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 |
送交者: 坏蛋 2002年04月24日19:36:07 于 [健康生活] 发送悄悄话 |
鸟 by 黑领丽人 你们有谁见过我的老朋友刘强?这个相貌英俊的小矮子,他失踪了!如果你去年9月6日下午出没在华强北,恰好又喜爱看热闹,一定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据说现场有几千人目睹了那个奇观。所有的人事后描述他们所看到的情景都眉飞色舞。不消说,这件事和刘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作为他的好友之一,我也在现场,糟糕透顶的是我对那个下午的记忆却模糊到了无法捕捉的地步。唯一能确定的,是我的好朋友刘强在那个炎热的下午之后就消失了。我曾多次询问刘强的前任女友蒋美丽小姐,可每次她都用某种特别的眼光看着我,好象我是在明知故问,后来她干脆不理我,再后来变成一见我就有意躲开。顺便说一下,在此之前,蒋美丽也是我的同学兼好友,这说明,她现在的态度是事出有因的。 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而刘强跟我却有差不多二十年的交情。这交情其实还可以追溯的更久远一些,他爸跟我爸年轻时就是革命战友,念的同一个大学。我老爸年轻时喜欢拈花惹草,他爸就负责递情书的工作。后来翻看我爸以前的相片,发现刘强和那时候的他爸长得真是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他爸和我爸现在都变得十分正经,动不动说些“要对人家女孩子负责”之类的屁话,好象他们从来就没对女孩子耍过流氓。可以想象我和刘强对这些话有多么反感,尤其在我看来,女孩子们天生就希望男人对她们动手动脚,不然夏天为什么要穿那么少。象蒋美丽这样的小骚货,好象从来就没穿过长裤,她经常露出两条长腿在课间休息时满操场乱窜,还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后来据刘强说,那是他这一生中(当时他十五岁)听到的最扣人心弦的笑声。 和所有思春期的男生一样,我们望眼欲穿的盼望夏天的到来,而夏天总是不负众望,据我观察,它一般在春天之后就会来。当然伴随着夏天而来的也不全是好东西,如果我没记错,期末考试是在夏天吧?它往往要比期中考试要难。值得欣慰的是,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好得不得了,打比方说,刘强每次考试只要坐我旁边抄一抄,就能进全班二十名。这就是说,刘强其实是个老师眼中的坏学生,是属于‘没有前途“的人,因此哪怕我放学公然带女生去吃雪糕老师们也视而不见,而刘强只要偷偷看一眼女生的小腿也会被揪到办公室写检讨。他就是这么个倒霉蛋。每次被老师臭骂或是被家长毒打之后,他总要莫名其妙的对我说:“要是会飞就好了。”刘强对那些会飞的鸟类的羡慕完全超出常人,他经常傻呆呆的望着天空,眼神跟随着飞鸟的轨迹,那样子白痴极了。每当这时,我都要重新考虑要不要再跟这家伙做朋友。那时刘强的志愿是要做一名光荣的飞行员,我的理想则更为高远,铁了心要当诗人。可是这都说明不了什么,多年以后,当我和刘强龟缩在深圳一家狗屁不通的小公司,为了几千块钱可怜的出卖自己的时候,我们谁也想不起当年的理想是什么。 刘强是一个倒霉蛋,这一点我想大家已经可以看出来。比如说,他在沃尔玛买东西,售货员从来不给他好脸色。这是因为刘强个头矮小,穿的衣服一看就是便宜货,还因为他的脸色发绿,这是营养不良的结果。