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
送交者: 木紅 2003年05月30日09:22:08 於 [健康生活] 發送悄悄話 |
我的奶奶是我三個月大時,從東北吉林來到河北X城來帶我的. 算一算,那時她六十歲. 奶奶的一生經歷坎坷,她去世時,我初中二年級,十四歲.不是很懂事.如果現在她還活着,我要問她很多的問題.斷不讓她把悵惘,無奈,愛.…都帶走. 我們家有地,但我的祖爺是教私塾的.佃戶每年往城裡給我們家交租子.我的爺爺輩都受過良好的教育.奶奶嫁給爺爺時,爺爺是法醫.奶奶說那時爺爺吃雞蛋都不吃蛋清的,她捨不得扔,都她吃了. 後來日本鬼子侵略東三省,占領了吉林.爺爺失了業.做了一個鐵路上的小職員,在日本人手下幹事,混口飯吃.奶奶說一次爺爺和日本人打了一架,爺爺把一把鐵鎖向日本人扔去.我那時小,不知道詳細問後來這事是怎麼處置的(哪天有機會跟我爸聊聊,看他是否清楚).奶奶說那以後不久,爺爺就得了半身不遂,癱瘓在家.一家子的重擔全落在奶奶身上. 那時我最小的叔叔才兩歲.四個未成年的兒子和一個生活一點不能自理,常常屎尿弄得哪兒都是的丈夫.為了生存,奶奶和大一點的兒子---我爸爸和我二叔到學校門口賣早點.奶奶半夜三點就開始起來做東西,天一放亮就挑出去賣.到上學時間爸爸他們還照常進學校.說奇怪也奇怪,說不奇怪也不奇怪,爸爸的學習就是從那時開始好起來的. 解放前,爺爺去世了.我想這對奶奶來說是個解脫.解放時打土豪分田地,實行淨身出戶政策.我們家還好,只被淨身,沒有出戶.房子留了下來,但值點錢的東西全被抄走了. 為了生存,奶奶又招了數個學生到家裡住,他們都帶來糧食,奶奶給做飯,大家一塊吃. 抗美援朝時,爸爸剛好高中畢業,爸爸積極報名參了軍.如果不參軍,他會去蘇聯留學.那年去了十個人,而爸爸是十個人里成績最好的.不知奶奶為什麼支持爸爸參軍.後來我三叔也參了軍.大概是因為出身不好更要表現好吧.那時爸爸十六歲.奶奶說開始一段時間,一點爸爸的消息都沒有.她的眼都要哭瞎了.後來才知道爸爸並沒有上前線,沒有跨過鴨綠江,在中國境內,是某邊防軍的一個參謀.《林海雪原》的背景地就是他們那兒. 後來部隊保送爸爸上了大學.好象是大連海軍工程學院的前身.但沒畢業反右運動就開始了.因出身問題,爸爸被下放勞動.後來在開赴北大荒的路上遭遇大雪.那批人就被分到了全國各地.我的爸爸來到了河北X城.我常因此萬分感慨中國人的被主宰的命運.後來在爸爸的積極爭取下,爸爸又回到東北,念了一個機電專科學校.然後又回到X城當了一個四年中專的老師.媽媽那時是學生. 三年自然災害剛過去,我就出生了.我奶奶就來了.那時我老叔十六歲.其他的三個兒子都出去了.只有我老叔一直在她身邊.她後來說是多麼不捨得離開她的小兒子,也不放心一個半大小子自己念書生活.但她還是來和我們過了.我的幾個叔叔有機會就會從大老遠的東北過來看我奶奶.奶奶從來到去世,只回過一回東北.呆了四個月. 我小時是很纏人的,奶奶做飯時我都要奶奶背着.後來老叔說過,你奶奶的背是讓你給累彎的.我想這話起碼對了一半. 奶奶年輕時的艱苦生活已損害了她的身體.奶奶有關節炎和氣管炎.東北的冬天是寒冷的,她那時只穿兩條單褲出去賣東西.