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事變一爆發,我爺爺首先就趕緊把家眷安排到了南方。家裡的三個姑娘都出嫁了,
是人家的人,自己不能再管。大伯得病已過世,三伯早就在上海做古董生意,正好
是個安身的地兒。我爺爺就安排幾個兒子帶着男男女的去了上海。家裡就留下我二
伯和我爹陪着我爺爺和奶奶。二伯為人特象我爺爺,倆字兒,厚道。我爹還小,奶
奶捨不得他離開。況且我爹從小就不好帶,怕出去給家人添麻煩。還是讓老爺子在
家管着點兒多識兩個字兒吧。再有, 二伯膝下無子女,二嬸兒正好家中能照顧我爹。
這幾口兒人加上三個傭人,大宅院兒就立刻冷清了許多。縣城的街上也不似往日那
般熱鬧。空氣中瀰漫着不安和緊張氣氛。
終於有一天日本鬼子進了城。您別說。隊伍還挺整齊。領頭兒的騎着高頭大洋馬,
士兵帶着戰鬥帽兒,帽子後面有塊布擋着後腦勺兒。我小時候上幼兒園玩打仗那會
兒,只要輪到我當鬼子兵,我就把手絹兒用帽子加在後腦勺上,也不管上面有沒有
鼻涕嘎蹦兒。所以小時候老以為鬼子的那塊布就是擦鼻涕用的。隊伍是整齊了,馬
頭也高了,可怎麼看他們都象是水泊粱山好漢王英的隊伍。我二伯這麼說的。
鬼子也學粱山的那套,進城先貼出安民告示,號召大家恢復生產建設和買賣,然後
才搞搜查。大戶的自然跑不掉。這天就敲到我們家的門上來了。鬼子敲門那不叫敲,
那叫砸。大門兒嘎支支一開,就呲溜呲溜的進來幾個鬼子兵,背着三八大蓋兒,槍
顯得比人還長。這院子大,小鬼子一時找不到北了。我爺爺把他們讓到旁院的書房。
不知道這領頭兒的鬼子是叫松井還是叫鳩山,反正肯定不是杜秋,估且叫他鳩山吧。
沒輒,我知道的日本名兒跑不出電影和樣板戲裡的那幾個。這鳩山愣了一下兒,這
才歪着那兩條羅圈兒腿跟着我爺爺進了書房。
一進書房鳩山就更傻了眼。這書房四面牆有三面是頂着房頂兒的書架子,上面的線
裝書排的滿滿當當。書房的地是發亮的大青磚。鬼子的皮鞋踩在上面各登各登地響。
書房中間兒一條大紅木長案,上面鋪着氈布,氈布上壓着是宣紙,紙上的墨氣兒還
沒退,上面是一副對聯:秋從夏雨聲中來,春在寒梅蕊上尋。板橋的句子。硯盒還
開着,墨香滿屋。鳩山圍着書架子各登了一圈兒,又扒着書案瞄了幾眼,然後露出
大牙嘿嘿了兩聲,又喲西了兩次就扭頭兒走了。我爺爺這會兒就是沒帶大清的頂戴
花翎,不然又非得顫悠起來不成。鬼子走了,我爺爺就把這副聯兒裱好掛在正堂的
立軸山水兩邊兒了。
我爺爺覺得這關八成兒是過去了。可心裡剛踏實下來沒兩個禮拜,鬼子就又來了。
這次不同,砸門聲兒變成了啪啪的聲兒。好象這次鬼子學會用大門上的門環兒了。
仔細一聽,拍門聲兒里還加混有中國話。嘎支支大門又一打開,這回和上次不一樣,
沒什麼呲溜呲溜地往裡竄,門前倒是站了一溜兒, 沒看見帶槍的。中間兒的那位是
個上了年紀的,穿的是西服。我爺爺和二伯一出來,這眼前的一溜就又都矮了一塊,
我爺爺一看,對面兒的全都九十度的鞠躬,嘴裡還都叨叨着日本話。我二伯也跟着
鸚鵡學舌來了句:狗哈腰,狗砸你媽死。
中間的那個上年紀的先開口:沒想到侍郎先生在此隱居,我們曾有過見面的。要不
是偶爾出點兒語法錯誤,您還真以為他是中國人呢。這時候旁邊的一位開了口,這
個可真是個中國人,帶着保定府的口音,他解釋說,上次來的鳩山看見了我爺爺的
書房,知道我爺爺是個有大學問的,沒敢造次,特別向上級做了報告,山下先生就
特地從北平趕來拜訪。事後一打聽,原來我爺爺的書房真把鳩山給鎮住了。他看了
那個派頭兒,知道我爺爺不含糊,當時就沒敢怎麼樣。忙不及地回去報告了上級。
這次來的山下在大清朝時就當駐華外交官,大概在什麼場合上見過我爺爺。我估摸
着不是催着要賠款就是把中國的古董往日本搬的主兒,聽說了我爺爺的情況就敢緊
跑來做工作了。另外,他還專門挑了個保定府的翻譯。這翻譯是個留日的學生,今
天說來也是個海龜,或者叫王八也行。據說長的特象沙家濱里的刁德一。可這小子
沒回來為祖國做什麼貢獻,倒是跟着鬼子做起了幫凶。說起這事兒我就老想不通,
怎麼有人就老願意往日本跑。鬧得我但凡遇見留日的海歸我都覺得他們象刁德一。
有回碰到個在日本關西上了幾年學的傢伙,張嘴就說自己說的是地道的關西日語。
看那架勢,只要你要說他爸爸可能是日本人,丫肯定也就樂得改日本人的姓。 京油
子,衛嘴子,保定府的狗退子,這小刁幹這行兒還真合適。
我爺爺這次沒讓他們進書房。 這次人多了,就都進了正堂。一進門兒就看見那副對
聯兒高掛在牆上。山下看着對聯兒好一陣子,然後才開口:鄭板橋的詩句好的。看
得出,他懂中國的玩意兒。說完就坐在了對聯兒下面的太師椅上了。估計山下也是
王英的親戚,上了太師椅,兩腳夠那青磚地就費了勁。我爺爺坐了另一張。二伯站
在我爺爺邊兒上,刁德一站在山下的另一邊兒,這會見外賓的架勢就拉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