刘强一个月挣三千块钱,除去房租水电,还有给蒋美丽买衣服的花销,实在没什么余钱吃好的。大多数时间,他只是买个六块钱的盒饭躲在角落里稀稀溜溜的吃,那样子活象一条狗。深圳的售货小姐一眼就能分辨出他的身份,所以刘强没事儿一般不往大商场跑,怕那里的光线太强,映得他脸色更绿。但蒋美丽又天生爱臭美,总拉着他穿梭于各大专卖店。在专卖店的情形是这样,售货小姐很少跟在他们身后做热情洋溢的推荐,她们根本不想掩饰自己的鄙夷之色。刘强因为习惯了还无所谓,蒋美丽却简直受不了,她拼命摆出种种姿态来暗示自己的写字楼高级白领身份,对手边的衣服挑挑捡捡不住摇头,却屡战屡败,售货小姐每每别过头去懒得和她眼神相对或在她刚离开一个位置后就跟上来声音很响地整理衣架上的衣服。一切都是故意的。 应该说刘强还是很爱蒋美丽的,这一点其实我早已发现了。我们学校的教学楼是那种很老式的“圈楼”,蒋美丽是慢班的,教室就在我们教室对面,中间隔着一个天井。本来我是靠窗坐的,有一天刘强跑来非要跟我换个座位。这之后我发现这小子的眼睛就没看过黑板,总往对面教室瞟。一开始还鬼鬼祟祟的,不久发展成公开的极目远眺,态度非常嚣张。后来刘强经常脖子疼,就是那段时间落下的毛病。我很快发现了他的秘密。他痴痴凝望的是一个带粉红色蝴蝶结的女孩。那女孩在我当时看来十分风骚,因为她总穿一件相当紧身的小背心。这当然就是后来被描述成有“扣人心弦的笑声”的蒋美丽。只不过当时她还一点都不老,甚至可以用“秀色可餐”来形容。除了那件背心,蒋美丽头上的粉红色蝴蝶结也让我看着不顺眼,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刘强看着顺眼。多年以后的那个醉醺醺的晚上,刘强拉着我的手,泪流满面的说,就是那个粉红蝴蝶结让他爱上了蒋美丽。但我觉得,让刘强爱上蒋美丽的只怕是那件紧身背心。就是在那个晚上,刘强再一次表示了对飞鸟的羡慕之情,他说,要是会飞就好了。说完双臂在空气中忽扇了几下做翅膀状,那样子十分滑稽。 倒霉蛋刘强大学毕业之后在珠海一家行将倒闭的破公司混了两年,实在混不下去就溜到深圳投奔了我,又成了我的同事,做着一份毫无前途又绝对不会受到尊重的工作:为一种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拿来干什么用的电子产品做推销。如果你每天早上七点半经过电子科技大厦对面的天桥,就有可能遇到刘强。他穿着一件质地平庸的西装,左手拎着质地同样平庸的黑包,右手却往往提着个塑料袋,那里面有时是两个菜包子,有时则是一碗稀粥。如你所知,深圳许多公司不允许在办公室里吃东西,刘强的早餐常常是在行走中完成。如果你见到一个西装笔挺的小伙子,边走边狼狈地啃着一个包子,不用问,那一定是刘强。有时进了电梯包子还没吃完,刘强就在电梯里接着吃,不过速度更快更狼狈。电梯里因此经常弥漫着一股低劣食品的怪味儿,经久不散。走进办公室,首先要进行的是一项叫做“打卡”的工作,那“咔嚓”一响仿佛是打在你的脸上,这表示这一天你又卖给你的老板了。当时刘强的工资是2200一个月,这就是说,他出卖自己的价钱是一天七十块钱左右。七十快钱可以在大排档吃一顿不好不坏的饭,可以从电子科技大厦打的去蛇口,为了这个,刘强就恬不知耻的出卖了一天的灵魂,可见他是一个多么没出息的人。公司的负责人是一个绰号叫“猪头”的人,这说明他的头很象一个猪头,也暗示他比猪还蠢。更糟糕的是这个猪头是个上海人,从第一天起,猪头就对刘强的衣着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因为他的领带是十五块钱的地摊货。猪头经常带着浑身的CD香水味走到刘强面前,旁敲侧击地贬低他的服装品位。而且刘强在办公室的位置正对着猪头的门口,这就使得他每一个小动作都尽收猪头之眼底。