漂亮的花瓣上，用閃爍的快樂的眼睛看着你，祝福你。你想跟他們說什麼嗎？”

他的眼淚流下來了，“我想跟他們說再見。”

“那麼，現在正好有機會了。“

我走出去幾分鐘，讓他獨自呆一會兒。等我再悄悄推門進去時，已經差不多到要結束治療的時間了。D臉上的淚痕已經擦乾，嘴上有隱隱的一絲微笑。我摸摸他的手，已經非常暖和了。

最後一個病人是E，今天最讓我感到輕鬆的一個病人 – 一個大學退休教授。她最近摔了一跤，右臂膀骨裂了。我給她局部消毒、針灸、刺絡拔罐，然後貼了活血化瘀的膏藥，外面再用繃帶稍微固定一下。房間非常狹小，轉身都有些困難，我也沒有任何助手，一個人不緊不慢有條不紊地做着這一切，仿佛已經做了許多年。E美美地睡了一覺，坐起來時說胳膊比來時已經輕快多了。

下班後步行下山，太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來了，暖暖地照在我的身上。你問我治了一天的病是否覺得有點累。的確有點累，但是是那種讓人舒服讓人嘴角微笑的累，就如一個熱愛運動的人剛剛跑完步或者打完一場球一樣的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