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客這事兒是不能讓客人覺得拘束的,地點要對路子。這山下在中國混了那麼多年,
這點事兒還能不懂?他就特地在城裡的老字號飯館子擺了兩桌酒席,把這些遺老遺
少們就都招呼到那兒去了。鬼子懂中國人的規矩,先吃一頓兒,喝兩口兒,然後拉
你下水。這辦法兒肯定在別處管用過,要不怎麼在這兒又用呢。再看看改革開放這
二十年,日本人在中國做生意,請客吃飯上是最捨得的。五星級酒店裡經常看見九
十度鞠躬的日本人和挺着肚子的中國人。這方面西洋鬼子絕對是比不了。來的 這些
名人都是館子的常客,進門兒就不感陌生。可看見單間兒里那些穿軍裝的鬼子,這
些秀才舉人和民國官員們心裡都不免有點兒發毛。特別是那李總管的侄子,這次也
在座,他自打進了屋兒,那眼神兒就沒能集中看過一個地兒, 落座的時候就趕緊貼
着我爺爺坐下了。山下肯定也知道他的出身,不然也不會讓他來這兒湊分子。
大家坐定後山下先致詞,還是大東亞共榮圈和中日親善的話,然後才說希望在座的
各位帶頭兒,為中日友好發展做出積極的貢獻。翻譯還是小刁的活兒,依然在那兒
嚷嚷。山下講完,端起酒杯敬酒。小刁則不失時宜地對我爺爺說:您老來講幾句吧。
我爺爺站起身子把帶在身邊的字兒從一旁拿了過來。李總管的侄子趕忙把椅子往邊
兒上挪了挪,讓出點兒地方。我爺爺說上一次山下先生來訪送了幅字,這次我回贈
一幅自己寫的,和董其昌是沒法兒比,可是字數比那幅要多點兒。說着就把字展開。
山下這時忙站了起來,想看看這字究竟是什麼內容。
打開卷好的紙,大家看到的是一篇行書。我爺爺乃舊式文人,詩詞書畫是沒的說,
特別是他的書法,經歷了幾十年的磨礪和鑽研,已經是爐火純青。我爺爺小時候大
字從顏魯公的自書告身入門兒,那就象練武功的內功,這肘腕兒上的勁力就先打了
個磁實。魯公的自書告身那是兵臨城下時的產物,他在任平原太守時趕上安史之亂,
當時是“河朔盡陷,獨平原城守具備”。唐玄宗開始不明戰況,在京城裡捶胸頓足
地哼嘰“河北二十四郡,無一忠臣耶?”等到顏真卿派人報告獨平原巍然屹立,這
才盛讚其忠勇。您想想,這城外敵人大軍圍着,城裡魯公那誓死禦敵和臨危不懼的
勁兒全都用在字上,那是什麼勁頭兒?從這篇入手習字是規規矩矩的正道兒,早早
晚晚兒能寫出個走正道兒的人來。不像我小時候好高鶩遠,上來就照貓畫虎地描那
個蘭亭,結果到後來這字兒怎麼看都象西門慶和高球的花拳繡腿。習過自書告身,
我爺爺又翻回頭來究其根本,臨摹魏碑,勁力之上又加了些運筆的講究兒。基本功
完成後,才開始習蘭亭,摹百家,對右軍的聖教序情有獨鍾,反覆研習,那個勁頭
兒和我們現在上網着迷的程度沒兩樣兒。時至老年,則極偏愛魯公的祭侄文稿,稱
其成就絕不在蘭亭之下。我爺爺的字到上了年紀後就特象文徵明的行書了。
字打開了,我爺爺就陰陽頓錯地背了起來:今有一人,入人園圃,竊其桃李,眾聞
則非之,上為政者得則罰之。此何也? 。。。。。。墨子的非攻上論,四百二十九
字,字字不差。這墨老先生一輩子講兩條兒,一是相互愛護,二是別打仗。非攻這
篇說的就是他的非戰思想。上論講攻之不利,下論講攻之不義。我爺爺那兒背的來
勁兒,小刁那兒就徹底歇了菜。估計這小子肯定是念書不行,家裡沒法兒辦才把他
送到東洋留學,混個洋學位回來矇事兒。眼下海龜成群的往回遊,爬回了岸上,保
不齊就有和小刁一樣的主兒。小刁翻 不出來,別的鬼子就老扭着頭看他,小刁有點
兒急,手就老捏那個茶碗兒,腦門兒上也就開始發亮閃光兒了。
山下聽着聽着這臉兒就有點兒不對勁兒。在座的其他秀才舉人們臉也就跟着變了。
大家都是念過舊學的,墨子的這篇一定少不了,誰都明白了這幅字的意思。
背了小半篇,我爺爺停下來看看眾人,把字卷好遞給山下。山下還是不動生色地把
字接了過去。又招呼了一圈兒酒,山下這才開口說侍郎先生的字好,但是諸子百家
皆源於老莊,還是老莊的無為是最高的境界啊。我爺爺就回了一句:日本強大了,
應該效法老莊無為才能更上一層樓。而中國百年積弱,不宜以老莊為本呢。山下無
話,這酒也就吃得尷尬起來。最後山下說他要離開此地,過些時日再回來拜訪,維
持會的事兒由那個鳩山負責,要在座各位不必再推辭。
回家後,我爺爺吃了碗炸醬麵,便又掌燈習字。這時大門兒又被敲響了。這次敲門
聲兒不一樣,一聽就是用手指頭彎起來磕在門板上的,聲兒特小,但是夜裡還是能
聽地真真兒的。還是二伯開門,來人一進來就回身把大門給掩上了。等他再回身兒,
二伯才看清是李總管的侄子。
兩人進了書房,我爺爺放下筆問他有什麼事兒。李總管的侄子就說他實在不能出面
幹這個維持會的差使,不能和這些有身份的人混在一塊兒,而且他現在是天天睡不
踏實。我爺爺說大家都一樣,沒有誰能睡地踏實。李總管的侄子央求我爺爺在鬼子
那兒說說,別讓他再去攙和這碼子事情,他根本不是那料。說着就從懷裡掏出個布
包兒,放在案子上說,這是當年他叔叔從宮裡弄來的兩塊上好的雞血石,您留下刻
兩塊閒章得了。我爺爺說這話我可以替你說去,可東西你得帶回去。聽了這話,李
總管的侄子忙不迭地謝,兩塊石頭扔下就往外走,攔都攔不住, 生怕我爺爺再改口。
我爺爺望着他的背影兒消失在黑洞洞的院子裡,才轉身把燈挪到手邊兒打開了那個
布包。最後一層布剛打開,這眼前就是一亮。燈下看去這石頭的顏色和那剛殺完雞
滴在裝鹽水的碗裡的雞血一模一樣兒,鮮亮的扎人眼。兩塊石頭原是一塊兒,從中
間豎着一刀切成兩瓣兒就成了一對兒。我爺爺摸摸石頭的表面兒,叫過二伯說:這
東西不能白拿,東西我收了,明兒一大早兒你把錢送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