刘强象一个失去自由的囚犯,小心翼翼的活着。那时他早已不再提要当飞行员的可笑理想,刘强最大的理想就是存一些钱把蒋美丽接到深圳来。缺乏进取心的蒋美丽高中毕业不出所料的没考上大学,现在正在内地某个商场柜台后面卖袜子。那一年他们都二十五岁,看上去却已饱经沧桑了。而就在十年前,刘强还在优哉游哉的偷看蒋美丽的粉红色蝴蝶结,他们的年轻脸庞在多年以前的夏天阳光里显得无比灿烂,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浓香。 刘强与蒋美丽的结合,是他老爸强调的”要对人家女孩子负责“的结果。事情发生之后,本来刘强没想过负责,他只是喜滋滋的跑来跟我说,闻起来有点象碱肥皂。那一年他十六岁,还是皮光水滑无忧无虑,已经闻到了碱肥皂的味道。我一听嫉妒得发疯,因为我连是横是竖都不知道,他却已经在向我描述细节了。接下来我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我掏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勒令刘强把它画下来,那混蛋低下头仔细的回想了一阵,居然说记不请了,这下我更火冒三丈,决定明天考试不给他抄。那次刘强考了第四十五名,全班一共四十六人,其中一个是班主任的傻儿子。 那段时间刘强出乎意料地没再跟我提什么狗屁飞鸟,他自己已经象鸟一样快活。他的脸色看起来好得很,不但不绿还透出一种胭脂之色。 1998年的夏天,刘强终于实现了他的理想,把蒋美丽接到了深圳。令我难以置信的是她仍然穿着那件很风骚的紧身背心,这说明她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也说明她没什么钱。蒋美丽象所有内地的俗妞一样把头发油光光的蓖在头皮上,拖着笨重的行李傻站在繁华无比的深圳火车站那片空地上。刘强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了她,我看见两个人的眼圈都是红的。为了接蒋美丽,刘强向猪头请了半天假,扣了五十块钱,我们打的去岗厦又花了二十块钱,这就是说刘强那一天算白干了,可是他毫不在乎,这一定是爱情的力量。 在此之前,刘强和我一起住在岗厦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农民房里。房间太小只能摆一张高低床。屋内条件简陋得难以启齿,可初来乍到的蒋美丽表现出极大的包容力,稍事安顿后她便爱不释手的摩娑起墙上贴的一幅王菲和某种汽水的广告画来,那幅画是刘强前晚特意贴上去的,目的是为掩饰墙上的一个洞。蒋美丽说:“这里可以天天看香港电视吗?”我说可以,但她随即发现屋内并没有什么鬼电视。 当天晚上,我们三个在大排档大吃大喝,算是为蒋美丽洗尘。刘强原本青绿的小脸第一次焕发出些许红润,在埋头吃喝的闲暇,他无比深情的凝望着初恋情人,好象要把她也吃了似的。我不失时机地说了一句酸掉牙的话:“这下飞鸟还巢了吧。”刘强立刻呵呵乐得象个大傻子。 只有高中文凭的蒋美丽根本找不到工作,刘强凭空多了一个人的嚼用,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但两人并未因此沮丧,小日子过得美美的。这时蒋美丽充分发挥了她废物利用的天赋,用一些便宜的甚至是不要钱的小东西把家里打扮得充满了小资情调。那时我早已被迫从原先的房子里搬了出来,投奔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过着寄人篱下的悲惨生活,只是偶尔去他们的小屋坐一下,发现两人都是乐呵呵的,俨然一幅过家家的样子。