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母親去世後，強烈的思念時時壓抑着我，令我窒息，有一年的５月８日是母親節，也是我母親的忌日，那天起我開始寫這篇文章，悲痛的記憶打斷了我的思路，那年母親節沒寫成，第二年母親節又遇上祖國的使館被炸，國事重於家事，忙着和大家在網上聲討，文章只好又放入抽屜，後來雖幾次動筆卻最終難以承受那痛苦的回憶，以至於一直拖到今天無法寫成，又到了母親節，我想今天我再也沒有理由拖下去了。

　　今天是2001年5月13日，是全世界母親的節日，低頭細數，我母親離開我已整整10個年頭了。

　　不知道是因為習慣還是為了一種快意，母親在世的時候，每每我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情就是衝着媽媽輕快的叫道：媽媽，我回來了。母親也總是從房內粹步而出，像打量自己的寶物似的慈祥地望着我，欣欣地應道：哦，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那表情象是企盼已久又突然意外得到的那種欣喜和慰然。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我和母親之間總是不斷重複着這種親密無間的對話，以至習以為常，似乎是一種相互的問候，平淡純真。直到有一天，醫生告訴我母親的生命只能延續三個月的時候，我才一下子感到這句簡單而又不能再簡單的對話在我心中的那份沉甸甸的份量。

　　1990年的一天，我新婚不到三個月，出差在外，打電話到母親的單位給她報平安，接電話的是母親的同事，說我母親請病假，再細問他時回答的支支吾吾的，我心裡一陣不安，我知道母親歷來不輕易請病假，除非病得起不了床。母親的一位摯友接過電話：你母親病了，可能是胃癌，你最好趕緊回來…… 我不知道我後來是怎麼趕到家的，只記得我一路上都在告戒自己，不能讓母親知道病情，因為我不想讓母親最後的日子是在驚恐和不安中渡過。當我風塵僕僕推開房門叫到：媽媽，我回來了的時候，母親第一次沒有回應我，家中的情形把我驚呆了，母親正在疲憊地整理家中僅有的一個大衣櫃，所有的衣物都擺滿了整個房間。我和爸爸的衣物一疊一疊的整好，她自己僅有的那幾件衣物也單獨整好放在一邊，那情形就像知道自己將要永遠離開這個家，在做臨行前的最後一次整理似的，我呆呆地站在門口，母親突然看到我，吃了一驚，站起來微微笑道：你怎麼回來了？微笑是那樣的不自然，皺着的眉頭透出母親內心的痛苦與不安。望着突顯消瘦的母親，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淚水奪框而出。

　　母親是個很堅強的女人，很清楚自己的情況，她堅持不去開刀，理由很簡單：不想給原本困難的家庭經濟雪上加霜，寧可放棄自己的生命，也不願家人為她受苦受累。在家人和母親單位領導反覆的勸說和欺騙下，母親終於同意開刀，單位領導指派職工醫院院長親自到福州聯繫了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聘請了號稱福建第一刀的副院長親自主刀，母親很快做了胃全切除手術，然而醫生的診斷再次令我心寒，癌細胞已擴散到腹腔隔膜，最多只有三個月的時間了。我現在怎麼也回憶不起來那段日子自己是怎麼渡過的，只記得有一次母親想吃線面，我從親戚家中煮了一碗上排線面裝在小熱水瓶中，冒着大雨送到醫院，就在下車時水瓶不慎從車把上滑下打破了，線面流了一地，望着醫院大樓上受餓的母親，再望望雨水沖刷着滿地的線面，我真恨自己無能，恨自己沒有能力從死神的手中奪回自己的母親，然而母親卻強裝笑容地安慰我說：“沒關係的，破了就破了，反正我沒胃，不會感到餓。”面對我慈愛的母親，我還能說什麼呢！我不顧一切地衝進雨中，在附近的小店裡煮了一碗熱氣騰騰的上排線面，雙手捧到母親的面前，一匙一匙地餵着母親吃下，靜靜地坐在一旁看着母親安然入睡。

　　時間在一天一天的飛逝，死神也在一天一天的逼近，91年初，應母親的要求，我帶母親回到了她的家鄉，91年3月，妻子為母親生下了一個孫女，圓了她做奶奶的夢。由於我要侍候母親，沒能在妻子身邊照顧，故而也沒能體會到那種在產房外揪心等待的初為人父的心情。4月的一天，妻懷抱着剛剛滿月的女兒來我母親身邊，母親懷着那種只有母親才具備的慈祥的神態輕輕抱着自己的孫女，微笑着對懷裡的孫女說道：“你爸小時候也是這樣靜靜地躺在我的懷裡……”

　　母親漸漸感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終於有一天把我叫到床前，“我走後你們姐弟要好好照顧爸爸，姐弟之間要互相照顧，齊心協力把老家房子蓋起來，讓您爸爸今後能有個住處，我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走的時候你能在我身邊”，然而上蒼卻是這樣殘酷地對待我母親，單位發來電報，要我立即回單位着手赴泰國前的準備工作，否則將改換人選。母親深知這次出國將會給我的前途帶來多大的影響，也深知兒子為這次出國付出了多大的心血，那一整天母親沉默無語，默默地望着我忙前忙後，到了晚上才輕輕地對我說：“孩子你去吧，如果我命里有，我自然會等你回來，要是命里沒有……”，媽媽啊，媽媽，您為什麼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處處為您的孩子着想？您為什麼就不能為自己多想想，哪怕只是一點點，我們做子女的心裡也平衡一些……？

　　第二天母親發現我沒有離去的意向就開始發脾氣，並拒絕輸液和吃藥，為了滿足她老人家的意願，我忍着對母親的依戀，懷着極度矛盾和內疚的心情離開了母親，臨行前的那天早上，我早早來到母親的病房，發現母親還未醒來，我不忍心吵醒她，靜靜地站在她的床前，在心裡默默地同母親道別，我沒有勇氣承受這無言的寂寞與痛楚，輕輕退出病房，就在我抽身離開病房的一剎那間，我看到母親的眼角一道淚悄然落下，更讓我無法接受的是這無語的道別竟成了我和母親的永別。

　　回到單位沒幾天，我就赴上海辦理手續，在由上海去武漢的火車上，我接到了上海家中傳過來的紙條：母親病危，速歸。我現在已無法描述當時的心情，只記得母親的音容笑貌一整夜在我眼前浮現，我一路上在安慰自己，母親只是病危，不會有事的。第二天凌晨，我在鷹譚轉乘杭州快於下午4點趕到福州，立即登上長途汽車直奔老家，當我站在舅舅面前時，他輕輕地對我說道：你媽媽走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雖然一整夜的思想已讓我做了極壞的打算，可我還是沒能承受住這無情的事實，我騎上車向父親祖家奔去，在路上我終於哭出聲來……。

　　母親的遺體已裝殮完畢，一塊白布遮蓋了她操勞勤奮的一生，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委屈、悲痛、思念一起湧上心頭，我撲向母親的遺體，抱着母親微熱的軀體痛哭的喊道：媽媽啊，媽媽，我回來了，我回來了……，然而母親再也不會回答我了，再也不能用她那偉大的母愛去慰籍她牽掛一生的子女，再也不能用她的軀體去支撐家庭的艱辛，她只是靜靜地躺着，任憑我聲嘶力竭的呼喊，媽媽，我回來了阿，你睜開眼睛看看你的兒子阿，你回答我啊！！！

龍兒 寫於 2001。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