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感動、喜悅並存的住院
黃文煒
如果說住院能夠感受到一種喜悅,肯定有人覺得奇怪。2023年春,疫情淡化後,我經受了一次生命的考驗和心靈的洗禮。
4月24日早上,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憂郁和疲勞,於是想去沖個澡再去上班,就在這個過程中,突然覺得無力和頭暈目眩,勉強穿上衣服,想打電話給出門的家人,手卻開始發顫,總是撥錯打開手機的密碼,手機竟然出現了“一個小時後再撥”的提示,一瞬間我幾乎絕望了。當時已是癱坐在地上了,幸好浴室在一層,用盡全身力氣挪到門口,打開大門,呼喚救命。平時只是打打招呼的鄰居四個人趕過來,她們幫我打電話叫救護車,把浴室的暖氣和電器關了,給我披上外套……鄰居全成了我的救命恩人。不到5分鍾,救護車來了,這是我來日本20多年第一次上救護車,救護人員帶上我的包,里頭有保險證、門鑰匙之類的,他們非常迅速、熟悉地做好一切,幫我關上家門……一上救護車,他們就給我帶上氧氣罩。在這之前兩個月,血壓偏高,但還是堅持工作,後悔沒早去大醫院檢查。
十幾分鍾後到了家附近的大塚都立醫院,做了十幾分鍾檢查後,開始了點滴治療。其實這過程我的意識是朦朧的,但是耳邊清晰聽到一位男性醫生年輕而溫柔的聲音:“腦血管有個點堵了,我是腦神經內科專業醫生,相信我,藥物治療就好。”這句話讓我的心一下子放鬆下來。他們讓我在ICU呆了三天。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24小時里每隔一個小時醫生或者護士就拿着圖片讓我看圖說話,刺激我的思路,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同樣的話,也為他們的耐心和負責而感動。
在都立醫院住了20多天,痛苦的症狀基本消失了,但體力一下子落下來,頭重腳輕的感覺,走路速度比以前慢了一半以上。那位名叫錢谷的年輕醫生建議我轉院到日本最大的康復醫院——原宿康復醫院去鍛煉體力。
康復訓練,日語即リハビリ,以前我對這個行業一無所知。到了這家醫院,環境讓我頗為詫異。原是麒麟啤酒公司的總社大樓,被醫院收購了。不管是外觀還是內裝都與酒店相似,醫院有個偌大的庭院,花草樹木茂密,中間有紅色塑膠跑道的散步路。每棵樹修得像空中的盆景。住院期間正是紫陽花盛開時節,心想去不了鎌倉也能賞花。據稱醫療法人社團巨樹之會有27家康復醫院。切身感受這是頗有文化的企業,原宿的這家號稱亞洲第一康復醫院,有300多個床位。醫院內部也是多處可見鮮花,每當有新患者入院,院長親自來問候。一樓有鋼琴,患者可以自由彈奏。我發現腦子裡居然藏着數十年前練習過的樂譜,練習彈出了《送別》《敖包相會》《在那遙遠的地方》等曲子。
醫院的窗外,突兀可見日本知名設計師丹下健三設計的代代木第一體育館,屋頂像武士的皇冠。體育館外時常排着長隊買偶像紀念品,看偶像演出。不遠處還有樹林茂密的代代木公園。看風景時,感覺住院實際上是一種非日常生活,就像旅行,是一種“逃避現實”,甚至是一種“奢侈”。
康復醫院的一個特點是“格差”大,最貴的病房一天超過10萬日元,住一月300萬日元,最便宜的單間一天是13000多日元,也有不收費的病房,當然是人多一些。不管什麼樣的病房,一年到頭均是滿員。我住在收費的四人房裡,空間用廚櫃和布簾隔開,每個人擁有十多平方米的空間,還有各自的電視和冰箱,自帶電腦就可以工作。
在這里我遇到了許多優秀的日本年輕人,他們來自列島四面八方,畢業於大學的康復專業或者康復專門學校。我體驗到了日本服務的精髓。康復訓練的專業又分為理學療法士、作業療法士、言語聽覺士。在康復訓練的過程中,他們會很輕松地跟你聊天,聊家常,聊好吃好玩的東西。在戶外散步時,他們甚至聊私事,有人邊工作邊讀大學院,將來立志成康復學教授。關於婚戀問題,有人30出頭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有人將近30歲的人說沒考慮過結婚,興趣優先……通過對話每個人的個性和價值觀一覽無餘,就像朋友一樣熟悉起來。我順便也“采訪”他們為何選擇從事康復行業。一女孩說是奉父母之命而學康復專業。她本來很想學藝術專業,但是父母極力反對,認為藝術太玄乎,難以謀生,還是學實用的專業為好,有一計之長,一生安泰。有男孩說,天生就喜歡康復訓練這般與人近距離接觸的工作。從事自己所喜歡的職業,是人生的莫大幸福。多數年輕人是為了掌握一門切實的生存技藝,而選擇了這個職業。