屋子里干净整洁,弥漫着年轻女人的温柔体息。我忽然想到了碱肥皂的故事,这个联想无疑十分下流,但我仍忍不住偷偷的用眼角余光扫了下那张床。原来的高低床已换成了双人床,看上去相当单薄,这样的床能否经得起他们干柴烈火的折腾,我表示怀疑。可是不管怎么说,刘强正慢慢尝试着重温久违的幸福时光了。 象往常一样,刘强每天早上六点半爬起身来,咬着牙边和磕睡做殊死搏斗边洗脸刷牙,然后困得象狗一样去赶早班车。车上挤满了象刘强一样的打工者,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神情茫然,面有菜色。多年的训练使他们可以象马一样站着睡觉,个别人还可发出鼾声,煞是奇妙。他们实在太疲倦了,以至连话都懒得讲。有时满满一车人,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那真有些象恐怖片的场景。刘强半悬空地勉强挤在这些人中间,狗似的小眼睛半张半闭,这重复过多次的生活在今天却让他有了新的感觉,令他又喜又悲。喜的是所爱的人终于归巢,悲的是蒋美丽工作无着,长此以往,只怕再幸福也是有限。刘强怀着如此复杂的心思熬过了一个小时的车程,直到下车也没找到位子坐。七点四十五分的深圳街头已是人头簇拥,刘强照例买了两个包子,自虐一般地吞咽着,一路小跑奔向猪头。吃过了早饭,刘强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对人陪笑脸的精力,马上熟练地把心态调校到“下贱”那一档,用全部的青春和热情连哄带骗的去试图说服一个可怜的陌生人来使用他们的最新产品,而此产品往往连他自己也不很清楚拿来干嘛。由此可见刘强在充满挑战性的推销生涯里至少完成了从欺骗到再次欺骗,从一个下贱走向另一个下贱的自我完善过程。这就是我和刘强日常所做的事情,你不难看出这里没有多少趣味和教育意义可言,但这已经是我们的灵魂可以卖到的最好价钱。 与此同时,蒋美丽正无怨无悔的扮演着她家庭妇女的角色,但她很快发现存款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贤惠却不算聪明的蒋美丽开始思考他们的未来,最终决定用所有的钱去买一次股票。刘强几乎是抱着蒋美丽的大腿才把她拉回来,险些声泪俱下了。不过总的说来,下岗女工蒋美丽表现得尚算是中规中矩,如果不是我多管闲事给她找了份工作,他们很可能有一天成为真正幸福的人。倒霉就倒霉在我那远房亲戚身上。那天我无意中提到了蒋美丽的下岗问题,我亲戚却一拍脑门,说他的香港朋友正在物色一个可靠的女秘书,我立刻打蛇随棍上,建议不妨撮合撮合。撮合的结果是蒋美丽击败群雌顺利抢到了那份月薪1200元的工作。凭蒋美丽的高中学历,能得到这份工一是靠我的亲戚帮了忙,另外也是靠她自身的实力,就是说,她有一个非常骄人的身材,这使得那些如瘪茄子一般的本科生们望洋兴叹,纷纷败阵。蒋美丽拿到第一份工资的那天,小两口请我在北海渔村吃了一顿比较正式的饭,我从北海渔村的菜牌价码上看出了他们的真心实意。席间我们不无感慨地谈到了初来深圳的种种辛酸,以及遭受到的种种白眼,言语间颇为唏嘘,那姿态活象一个功成名就的有钱佬在回忆自己苦难的前半生。蒋美丽喝了一点酒,面有春色,愈加的妩媚。我借酒壮胆说起了碱肥皂的故事,蒋美丽又羞又急不断拍打刘强的脑袋,其间眼神流离面若桃花,颇有些出神入化的境界了。 蒋美丽的老板是一个脸白得象屁股一样的香港佬,他有一个牛哄哄的英文名字,发音听起来象是“塞门”。不久我们就发现,这个塞门比猪头有钱得多,因为整间公司都是他的,而猪头不过是个给香港人卖命的高级打工仔,因此他再叫嚣自己是上海人,也只是个和我们一样可怜的猪头。