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雞三境界
·圖雅·
我這人崇拜有派頭的主兒。比如李白,詩仙,確實仙:“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
還復來。”人家活着純是為了享受——服不服吧。還有現代的,聽聽這個:“我來到這個
世界,只帶着紙,筆,和繩索。”馬上令人想起傳說中的判官和小鬼,都是有法力的角色
。
我呢?來到這個世界,為了什麼?沒認真想過。可能是湊數來的。世界上有偉大的人
也有凡夫俗子。偉人不能多,俗人不能少。也許這就是為了什麼。
深挖動機時,只好說,是吃雞來的——因為我愛吃雞。我知道這麼說十分令人難為情
。可我不能撒謊,來到這個世界時,沒帶錢,沒帶紙,筆,和繩索,只帶了挺旺盛的食慾
。
活了若干年,吃了許多雞,居然也吃出些味道來:同是吃雞,時間,地點,人物不同
,吃雞的境界也不同。
譬如在美國吃雞,必須克服感情上的障礙。因為這些雞,乃是不幸的動物。不知是誰
的缺德主意,先給它們服用超量的荷爾蒙,使之變成白痴,並產生病態的食慾。然後塞進
籠子,放到流水線上,周而復始地經過食槽,水槽。在強光照射下,不休不眠地進食。三
十個晝夜之後,強行處死,送入超級市場,並且一概斬首,不得全屍,其中特別不幸者還
被大卸八塊。
想想吧:同樣是雞,生在偉大的文明古國,便成為老太太的寵物,每下一個蛋,必有
一把米,死了,也許還能有眼淚陪葬。生在美國,卻被橫加迫害,當成機器,從流水線到
超級市場,連太陽也沒見一回。這不能不說是命運的不公。
要從這種雞身上吃出境界來,非得獨吃,在聖誕之夜,無親無朋,一人獨坐,兩眼蒼
茫,雞肉入口,如嚼木屑。幾大口伏特卡之後,只覺家國萬里,雞翅,雞腿,恍如機器零
件,難以下咽。零件吃下去,仿佛自己也變了機器,在世界這廣大的傳送帶上,周而復始
地重複着吃喝,睡覺,讀書的簡單程序,終於成了一種標準化的產品,在市場上待價而沽
。於是一種淒涼,綿綿不絕,涌到心頭。隔壁美國胖子,不早不晚,偏於此時經過,搖搖
晃晃,眼見他走着走着,成了一隻雞。想笑,又不知是笑他還是笑自己好。
“人人都說美國好,唯有吃雞忘不了。”這是一種境界:去國境界。給你一個機會,
體會一下自己的渺小與無奈。量一量樹葉與樹根的距離。想一想在生命的哪一個關頭吃錯
了藥,為什麼蛻變成了一隻雞。
去國境界如此,乃是由於地理的距離所造成。那麼在國內吃又如何呢?這就得提到開
國境界。
有典故。說的是朱元璋落難,被和尚收留,吃了一碗豆腐白菜湯,得以活命。彼時飢
餓,豆腐白菜,滋味勝過滿漢全席。吃完了,遂有大明兩百年江山,故可稱江山菜或開國
湯。
本人並無利用吃雞顛覆無產階級專政之野心。開國者,取其艱苦奮鬥的革命精神也。
因此開國雞的來源,洋雞不如土雞,土雞不如野雞,買雞不如偷雞。雞的做法則以清燉為
妙。鹽以外,一切佐料都是對革命的不敬。地點設於村外亂墳崗子。取其背人,背風,且
棺材板子多,容易架火。參與者以三月不知肉味者為好,知青最佳,因他們嘴饞,且不怎
麼要臉。接受了再教育之後,十分膘悍,對付雞並不用筷子,以手指撈之,你爭我奪,特
別烘托氣氛。
插隊之時,口糧不夠,常餓得眼睛發藍,飄飄然有如老外。不得已,吃了幾次開國雞
。
雞的來源是本村和鄰村貧下中農的雞舍,晚上月黑風高,宜於演出周扒皮,轉到雞籠
,手伸進去,一要輕,二要慢,雞察覺了,會咕咕叫兩聲,這時不可驚慌,若弄出動靜,
雞被嚇壞,會立即炸窩,警車似地叫起來。
正招兒是採用安撫政策,輕輕地捋。雞以為你不是黃鼠狼,遂安靜下來。摸到雞脖子
,攥住,一擰,咔的一聲,雞頓時斃命,連撲騰的機會都沒有。
白天動手,較為困難。因為雞這東西白天十分大驚小怪,通常不等你走近,就撲着翅
膀跑開去。但並非絕不可為。有一朋友,綽號小萬。萬者,十千(時遷)也,果然不負他
的外號,常常光天化日之下把雞綁架回來。他是採用牛頓定律,弄一根長長的尼龍線,在