有意思的是,這家康復醫院的工作人員中美男美女多,有個身高1米84的男孩,我說他長得像演員橫浜流星,他謙虛地說:“到目前為止大家只是說我長得像藝人,橫浜流星的水準很高呵。謝謝您的獨特發現。”可惜我只接受過一次他的訓練。我出院前,他又恰好三連休,有點小遺憾。對於如何以正確的姿態走路,他有非常有效的訓練方法。他高中時是籃球選手,有一次不小心腳骨折,幸好通過康復訓練恢復正常,於是選擇把康復作為職業。
康復和介護有相似之處,都是近距離保護人們的身體。然而,它們又有很大的區別。康復訓練能夠恢復人的獨立和健康,再次賦予一個人生命力。例如,一個骨折的人,使用輪椅的人,失去說話能力的人,可以通過康復治療實現自己走路和說話。康復訓練是多層面的。有些人在中風後受到失語症的打擊,需要接受口腔訓練發出正確聲音的訓練。
每位患者的身體狀況不同,所以醫院用運動療法、物理療法、認知療法等等幫助患者恢復體能。康復訓練是否會被人工智能所取代?僅僅使用人工智能來進行康復工作仍然是困難的。康復,需要對病人的情況進行詳細評估,根據個人需求制定治療計劃,並提供個性化的訓練。包括與病人的細致溝通、人情味傳達、細節處的關照。比如醫院定了幾條周邊散步路線,工作人員帶着恢復期的患者出門,他們眼觀八方,當道路狹窄自行車或者汽車較多時,工作人員便小心翼翼地護着患者走路。康復工作人員不僅手中有技術,說話又特別文雅溫馨。有次晚上聽到隔壁房間,一位男性工作人員敦促老太太換睡衣。他說:“我就是佛,站在您的身後監督您換睡衣。”讓人忍俊不禁。
醫院測試患者的IQ,一部分應用AI技術。比如用類似電腦游戲的軟件,訓練患者的記憶力、判斷力等等。以前我一直覺得玩游戲是浪費時間,現在不得不改變看法了。AI現在只是人的輔助。在醫院,我經常看到工作人員的口袋裡裝滿了小筆記本和字條,他們隨時記錄需要注意的患者的特徵。有意思的是,議論社會問題也是測試IQ的一環,工作人員問我:“為何言論自由很重要?”剛好問到我喜歡的領域了。
當然,康復醫院裡有許多身體不自由的患者,護理人員和康復人員非常仔細和耐心地照顧他們。 無論他們的身體狀況如何,總是保持整潔和干淨。有一天,在大浴室里,我看到一位殘障老太太躺在一張特殊的床上,兩名工作人員一起仔細地清洗她的身體。這場面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幾乎流下熱淚。患者中有93歲的老太太,每天梳理打扮得輕輕清爽的,她腿腳不便,藉助步行器在走廊散步,見人就問好。
在出院的前一天,我與一位技術高超的年輕人討論日本的康復技術和服務是否有可能搬到中國去?他覺得很難,文化習慣不同,日本康復人員對中國患者肯定拿捏不准。那麼中國是否可能實現日本式的康復服務?他覺得康復與一般的醫療不同,患者與技術人員時時溝通,國情不同,可能每個國家患者與技術人員的距離和交流方式會有很大的差異。
出院的前一天和當天,總有工作人員來到我的房間道別,有些戀戀不捨,但是他們還是說:你不要再回這里了。有個女孩送我親手寫的製作點心的菜譜。但比較“殘忍”的是,醫院規定,患者出院後,工作人員不得私自聯系曾經的患者。所謂的一期一會便是如此了。我給醫院的郵箱發了一封感謝信,建議醫院以後開展康復患者交流會等活動,自然受到了熱情洋溢的團體名義的回信。
一個多月里,充分體味日本企業的規范和日本服務的精緻,護士幫患者量過血壓,也要微笑說聲“謝謝”。職場的氛圍十分和諧,上司、部下相互和氣藹藹地說話。住院,竟是痛苦、感動、喜悅並存。一場病讓人身心有失有得,教訓是一定不能過勞,放慢腳步,不與價值觀不同的人理論,不違心。高倉健曾說,一個人是在與人的相識相逢中產生人生價值。在康復醫院,結識一群優秀的日本年輕人,這是終身難忘的喜悅。
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現在人的外表似乎越來越顯年輕了,很大程度上是依賴化妝美顏技術的進步,掩蓋了人的真容。年齡是真實的,體內在不知不覺地變化,人均會逐漸變老,記憶力和判斷力會隨着年齡的增長而下降。經歷這次康復訓練體驗,認識到鍛煉內在的意志力和體力,使大腦速度不至於懈怠,或者說衰老得慢一些,這是很重要的。期盼康復技術能不斷進步,讓人們保持“高速腦”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