当然这只是我和刘强一厢情愿的想法,事实上猪头也非常有钱,他手上的“金劳”值八万块,而且据说还要再去换一块十八万的来戴戴看。猪头最常说的一句洋汀浜广东话就是:“哇,鱼翅捞饭,正!”而我和刘强别说是鱼翅,连鸭翅都很少吃得上。这使我想到,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平等,所谓平等不过是有钱人在心情好的时候慷慨地分你半碗吃剩的鱼翅捞饭,当然那里面只怕是只见捞饭不见鱼翅。 蒋美丽有了工作,多了份收入,公司又配了宿舍,不用再付房租,两人的经济状况明显好转。不久刘强居然还买了部手机,经常在人最多的时候用高八度的声音打电话,谈的起码是七位数以上的买卖。他的脸色破天荒地在没有酒精催化的条件下变得红扑扑的。我感到这小子时来运转,他的倒霉生涯将一去不复返了。 多希望生活永远美好下去,但如你所知,老天爷总是和穷人过不去的。重新熔入社会大熔炉的蒋美丽开始自觉地向“白领丽人”的方向靠拢,不但在言谈举止而且在衣着上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她很快掌握了深圳大部分专卖店的地址,对各种化妆品如数家珍。一开始刘强对此还能容忍,而且看到穿上新衣的蒋美丽确实楚楚动人,心里也有一丝窃喜。后来事态却有些严重,蒋美丽将工资的大部分都用于买衫,使他们的经济很快再次陷入危机。刘强曾多次向她暗示“美丽不能当饭吃”这一真理,可蒋美丽却装疯卖傻,根本不理这个碴,依旧我行我素,把刘强气得肝儿疼。 蒋美丽公司的同事多是老板的亲戚和本地人,也有几个香港人,随着接触的人慢慢增多,蒋美丽的心情也从最初上班时狂喜的巅峰慢慢滑落。她终于明白,自己那点可怜的工资只够人家去做一次头发,公司财务部的王姐在香港买一个法国手袋要七千多块钱,而她的小包包只是三四百块钱的大路货,买之前还要连续进行三个晚上的激烈思想斗争。同事们日常谈论的都是一些她没听说过的事情,使她插不上嘴。这些人开着私车上下班,工作对于她们来说不过是一种消遣。蒋美丽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鞋面原本有一条裂缝,是她花十五块钱在铺子里补的。她的脚纤秀柔美,难道只配穿补过的鞋子么?吃饭对蒋美丽来说也变成了一件尴尬的事,周围的人常在麦当劳大快活打包一些东西上来吃,而她则只能躲在一边吃五块钱的盒饭。在蒋美丽的记忆中,上次吃麦当劳还是她过生日时刘强带她去的。蒋美丽挟起一块上面还带着猪毛的肥肉,意识到自己的世界从来就没有改变过。她离挥金如土的日子还差得远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和态度,哪怕面对着商场售货员,她也要猜度人家是否看不起她。她活得象一只多疑的仓鼠。她仿佛看到“小人物”这三个字深深烙在额头上,这想法使她发疯。回到家中的蒋美丽再也没了以前的好心情,她总嚷着太累而逃避做饭,对刘强讲的笑话也好象没听懂似的。除此之外,她还变得爱挑剔了,一开始还只是对刘强的衣着冷嘲热讽,后来发展成对他日常生活习惯的公然抨击。刘强不无悲哀的发现,她说话的口吻和猪头越来越象了。这也难怪,蒋美丽每天上班见的大都是脸白得象屁股一样的香港人,回到家却迎面撞见青皮绿面的大陆矮子刘强,而这个青皮绿脸的家伙绝不可能给她买七千块钱的法国小包包,你还指望她有什么好心情! 有一天我去他们家,发现两人都是脸红脖子粗的,地上散落着摔碎的杯子碎片,似乎刚刚发生了战争。后来我知道,事件的起因是香港佬塞门送了蒋美丽一枚戒指。对此刘强的看法是,这家伙肯定别有用心,今天送戒指,明天说不定要上床了。蒋美丽对这种无耻的联想嗤之以鼻。那是刘强第一次对蒋美丽发那么大的火,他的眼睛里一定又掠过了飞鸟翅膀的阴影。