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代
第二部:我爸爸的故事 (片段)
背礦石是重體力活兒。炸出來的礦石堆在那兒,有兩個人用鐵鍬往一個柳條筐里裝。
其實也不是一鍬一鍬地鏟起來裝到筐里,而是把筐放倒在地上用鐵鍬往筐里扒拉。
那柳條兒筐有點兒象石傳祥掏糞用的桶,長的,底兒有點兒尖,沒糞桶那麼大,也
不是木頭的,木頭太重。當然掏糞用的肯定也不能是柳條的了。筐上肩的時候得由
裝筐人從後面幫忙抬起來,筐上有根粗的藤子當背帶,一個肩膀套進去,腰哈下來
一鉚勁就起身。大家用廢布綁在藤子上,以免把肩膀勒得太厲害。背筐人就沿着一
條坑坑窪窪的小道兒往外走。
我爹自打到了礦上就悶頭兒幹活,開始的時候肩膀被勒的都是血印子,一條一條兒
的。每天剛開始的那幾筐最難受,筐一上肩就象幾十根兒針往肉里扎。為了減少疼
痛,就把毛巾和墊肩都放在吃重的肩膀一邊兒,然後換着肩膀背。過了幾天,兩個
肩膀都一樣疼,也就沒了什麼選擇。再過一段時間,自己覺得肩膀慢慢硬朗起來,
一天背的次數也多了,走的步子也快了。
快就愛出事兒,有一次稍不留神就連人帶筐摔在地上,礦石砸在頭上,弄了滿臉流
血,手和膝蓋上的皮也蹭掉了好幾塊。我爹到衛生所上點兒藥,傷口上摸點兒紅藥
水兒又包了點兒紗布就接着背筐去了。那時候我爹的心中就想着烏雲,想着和她重
新相見的那一天。我爹不想在運動吃緊的時候給烏雲帶來什麼麻煩,兩人分別的時
候就說好暫不通信。雖然不能寫信,更甭提打電話,可這精神支柱就有那麼大的神
奇力量,就能撐起一個男人的全部生活勇氣。吃點兒苦受點兒難算得了什麼呢?爹
後來和我說起背礦石的事兒,從沒有顯出什麼怨氣和表現出什麼怕的神情。大老爺
們兒有個女人愛着,吃苦受罪就都不在話下了。男人在困難的時候能有女人愛,這
樣的女人一準兒靠的住。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一年時間過地快,重體力勞動就算結束了。我爹終於等到了通知說可以回北京接受
原單位的監督勞動。我爹拿到通知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去買火車票,另外把自己一年
積攢的血汗錢從銀行取出來帶走。雖然工資降了幾級,可是一年下來還是存了幾百
塊錢,這在五十年代就是個不小的數了。回到宿舍把帶來的東西收拾了一下就盼着
第二天的火車了。
這一夜過地比一年還慢。天一亮,我爹就忙着和隊裡的人道別,轉了幾圈兒,該見
的人都見到了,就趕忙回宿舍捆行李。可回去一收拾東西,我爹就傻了眼。幾百塊
錢和那支派克筆竟然不翼而飛,分明是有人盯上他的東西了。偷東西的人也會挑,
剩下那支英雄金筆倒是沒拿走。這杆筆後來讓我弄丟的故事留着後面再說。
隊上的幾個頭兒聽說了這事兒就斷定是周圍的人所為,一齊都說讓我爹留下來多呆
幾天把偷東西的人抓給出來。不能就這麼空手走,好幾百塊錢呢,當地的人沒有幾
家兒有這麼多錢的。我爹想了想說不能再等了,還有更重要的事兒呢,非要馬上走
不可。他心裡沒想着錢,想着的是烏雲。錢是身外之物,只要那塊手絹兒沒丟,那
就沒事兒。我爹還是上了當天的火車回了北京。
下了火車我爹先給烏雲的一個好朋友打了個電話問問烏雲的情況,畢竟有一年沒聯
系了,得找個方便的時機和地點見面才行,他自己還帶着右派帽子沒摘呢。烏雲的
朋友一接電話聽出是我爹,先是高興了一下兒,寒喧幾句後就吞吞吐吐地讓我爹先
別去找烏雲了。我爹納悶兒,就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這位朋友沒輒,只能跟我爹
講實情說烏雲已經結婚了,好像還剛懷了孕。
聽了這話,我爹兩腿發軟,手在褲兜兒里緊緊地攥着那塊血寫的手絹兒。朋友在電
話里又說了什麼根本就沒聽進去。一個人抗着個鋪蓋卷就恍恍惚惚地回了五姑家裡。
到了五姑家那兒,夜已深了。敲門進去,五姑和五姑父都起來把我爹讓進門兒。看
我爹又黑又瘦,五姑就忙着打開火做了碗雞蛋面給我爹。我爹坐在床邊兒看着睡夢
中的我姐,不時地伸出那雙粗手在她的腦門兒上輕輕地摸幾下兒。直到五姑把面端
到跟前兒,這才又把我姐的劉海兒順了順,然後接過碗來大口地吃起來。五姑以為
我爹只是想女兒,也沒多說什麼。可我爹後來說那時候他是真垮了。背礦石的苦力
活兒沒讓他垮,失去工作和被開除出黨也沒讓他垮,但是山盟海誓寫下血書的女人
就這麼離開了他,真是讓他受不了。這可是他一年中每天生活的支柱啊,可是這支
柱就這麼沒了。要不是後來碰上我媽,我爹這輩子也許就這麼完了。
文革結束後有次全家在五道口工人俱樂部去看剛上映的電影天雲山傳奇,看到後來
我爹竟然抽泣地不能自持,哭聲兒我隔着我媽都能聽見。事後我媽才跟我說了爹的
這些事兒,這是我聽見他哭過唯一的一次。
後記:
對不住了各位,這故事先說到這兒吧。雖然前後有好多細節沒說,但是這段兒也能算個
獨立的故事。讓生活有困難的想想那些更困難的。長點兒生活的勇氣。故事太沉重了不
好,我過兩天說說我自己的故事,都是輕鬆的。
老五於舊金山
laowudaokou@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