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代
第二部：我爸爸的故事 (片段)

姐她妈刚去世那会儿，只有一张白布单子盖着她全身，一支左手还瘫在床沿边儿上。
人家说我爹右手抱着出世刚三天的女儿，左手轻轻地握住那支还没有僵硬的手，就
那么愣愣地坐了一夜，不停地轻揉那支手。大概是爹的手热，那支露在外面的手一
夜也没僵。姐刚生那几天挺乖，没怎么哭。

日子还得过。一个男人带个刚出生的女孩儿，不易。爹就找人介绍了个当地的保姆
帮忙带孩子。那时候也不讲究什么营养和婴儿教育，就是每天别忘了给孩子对奶粉，
按时去喂也就行了。保姆是个五十多的老太太，小脚一双不说，还整天叼个大烟袋
锅子，内蒙那儿的女人也抽那玩意儿。现在甭说是保姆抽烟，当爹的抽烟都得灰溜
溜地跑到凉台或是楼道外面儿去冒两口儿。过去那时候压根儿就没听说过被动吸烟
这词儿。

内蒙的冬天，外面冰天雪地零下三十多度，小平房里面是湿冷湿冷的。我爹就嘱咐
老太太别省煤，把火烧旺点儿，可不能冻着孩子。火烧地是旺多了，可老太太的困
劲儿也跟着上来了。抱着个孩子就能在炉子边儿上呼噜起来。有两次把小被子的角
儿都烧糊了。要不是孩子哇哇地哭，她还醒不过来。爹只能半夜三更起来自己多抱
抱孩子，一夜一夜地熬，一天一天地盼，盼着孩子长大。就这样熬了几个月，我姐
就愣不见长。一眼看去和那非洲难民婴儿差不多，皮包骨头。我爹心疼孩子，看这
光景也实在不行，就给五姑写了封信，问五姑能不能给带带这孩子。五姑没二话，
说是你麻利儿把孩子送来吧。我爹第二天就买火车票去了北京。

家离火车站远，为了赶头班车，爹出发前的夜里就爬起来准备行李。我姐好像知道
要把她送走是的，一夜不停地哭，干巴的小脸儿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爹也顾不上这
么多，把所有孩子吃用的东西塞进一个旅行袋里，自己的东西装了另一个袋子，然
后又把孩子随时吃用的东西放在随身背着的包里就摸黑出了门儿。好在天已转暖，
孩子不用再挨冻。

等了半个多小时，头班车才慢悠悠的旮呦过来。爹一手抱紧孩子一手拖着行李就挤
上了车。汽车颠腾了一个多小时才到火车站，这时候离开车时间就差不到十分钟了。
爹下了汽车就赶紧往站台跑，等到了车厢边儿，眼见车上都坐满了人，就只有先把
行李撂在车厢门口，把孩子先安顿上车再说。好在这儿是始发站，自己的座位还有，
爹就把孩子放在位子上准备下车去拿行李。可刚一松手，这孩子就放声儿哭起来，
边哭边喘。爹摇晃了孩子两下哄了哄，见不管用，也只能先下车去取行李。

刚下了车猫腰提行李，就听火车咣的响了一声，接着火车就往前慢慢地开动了。爹
慌了手脚，急忙抄起行李赶在下一个车厢门勉强扒着门儿上了车。穿过一节车厢回
到自己的车厢和座位那儿一看，孩子没了。旁边的人说有人把孩子抱走了。爹一听
就急了。正这时候儿，喇叭广播说捡到个孩子在母子车厢，请家人来认领。爹听见
就急忙拿着孩子吃奶换尿布的包儿往母子车厢跑。

慌慌张张地推门一进母子车厢，我爹就傻了眼。这车厢还真是母子车厢，看不见男
人。人家怀里抱着的是男是女也看不出来，反正抱着的都是不到两岁的娃娃。有的
正露着白花花的奶子给孩子喂奶，看见进来个男的，大家都愣了。我爹满世界还在
望来望去寻摸自己的孩子，根本就没注意这车厢里的人是什么反应。可车厢里的女
人们就不干了，指着我爹就嚷嚷：看什么呢看？这是什么地儿啊？是你该进来的吗？
也不瞧清楚了再进来。听见这边嚷嚷起来了，一个女乘务员就走过来把我爹往外推，
边推边说这儿不是男人来的地儿，您要识字儿就出去看清楚牌子再进来。我爹一听
就对乘务员说，你先别推，我是听喇叭里广播才到这儿来找孩子的。旁边的一个抱
孩子女人搭话说：瞧瞧你们，自己孩子都看不好，都那么大人了还把孩子丢了。再
说，找孩子也得让孩子的妈来，你一个大男的到这儿来，合适吗？乘务员也附和着
说：你先回去，把孩子妈叫来，孩子的妈呢？爹看着这些人停了一下才大声说：这
孩子要是有妈，我能不让她来嘛？孩儿她妈没了。

车厢里静了下来，大家都把眼睛看着我爹，没人说话，就只听见火车有节奏的咣当
咣当声儿，再有就是紧里面儿一个熟悉的孩子哭声儿。爹顾不上别人，就顺着孩子
的哭声儿寻了过去。看见我姐在车厢角落的一个位子上，爹就抱起我姐转身儿往外
走。刚到门口拉开门，就听见后面有人说：哎，您先别走，把孩子先搁我这儿吧。
到了地方您再来接。爹回头看见是位当母亲的，怀里抱着个孩子正吃奶。爹还在犹
豫，其他的人也开了口，都说大夥儿帮忙照应没问题。这时乘务员就顺手把孩子抱
了过去，交给了刚才说话的女人。我爹跟我讲这事儿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了他眼里
有亮亮的东西在滚动。(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