这时侯距蒋美丽找到工作还不足一年。 刘强发现蒋美丽的工作似乎忙了起来,她经常周六去加班,有时还要陪老板应酬客户,往往很晚才回来,身上又有很重的酒味儿。可以想象刘强的反感,两人因此吵得更频繁了,事后常常几天都互不理睬,就算最后双方互表歉意合好如初,总也免不了那一丝尴尬之意,这尴尬不断沉淀到深处,变成了悬挂在两人心底的一块石头,就有了撕裂的痛楚。是的,他们的世界渐渐灰败了。 有天晚上,刘强等蒋美丽等到很晚,又气又急之下昏昏的先睡了。朦胧中他似乎意识到蒋美丽就坐在床边,极其温柔的拨弄他的头发,轻唤他的名字,仿佛多年前的时光。刘强没敢睁开眼睛,因为害怕是在梦里。他听见蒋美丽喃喃而语,请求自己不要放弃她,要牢牢抓住她。她说,我害怕。刘强感到脸上有泪水的冰凉洇湿,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直到今天刘强也不敢肯定,那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不幸就象一条疯狗,紧紧咬住了刘强。事后想起来,刘强真不该无事献殷勤的大中午去找蒋美丽,如果他没看见整件事,说不定小两口也就凑凑合合过下去了,毕竟没有人能声称自己的往事洁白无暇,共处多年的发妻你也不知道她年轻时和多少猛男上过床。在那个倒霉的中午,刘强走进蒋美丽的办公室,预备给她一个惊喜。那天是周六,蒋美丽循例要来公司加班。办公室空无一人。就在刘强狐疑地四处乱看的时候,从经理办公室里传出一些可疑而暧昧的声音。刘强的第一个反应是有人躲在里面看A片,但并不太笨的他随即明白发生了什么。刘强看到初恋情人蒋美丽以一个很不体面的姿势趴在办公桌上,香港富商塞门站在她后面正有所动作。使刘强吃惊的是,他的脸果然白得和屁股一样。整个过程中两人发出一些类似猪哼的声音,显然十分愉快。 我不清楚刘强对当时的局面是怎样处理的,我说过,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当晚刘强来找我的时候已经烂醉如泥,这可怜的人正处在崩溃的边缘。作为他的好友,我只能担当起听一个戴绿帽的人大吐苦水的无聊差事。我们搬了两把小椅子坐在天台上彻夜谈心。刘强那晚的酒量很差,不久开始胡言乱语,说起了粉红色蝴蝶结之类的废话,而且少不了又要提他的飞鸟。说着说着他哇哇大哭,声音好象一个婴儿。我看着二十年的老朋友刘强重新陷入了倒霉境地,却帮不了他什么,因为我也是个倒霉蛋,深圳千千万万个倒霉蛋之中的一个。但刘强的话却使我陷入了沉思。我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天夜晚,刘强和我还有蒋美丽坐在江边一棵老树下谈天说地畅想未来的情景。那时的夜晚你还能听见夏虫的活泼鸣叫,还能闻到空气中飘来的枯萎草香。蒋美丽穿着她那件著名的紧身小背心,两条大腿在月光映照下泛着健康的微光。刘强不失时机的再次翻出他那陈谷子烂芝麻没人要听的飞行员的梦想,讲到兴头上他伸开双臂口中模仿飞机的声音顺着江边来回的奔跑。那一年他十七岁,却幼稚得如同小学生。我傻笑地注视着刘强的愚蠢行为,发觉他那样子活象一个鸟。他口中发出的与其说是飞机的轰鸣倒不如说是鸟类的尖叫。蒋美丽则象所有看多了琼瑶小说的女孩子一样梦呓着她的远大理想,有一栋依山傍水的小房子,她每天所要做的只是坐在门坎上,望眼欲穿地等待着英俊的老公即刘强开着白色汽车回家,手里是一束在林子里刚采摘的鲜花。我觉得她的想法一点问题都没有,难道人不应该享受这样的幸福么?蒋美丽头上的粉红蝴蝶结在那一年的月光下显得美丽无比,令我有点相信刘强的确是因为这劳什子才爱上了蒋美丽。