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失敗

黃文煒

年末了，如果做年終總結，我只有用兩個字來概括自己的今年——失敗。
是的，來日20多年，我第一次品嘗到巨大的失敗情緒，這失敗具體來說是生病。躺在病床上，整夜打點滴，對一切無能為力，不能自由行走，不能說想說的話，不能見想見的人，不能做想做的事，腦子裡清晰地冒出一個念頭：原來這就是失敗的滋味啊！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說的是真理，成功有可能一瞬間就離你而去。坦然接受失敗這一現實的過程是漫長的。
今年1月起，經常有頭昏腦脹的感覺，開始以為是忙過頭了，多休息就好。有次因為工作上的事急火攻心，幾乎暈倒，後來到醫院一查，血壓高得嚇人，但是吃了藥，打了點滴，依然感覺不對勁，血壓不降反升。後來到另一家醫院，醫生說我是自律神經失調，用漢方藥給我調理，血壓開始逐漸下降，但疲勞感沒有消失。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依然因工作需要在外走訪學校，有時候談完事精疲力盡，馬上到醫院打點滴。回頭看，當時的自己有些逞能了。
4月24日早上，突然在家中無力癱坐在地上，還好在意識還清晰之際打開門喊救命，平常只是打個招呼的陌生的可愛的四五位鄰居立即跑過來，叫救護車把我送到家附近最大的大塚醫院。事後，我由衷地向救命恩人的鄰居們致謝。當時到了醫院，在意識朦朧中聽到一個溫柔的男聲：“別擔心，我是腦血管專業醫生，用藥就能治好。”後來得知那聲音來自年輕的我的主治醫生，至今仍然與他打交道。住院數天之後，症狀就消失了，但是恢復體力路漫漫。
之後轉院到原宿康復醫院，在這所裝飾得像酒店的醫院裡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理學療法士等技術人員幾乎都是20多歲的年輕人，他們在我眼裡都是美男美女，特別貼近人心，每句話都溫柔體貼。比如“你的早晨飯後的藥特別重要，一定準時吃”“血壓上下浮動不用太緊張，每個人一天中血壓都在浮動”“你太顧及別人的想法了，無需對所有打交道的人都盡責”等等，雖然都是樸素的話語，但在我聽來特別在理。他們有技術，又充滿人情味。這所醫院濃縮了醫療業與服務業的精華。
有一位理學療法士男孩長得太帥了，我甚至問他為啥少年時不去傑尼斯事務所當藝人呢，他只是笑笑坦率誠地說：不喜歡那地方。不久傑尼斯事務所就出醜聞了，想來他有先見之明。都說生病會讓人的價值觀、人生觀發生變化，此話確鑿。從職業觀念來說，當一個直接幫助人康復的理學療法士與當一位輝煌的明星，各有人生的樂趣和價值。我甚至認為，理學療法士對社會的貢獻更大，只不過不為人知。此番我第一次接觸康復行業，我把他們看成手藝人，那是AI難以代替的工作，是大有前景的行業。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抽絲”的過程就在康復醫院度過。出院之際我給醫院寫了洋洋曬曬寫了四千多字的感謝信。
有時腦子裡會冒出莫名其妙的問題：“為啥我要到生病時，才能接觸到優秀的美男美女?”這疑問又刺激了我的價值觀，活到現在，我可能並沒有積極選擇人生。人生的相遇相識，其實是個哲學問題。後來與20多年一直聯繫着的日語啟蒙老師談起住院的經歷和感受，她非常認真地分析道：“黃桑，你生病住院時，正是精神上最脆弱的時候，有人對你溫柔，幫你做康復訓練，你自然覺得對方都是美男美女。要是平常遇到哪些人，你可能覺得他們也很普通。他們只是敬業罷了。”她的話把我拉回現實，但是美好的回憶至今還是像永不消逝的電波不時觸動我的幸福神經。這是失敗中的莫大欣慰。
接受今年的失敗，談感想，也需要自我反省一番。
首先，生病是人生最痛切的失敗，只要有健康，什麼都可以重來。
其次，世界上醫生很多，藥也有萬千，不是所有的醫生都適合你，不是所有的藥都能做到對症治療。一定要找到合適的醫院、醫生和藥。醫生要比三家。以前我自認為挺注意健康問題的，每三個月在家附近醫院做一次驗血檢查，每次血糖和膽固醇的數值總是偏高，偏偏遇到的醫生過度樂觀，總是說：“到了你這個年齡，數值稍微高一些不足為怪。多運動就行。”因此沒有採取任何治療措施，也怪自己沒有多運動。而且大概有一年時間，沒有好好吃午飯，有時什麼都不吃，有時候就是一杯咖啡一塊麵包。這些可能都留下生病的隱患。任何事情都有因果關係，你怎樣對待身體，身體就怎樣反應出來。就像你喜歡一個人，對方也會同樣對你有好感；當你恨一個人，對方怎能不討厭你？愛與恨，我都不大相信一廂情願的事，人心是互通的。
與醫生溝通也是一門藝術。每個人身體狀況不同，生病時要注意傾聽自己身體的聲音，這比聽醫生的話更重要。現在我與主治醫生溝通得還不錯，醫生比較民主，在用藥上會徵求我的意見。我也坦率告訴醫生，比如說量不能過多，循序漸進，必要時逐漸減少。有次吃了一種藥覺得不舒服，就打電話到醫院想預約當天診療，可惜醫院太忙，沒約上。沒想到後來主治醫生親自打電話來，訊問症狀後就果斷地說把一種藥停掉，果然停藥後人就舒暢多了。今年去醫院的次數，吃過的藥超過有生以來的總和了。
人總是要生病的，人總是要老的，要接受自己逐漸老去的現實。每個人一生中總會得大大小小的病。重要的是要學會與病相處，接受自己身體的毛病。我不是個樂觀的人，病中有時會陷入精神低潮。很佩服一些得了重病還能保持幽默的人。有臉書朋友得了大病，還每天講訴醫院的好玩故事。“活着就是賺了”，這是日本知名主持人明石家秋刀魚的經典名言。
出院後，會社領導以及朋友們到家探望，許多工作關係人士特意微信留言或電話慰問，對這一切深情厚誼深表謝忱。還有朋友說要請我吃飯，無奈如今我過的還是減鹽低糖的日子，還得過一段時日才能到外吃喝。今年當我充分體驗成為敗者和弱者的滋味時，當我對一切無能為力時，清晰地感受到了周遭的善意與寬容，亦有一種人生重來的感覺。
活着，除了生病，其他真的都不算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