奶奶說,那時精神上幾乎已撐不住了,但還是過來了.奶奶還有心臟病和肺氣腫.也不知何時和為什麼得的.我小時家裡的飯大都是奶奶做,爸爸有時幫忙.媽媽在我記事起就是學校的領導,每天下了班也不回家,感覺她天天都做別人的思想工作.大年初一永遠是她值班.讓我小小年紀就知道什麼是失落的滋味.我們幾個有個頭疼腦熱都是喊爸爸.但媽媽也不易,在家負責拆洗衣服被褥,洗碗什麼的.每個星期天她都要洗一整天的衣服,洗得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我們過年時穿的新衣服和冬天的棉衣服也全都是媽媽做.媽媽那時用的縫紉機現在還在家裡擺着,只是用的很少了.奶奶手頭也總是有針線活的.我常趴在奶奶身邊看她做針線.看得如痴如醉.奶奶跟我說話時總是抬起眼睛,從眼鏡上方看着我.也總是那麼和藹可親. 我一天天長大,奶奶的背越來越駝.但我從不知奶奶有沒有痛苦,有多痛苦.奶奶不說這些.我也不知道問. 奶奶喜歡花.我們家的院子裡一到春天時,漂亮極了.放在窗台上的是”死不了”---俗名,意思是折枝一插就活;”指甲花”---花瓣搗碎可以染指甲;”洋繡球”---北美也有不少這種花.問過英文名字,又忘了.靠院牆四五平方米的花池(用紅磚圍起)里有一棵野桃樹---是前面的住戶留下的,結出的桃只有栗子般大小,但那一樹粉色的桃花在春光下真是耀眼.花池裡還有向日葵,西番蓮,這些都是高大的花.茉莉花,美人焦,做飯花---人們都這麼叫,不知其來歷.屬於較矮的花.最矮的是種在地里的指甲花和死不了,還有邊邊角角的蔥.高低錯落,五彩繽紛.屋裡的窗台上還有倒掛金鐘,月季.而這些都是我和奶奶經營的. 在我的印象里,我和奶奶跟別人互相交換花籽,倆人抬水澆花,看着種子出土發芽.就好象沒有別人的事.實際情形應該不是這樣的.但我真忘了爸媽和弟妹當時都在幹啥.每年在花開最盛的時候,我總是有一種心情,是隱隱的憂鬱---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在欣賞盛開的鮮花時,總是有一種花瓣飄落的陰影在心間.好象是杞人憂天,總怕太好的東西轉瞬失去.人說愛情是憂鬱的,我覺得我愛花是憂鬱的.這種對花對景的愛是奶奶帶給我的,從我很小的時候. 奶奶是好強的.那時我們那一片住了三個東北老太太.她們互相間經常串串門.奶奶的話不是很多.多是悠悠地抽着她的煙袋鍋子聽別人說話.奶奶跟我說:“家醜不可外揚.我就從來不說媳婦的壞話.”奶奶不喜歡說兒媳婦怎麼對她不好,以博取別人的同情的人.我媽和我奶奶從來沒紅過臉,吵過嘴.但並不表明奶奶沒有意見.有一次奶奶生病臥床,家裡的柜子上落了一層灰.奶奶對我說:“都幾天了,你媽也不知把柜子擦一擦.”但她並沒有告訴我媽柜子要擦.奶奶說過多次:“你媽跟你爸真是有福啊,你爸可是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人.”爸爸是大哥哥般照顧媽媽的.但那時就入了黨的漂亮媽媽嫁給出身不好的爸爸. 還真是因為媽媽心眼好,同情心強.也難怪爸爸對媽媽百般關心呢. 奶奶有點迷信,我們幾個孩子生病時,奶奶總是說嚇着了.都要給我們叫一叫.