让所有人想不到的是,多年后的今夜,我却要呆在肮脏的农民房天台上倾听一个戴绿帽的男人绝望丑陋的哭泣,而月光还是那么面无表情的洒落,此情此景简直毫无优美可言。 后来我有一次还在国贸门口看见了蒋美丽,奇怪的是在她身旁的并不是塞门,而是另外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蒋美丽一身黑衣,头发闲适的披在肩上,完全变成了深圳的资产阶级,比起和刘强一起苦挨年月那会儿简直判若两人。她没跟我打招呼,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有意避开。我忽然觉得做女人也很难,因为幸福毕竟包含了太多复杂因素,没有金钱滋润的女人是行将凋谢的花朵,谁又忍心让美丽流失。况且这世上的爱情早已是明码标价,你开不出一个好价钱,自然没有生意上门。我望着蒋美丽的背影想,不知她十七岁那年的梦想有没有降临,还是祝福她吧,有缺憾的幸福总好过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没有。 失去蒋美丽的刘强,就象一条丧家之犬,有时我走在他后面看着他缩头缩脑的下贱样子,真担心会有一条尾巴从他屁股冒出来。这时的刘强已经病入膏肓,在公司的业务量一落千丈,人也显得越发呆头呆脑,经常会在大街撞到人。如果哪天你在街上被某个灰头土脸的小个子撞过,请告诉我,那一定是我的好朋友刘强。除了以上症状,他还旧病复发,又开始傻呆呆的往天上看,有时一看就是十分钟,搞得一帮闲人也纷纷跟着他往上看。如你所知,在这个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城市里,飞鸟差不多已绝迹,这样看的结果肯定是什么也找不到。所以我的话就是,刘强彻底完了! 那天下起了大雨,我正在看电视,门被敲开了。淋得落汤鸡一样的刘强出现在门口,他的脸上都是血,一只眼睛青肿着。他惊恐的对我说:“我完了,我完了!”我忽然很害怕,说:“你不是把蒋美丽杀了吧?”他不说话,冲进屋里拼命喝水。后来我知道,这个倒霉蛋终于闯下了弥天大祸。我们公司的货都是从香港总公司发,为了逃税,公司要我们自己找带货公司。带货公司在香港把货款先垫给总公司,货拿到深圳,我们卖掉后再把货款给带货公司。这样一来,公司不承担任何风险,而我们和带货公司风险各半。那天刘强提了一批货去买货方收钱,走出电梯却忘了把货抬出来,再回去找,已不见踪影。“八万块钱啊。”刘强哭着对我说。这些带货公司干的是刀头舔血的走私勾当,个个都是黑社会大佬,垫了钱却收不回钱,是一定要追杀当事人的。刘强刚才就是被他们打了,还说十天内收不到钱,切他三只手指。八万块钱对于我们是天文数字,而且这涉及到走私,也无法报案。由此可知,刘强走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初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惧。 第二天上午我跟猪头请了假,带刘强先去医院。一路上我不停出主意:我先借他一万块钱,然后再试试找猪头借些钱,用工资慢慢还,因为这毕竟是公事,想那猪头也不至于如此见死不救。我还拍胸脯说以后你的工资全上交,我的工资两人花,饿不死的。在这样的安慰下,刘强似乎有些还魂,还说了声“谢谢”。 回到公司,还没等我向猪头开口,他先把刘强叫了过去。原来上午我们不在的时候,带货公司雇的一批烂仔冲到公司里威胁猪头,还打烂了一些设备。猪头面色阴沉的命令刘强立刻辞职,不要再给公司添什么麻烦。“你自己的事还是自己搞掂啦,我这方面帮不到你啦。”几万块钱对于猪头而言不过是少买一只表,却可以保住刘强的三根手指,事情却是这个结果。