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這是一個62歲老人發來的自述故事,她向我們傾訴心聲,還渴望着能給已逝丈夫馬達的作品出一本畫冊,但出書的費用使她望而卻步。《心堤》願老人好夢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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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外婆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古印度,有一位名叫摩訶迦葉的大富長者,他有數不清的財產和一位德貌俱佳的太太。有一天,他突然看破了眼前的榮華富貴來到佛陀的坐下,成為了一名靠托缽乞食為生的修道人。他每天的工作是:經行宴坐於林泉樹下,安享“禪”的喜悅。一天上午,這位迦葉尊者見到路邊的土地上坐着一個討飯的老太婆,就彎下腰來向她乞討說:‘請你施捨一點食物給我好嗎!?’老太婆驚訝地看着尊者說:‘我只有半碗已經發酸了的稀粥。’尊者誠懇地說:‘這對修道人來說已經很好了。’……一口氣吃光了老太婆施捨的那半碗稀粥,尊者高興地向她祝福,然後對身邊的同修們說:‘我已經有了足夠的力量支持我的生命延續到明天,那麼這世界上還有什麼值得我去奢求呢?’”這個故事伴隨着我走過了六十幾年的苦難歲月。
一、 追尋逝去的記憶
1975年,“文革”中的一個不幸的日子,我不堪忍受殘酷的迫害,突然失去了寶貴的記憶。在以後二十幾年的艱辛歲月中,我生活在一個沒有過去、沒有思想、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時空裡。90年代末,我的腦海里突然零星地閃爍出了一些曾經發生過的片段,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已變成了一位六十多歲跛腳的老太婆了;至今,這些片段才逐漸地連接成了我逝去多年的記憶:1958年,新潮活潑、熱愛藝術的我只有十九歲。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和幾個同學一起來到版畫大師馬達的家。誰也沒有料到,三年以後我竟嫁給了這個比我大30多歲的男人,這只是因為我崇拜他。在我的心目中:馬達的人品和藝術是上帝創作的一章最最完美的詩篇。第一次走進馬達的家,撲面而來的是塞滿了整個世界的畫冊和古董。剛開始跟馬達接觸,我發現他不苟言笑、待人冷淡,除了藝術之外幾乎什麼也不談。那時我跟他學習版畫,一有時間還翻看他的畫冊、把玩他的古董:列賓的《伏爾加河上的縴夫》、柯勒惠支的《戰爭組畫》、門采爾的《煉鋼爐前》以及那氣魄深沉雄大的漢代石刻、流動如生的唐人線畫和精巧細膩的明清木刻都曾讓我心嘆神往。在馬達的作品中,最使我感到震撼的:是他在1938年創作的一幅黑白木刻——《轟炸出雲艦》。關於這幅畫,馬達講述了一個抗戰中催人淚下的故事:1937年,日軍向上海、吳淞發起了瘋狂的進攻,中國軍隊奮起抵抗。在激烈的戰鬥中,空軍二大隊的飛行員沈崇誨駕駛的戰機不幸被敵軍炮火擊中了油箱,他毅然駕機撞向了日軍旗艦“出雲號”重創敵艦,英雄沈崇誨和他的副手也壯烈殉國了。當時居住在上海的馬達親歷了這一切,他的心深深地被英雄的壯舉所打動。據此馬達創作了這幅歌頌中國飛行員、宣傳抗日的木刻畫——《轟炸出雲艦》。時間久了,我了解到了很多關於馬達這個資深藝術家的歷史: 1927年他參加廣州暴動,負傷後逃亡到了上海;1931年他在上海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又在魯迅先生的麾下成為了中國新興木刻運動的開拓者之一; 抗戰爆發後,馬達來到武漢發起組織了“全國木刻界抗敵協會”;不久他又來到延安,在那陝北的土窯洞裡培養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木刻家,其中包括世界著名的版畫大師古元。我又驚奇地發現:馬達這個人很像我前面提到的那個迦葉尊者,他是一個以極端淡泊的心境對待生活、又以宗教般的虔誠膜拜藝術的人。只要有半碗稀粥和一支畫筆,他就可以不去奢求這世間上的一切;但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把眼前的這位藝術家與當年廣州暴動中揮舞着大砍刀、參與街頭肉搏戰的少年武士聯繫在一起。1961年,當母親聽到我決定要嫁給馬達的消息時頓時驚得張大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當她走進了博物館一樣的馬達小樓時,看見床上靜靜地躺着一套用了二十多年還是延安時期的被褥,突然嚎啕大哭了起來……。最後,我還是嫁給了馬達,這僅僅是因為我崇拜他。
二、 藝術是一柄神聖的雙刃劍