我們先站在門口,奶奶拿着飯勺子在水缸上磕幾下,然後叫着我們的名字,說誰誰不害怕,誰誰沒事了,邊反覆地說邊讓我們進門,最後再用手胡嚕胡嚕我們的腦袋.每到那時,心真的是好安慰,感覺也會舒服一些.那是因為奶奶鄭重而又親切的呼喚和慈愛的撫摸讓人的心仿佛在搖籃般的安全. 奶奶常給我們和鄰居家的小孩講故事.尤其是夏天的夜晚.在我家的院子裡,大家都搬個小板凳坐在一起.雖然講來講去就是那幾個故事.可我們就是聽不夠, 老讓奶奶講.每到關鍵的情節,還是一樣的激動.奶奶就反反覆覆地講.每次講得和第一次一樣起勁.如果不懂小孩的天性,奶奶怎會有那樣的耐心.可現在我只能記得一個後媽的故事和一個黑瞎子---狗熊的故事了.奶奶偶爾還唱一些歌,我們聽不懂.問她,她說是姑娘時唱的,我們覺得奶奶的記性真好.奶奶還常講她當姑娘時,姐妹幾個用淘米水洗頭,個個頭髮洗得黑亮. 人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就老了.奶奶說起年輕時的事就好像昨天才發生,可生命已漸漸走到了盡頭. 1976年的臘八那天,已經不舒服了好幾天的奶奶傍晚時還起來和我們一起吃了一小碗臘八粥.我出去玩時奶奶正要上炕,那時我爸媽在另一間房睡床.奶奶和我們三個孩子在大屋睡炕.奶奶喜歡睡熱炕.見我要出去,奶奶回過身來喊住了我,好像是叫我多穿點衣服.我應付了一聲就出去了.沒曾想那是奶奶給我的最後的深刻印象.誰也沒想到,奶奶半夜就不行了.那夜的情形我記不清了,也許當時就不清楚.我們是怎麼從睡夢中醒來的,怎麼覺得奶奶不行了,怎麼喊來了爸爸媽媽.現在只記得當時全家的忙亂,卻記不清誰以怎樣的聲音說了怎樣的話.感覺里,那是一個沉寂的夜晚.那一夜,奶奶離開了人世.軀體尚在,心已不知歸向了何方. 媽媽說過,奶奶死得利索,沒遭受痛苦的折磨.誰知道呢?但奶奶的確沒有拖累別人. 我媽老說是奶奶慣壞了我,每次我哭時,都是奶奶給我擦眼淚,安慰我,說我是個好孩子.我的眼淚就會止住.我就喜歡聽我是好孩子這句話.奶奶最明白我.我不認為我的任性是奶奶造成的.我的任性和反抗是因為缺少父母的認同和誇獎.他們總是沒完沒了的給你講道理,總是說你應該怎樣做.做得對他們也不誇獎.跟他們的想法不一樣就意味着你不對.不過現在我覺得他們好多了,尤其是對孫子輩.我覺得在我女兒的眼裡, 和藹可親的姥爺不次於我眼裡的奶奶呢. 十八歲我離開了家到外地讀書.一直到工作後許多年.我還常夢到奶奶.大半是模糊的房間,模糊的家具,模糊的奶奶立在炕前,轉過身來好像要跟我說什麼.一切就象在水裡霧裡漂浮.有一天我終於騎着自行車去尋我們家在城西的老房子.我想把一切看得清楚一點.與我的過去再見一面.可是我連我們家原來住的地方都沒找到. 斗轉星移,物非人非.我只有在心裡尋找我的奶奶了.我還是不能相信人有游離於人體之外的靈魂,但我感情上願意相信.如果那樣的話,總有一天我會和奶奶再見面.我會告訴她,我愛她,我會陪着她,關心她,讓她快樂.我會仍然趴在她的身旁,看着她戴着眼鏡,穿針引線.我還要問這問那,讓她告訴我她曾帶走的這一生的感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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