我看着刘强直着脖子象个白痴一样站在那里,忽然一阵狂乱,我想这是个????什么世道,这世上的人是不是都疯了。 一直到走出电子科技大厦的大堂,刘强都没有说一句话。他柔细的头发在风中无助的飘动,我忽然意识到在我面前的这个瘦小的男人,是我儿时的小伙伴,二十年来最好的朋友,是我的亲兄弟,亲弟弟,此刻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绝望。我看见刘强抬起那颗瘦弱的头颅,又下意识的望了望天空。那里什么都没有,我却终于明白了他要找的是什么。刹那间,我止不住泪流满面。 从电子科技大厦到华强北只有百步之遥,一转眼,我和刘强已经从喧杂的办公室来到了更为喧杂的大街上。此时正是下午三点左右,华强北肮脏狭窄的路面被各种车辆所堵塞,空气污浊郁闷。我们看到成千上万的疲于奔命的打工者们迎面走过,他们穿梭在满地的饭盒中间,穿梭在汽车排出的黑色有毒的废气里,他们的头发因沾染了灰尘而变得全无光泽,他们的眼睛统统象死鱼一样。我要走了,我听见刘强说,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喘不过气来。”他说。 他轻拍了我肩头一下算是告别,加快了脚步。一开始刘强只是在人行道上走,不知怎样就走到车流里去了,他的行走姿势极其怪异,仿佛一只鹅。只见他短短的双腿在空气中越摆动越快,肩膀也耸动起来。刘强变成了马家军的竞走冠军,可是我一点也笑不出来。司机们纷纷把头探出来骂他,喇叭声此起彼伏。刘强面无惧色。好象为了回应那些谩骂,他恶作剧似的伸开两只手臂,象鸟拍动翅膀,上下不停挥动。与此同时,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整个身体处在极不稳定的状态中。渐渐的他由快走变成了奔跑。我的老朋友刘强奔跑在下午的华强北大街上。他极其灵活的闪避着车辆和行人,单薄的衣衫因鼓满了风而烈烈作响。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他要做一件不寻常的事,也许这一次他真的要飞走了! 忽然间刘强弓了一下腰,脚在地上用力一登,双臂尽量张开,整个身体向前疾冲,象一个热爱游泳的人扑向大海,他凌空而起,好象还远远的叫了一声。一时间周围变得无比安静,所有的喧哗在那一秒钟如潮水般退去,我看见刘强轻飘飘的飞了起来,离地约有两米。开始时他的动作还有些生硬,有些下落的趋势,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帮了他的忙,他象一张被风卷起的废纸片旋转上升,姿势潇洒。一转眼他差不多飞到了五层楼那么高。人群鸦雀无声,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视着这一奇观。刘强晃晃悠悠的漂浮在空气中,这时他似乎已掌握了飞翔的技巧,只要轻摆双臂,就可青云直上。我看见刘强有些炫耀的在空中做着各种动作,时而燕子翻身,时而孔雀回头,廻旋如意,御风而行。忽然他伸开双臂向人群疾速俯冲而来,掠过人们的头顶,在快要接触地面时却以一个完美得近乎荒唐的姿势直拔而起,重回蓝天的怀抱。人群发出一片惊叹。在整个飞翔过程中他一直面露微笑,仿佛被深深陶醉了。 2000年9月6日下午三点十分,深圳华强北,约有两千人目睹了我的朋友刘强在空中飞行。这一过程大约持续了二十分钟。三点半左右,刘强越飞越高,不再流连。他发出一声近似鸟类的呼啸,身体逐渐消失在天空深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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