剛剛認識馬達的時候,他正醉心於漢魏六朝石刻畫像的研究,其目的是為了創造出一種“更好的版畫”。六十年代初正值全國人民餓着肚子的非常時期,馬達的藝術也正是因此有感而發:他篆刻了一幅《杜甫像》,以弘揚杜陵布衣那“大庇天下寒士盡歡顏”的崇高理想。最讓我難忘的是:他把這幅畫當作生日禮物贈給了我。從那時起,馬達相得益彰的人品和藝術改變了我的一生,也促成了我青年時期人格的形成。1966年,我們的兒子出生了。孩子剛出滿月,一群“紅衛兵小將”闖進了我的家,他們搗毀“四舊”的行動儼然就是電影裡的“日本兵”。父親目睹了這一切,當年他充當中國抗聯的間諜,曾經潛伏在日本鬼子的巢穴里,與最最兇殘的野獸鬥智鬥勇。但這次他卻被“紅衛兵小將”們嚇破了膽,一個星期以後竟在極度的恐懼中懸梁自盡了。這也是我有生以來,遭受到的最最沉重的打擊之一。不久,我和馬達也帶着年幼的孩子來到了郊外的大南河村,落腳在一間8平方米的小倉庫里。夏季小倉庫多處漏雨,由於地勢較低雨水還會毫不客氣地擠進門來,我們一家三口經常生活在20厘米深的水裡。馬達找來了幾個破麻袋,裝上黃土堵在門口。他又從市里扛回了一卷舊油氈鋪在房頂上,這樣泡水和漏雨的問題才得到了暫時的緩解。那幾年,我幾乎幹過田裡所有的農活:挑水、拉車、種菜甚至是挖河泥。但就是在這種境遇下,我還是幫助馬達在衣箱裡秘藏了一套《送子天王圖》和《敦煌飛天》的摹本。他常常利用人們尚未醒來的黎明時分,悄悄地打開這流動如生的唐人線畫,細細地揣摩其中的真諦。在那光怪陸離的時代裡,這足以給我們全家帶來滅頂之災。過了幾年,問題有了些緩解。馬達又開始畫畫了,但不久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就是有人惦記上了我們在市里儲存東西的房子。他們乘着一輛吉普車,來到大南河村的小土屋裡,用極其殘暴的流氓手段奪走了房門鑰匙。後來聽說:馬達多年來精心搜集的大量藝術珍品也被那伙人洗劫一空了。我嫁給馬達後沒過過一天安穩的日子,文革中又流落到了大南河這偏僻的鄉村。為了照顧馬達的生活,我不得不放棄了自己所鍾愛的藝術乃至一切。我奢望着有一天能結束這流放的生活,回到天津市里去過幾天安頓的日子,畫幾筆自己想畫的畫兒。但這一次徹徹底底的抄家,粉碎了我唯一的夢。夜裡我蹬着那輛自行車,自己也不知道要去那裡,眼前出現的全是父親的形象:他懸在半空中,大張着嘴吐出了長長的舌頭……我眼前漸漸地變得一片模糊,從此忘掉了這世間的一切,進入了一個鮮為人知時空。
三、亦夢亦醒可是我人生的歸宿???
二十多年後,我從夢中醒來,才知道丈夫馬達早已過世多年了。這世界對我來說是那麼的陌生,面對鏡子裡跛腳的老太婆,我已經認不出是我自己了。還好:我有一間夏季漏雨、冬季透風的破房子可以棲身;還有每月200多元的生活費可以維持生計;馬達的畫靜靜地躺在我的箱子裡(足有400多幅),即使是在夢中我也會把它們視為聖物。這些畫多數是馬達在70年代(我失去記憶前後)的作品,那也是他一生中藝術最輝煌而生活最艱辛的時代。當時他居住在一間小小的茅草棚里,周圍的環境中除了農民、莊稼、蔬菜之外就是水渠、牲畜和拖拉機。鄉村的一草一木,成為了馬達藝術賴以生存的肥沃土壤。在當時連生活用水都難以解決的惡劣條件下,體弱多病的馬達竟將西洋木刻、唐人線畫、漢代石刻及多種民間美術的精髓取入他的作品,而另闢出了一個新的境界。瞻視馬達的作品,我體悟到了一種人的純真和生命的意義,隨之而暢遊在一個聖潔、安詳、平和的世界裡,靈魂從而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淨化。在我看來:藝術、宗教和生活都是一樣,既平常而又無比的艱難。於是我以一種極平常的心態真誠地對待它們,在自己的領地里儘可能地使殘酷人生輕鬆起來。兩年前我皈依了佛教,同時也在思考一個人們普遍關注的問題,那就是“人存在的意義”。我發現宗教和藝術雖然在行為方式上是大相徑庭,但在精神上、在至善、至真、至純的追求上是一致的。就物慾與精神而言,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可我究竟不是摩訶迦葉那樣的聖者,除了半碗稀粥的希求外我還有一個“奢望”:那就是能夠健康地活着,但我卻不能挪用吃飯的錢去醫治自己的疾病。為了能吃飽,我只好“找茬”長時間地拒負房租。“寒風嗖嗖雪皚皚,一撫傷痕一揚眉。”每當收煤氣費的小姐敲響我家大門時,我常常是默念着馬達迫死寒郊前的這兩句詩,靜靜地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假裝家裡沒有人。不是我有賴帳的嗜好,而是後面幾天我還要靠那最後的10塊錢“騙飽肚子”。請別誤會:我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我曾經為了信念百折不回,現在還在試圖聚攏這個日益耗散的世界給人類帶來支離破碎的精神,以重新拯救那危在旦夕的人性。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我完成了報告文學《著名畫家馬達的一生》。還渴望着能給馬達的作品出一本畫冊,但聽說出版一本書的費用至少要十幾萬。僅靠我拒負房租省下來的錢,恐怕一輩子也沒有可能支付這筆昂貴的費用。但我的心理卻超越了社會性的日常生活,進入到一個更為廣闊的精神空間。我亦夢亦醒地感受到:馬達的藝術和我都將化作永恆的“自在之靈”,飄逸在宇宙中、飛向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