一端系一重物如小鐵塊之類。走到離雞七八米之處,將鐵塊貼地面甩去,慣性就把雞腿繞
起來。雞不懂物理學,故聲嘶力竭,亦無解脫之道。
當時另有一位座山雕朋友,開過一回百雞宴。號稱是百雞,實際也就五七隻,匪徒倒
有二十來個。手忙腳亂,把雞整好了,斬成大塊兒,分三個臉盆煮。將熟未熟之際,香味
最為要命。眾匪環坐,眼睛由藍而綠,由綠而紅。熟了,便吃,當時怎麼吃的,已經記不
得了。只記得吃完了,沒人說得清吃的是雞身上哪一塊兒,眾人都舔舔鼻子,異口同聲地
贊:好雞!覺得這輩子值了。然後是小萬司儀,拖着聲音喊:給三爺拜壽啦——,大小婁
羅齊喊,山鳴谷應:壽啦壽啦……三爺一高興,特慈祥,賜土製高梁酒一瓶。喝罷,鼓盆
而歌,歌曰:我oooo們——共產黨人,好比——(呀)種——子,人nnnn民好—
—比土uuuu——(呀)地……
當了一陣子共產黨人,吃了不少的開國雞,情況起了變化。先是村民公報私仇,借招
工之機送走了座山雕。後頭是小萬的父親出了牛棚,仍然官拜公安局副局長,小吉普徑直
開到村里,把小萬接走了。我因蒙貧下中農錯愛,招工無望,又因父母貴為工人階級,故
吉普亦無緣,仍然做種子。直至父親病退,才算脫離了土地,進城世襲了他那清潔工的爵
位。
襲爵的生活充分體現社會主義優越性。每月三十六斤糧食之外,還能有斤把肉。故眼
睛的顏色基本正常。星期天常去胡同口那家小鋪子。老闆禿頂,身着小背心兒,手搖大蒲
扇,從舊社會走過來,一口一個您。我慣常是要一盤滷雞,二兩五香花生米,用油紙包了
。回家攜一把懶椅,兩本閒書,去那大槐樹下坐下,吃一口菜,翻一頁書,清風徐來,鳥
語飄落,不覺睡去。待醒來,並不知鐘點,只知道落了滿身滿地的槐花。
當時心情,恬淡自然,類似在皇城根兒拎鳥兒的神仙人物。
雞吃得漸入佳境。了解到雞身上各部分味道原來不同。胸脯肉厚嫩但寡味,宜於白切
蘸佐料,由小家碧玉,手似春蔥,挾了細嚼慢咽。腿肉雄渾蒼勁,適於拉排子車者,敞着
懷,肩上搭半黑不白之汗巾一塊,以手持之,空腹而食,方能得趣。翅膀持中庸之道,無
論階級,肥瘦皆宜。而脖子乃我所偏愛,取其精緻味美,有解析幾何的複雜,用來下酒,
可謂“曲”盡其妙。
大槐樹吃初夏是剛進城時的勾當。館子裡吃隆冬則是在改革實行了了幾年以後。那時
改革遇到了瓶頸,有點哮喘,但我輩口袋裡總算有了幾個閒錢,臉上氣色也還不錯。狐群
狗黨,免不了聚一聚。
須是林沖雪夜上梁山的天氣,雪大片的下,雲壓在頭頂上,天暗下來街上人走得悄沒
聲兒,飯莊裡清寂無人,時機最好。館子要挑老字號,桌椅黑沉而有暖意。裝點須有朝代
感。牆上掛有大幅狂草墨荷之類,至少也得懸幾個鄭板橋的病字兒。參與者多屬粗通文墨
,自稱知識分子,人稱吃屎分子,格外欠打的那種人。幾個人坐成一桌,叫數盤熱炒,主
菜乃是氣鍋雞。再弄幾個冷盤,一邊等菜,一邊喝着啤酒,無邊無際的聊。聊聊社會,聊
聊物價。既是知識分子,都能侃上幾句卡穆,老莊,超穩定結構。頂不濟者也能發泄點趕
得上時髦的不滿。從鄧小平到飛碟,社會主義到星球大戰,似乎世間無題不可下酒。
到熱菜上來,已是酒過三巡,喝着雞湯,眾人的頭上和話里都冒出白氣,議論愈發淋
漓酣暢。超穩定結構已經異化成了哥德的怪圈,中國的問題全在於老百姓的劣根性。一時
你爭我吵,慷慨激昂,各不相讓,罵則咬牙切齒,笑則聲震九霄,哭則飲恨吞聲,悲痛欲
絕,全有欲治中國,捨我其誰的氣概,都恨不能學老一代革命家,拔出盒子炮,大叫一聲
:給我一個連,老子不信沖不過去!這是到了吃雞的治國境界。
罵過了,爭過了,國也治了。乃各自收了兵器,鳴金回家。
推門出去,冷風撲面襲來。抬頭望去,突然發現前門樓子還跟幾百年前一樣,紋絲不
動地蹲着,五路無軌也還是慢騰騰駛過,這才意識到原來中國還是中國,並沒有因為剛才
吃了一頓涵蓋古今的氣鍋雞而發生多大變化。
只有雪是仍然在下,路上少有行人,唯一的變化是積雪更厚,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