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三 |
送交者: 伏羲氏 2002年05月04日11:59:28 于 [健康生活] 发送悄悄话 |
万维的论坛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导读,櫃裏面預備著贴名,可以隨時发贴子。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贴一张贴子,──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张要漲到十文,──在论坛边上站著,快快的贴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贴一份笑话,或者幽默,做参考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贴一张黄贴子,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下流。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论坛面隔壁的房子裏,要贴子要胶水,慢慢地坐贴。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万维的健康论坛裹當伙計,版主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短衣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新贴子從论坛裏贴出,看過贴子纸上有洞沒有,又親看將贴子放在论坛上,然後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之下,删贴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版主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不得,便改為專管发贴子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论坛裏,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有些單調,有些無聊。版主是一副凶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毛三到论坛,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毛三是站著贴贴子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贴蓬蓬的花白的鬍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IT,INTERNET,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毛,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三毛流浪记」,這半好不好的漫画裏,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毛三。毛三一到论坛,所有贴贴子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毛三,你嘴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櫃裹說:「发兩张贴子,要一份幽默。」便排出九文大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吃了脏的東西了!」毛三睜大眼晴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吃了地上的包子,天天跑肚。」毛三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品包子不能算吃......品包子!......美食家的事,能算吃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食客固窮」,什么「deliciously」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论坛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裏談論,毛三原來也申请过版主,但終於沒有做成,又不會讨好;於是愈混愈背,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寫得一筆好字,便替人家转转贴,換一点人缘。可惜他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看而懶贴。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笔名,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转贴的人也沒有了。毛三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盗版的事。但他在我們论坛裏,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新贴,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贴上,在导读上填上了毛三的名字。 毛三写過半张贴子,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毛三,你當真能写贴子?」毛三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版主也撈不到呢?」毛三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簧狭艘粚踊疑煅Y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abcd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论坛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版主是決不責備的。而且版主見了毛三,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毛三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发过贴子麼?」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发过贴子,......我便考你一考。幽默的贴子,可分为几种?」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毛三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会分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种类應該記著。將來做版主的時候,分类要用。」我暗想我和版主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們版主也從不將幽默分类;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就是按颜色分么?」毛三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导读,點頭說:「對呀對呀!......幽默除了按颜色分,还有四樣分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毛三剛用指甲蘸了钢笔水,想在桌上寫字,見我毫不热心,便又嘬了一口手指头,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隔壁论坛的网友聽得笑聲,也趕热鬧,圍住了毛三。他便給他們幽默贴子看,一人一份。网友看完贴子,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桌子子。毛三著了慌,伸開四肢將桌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群网友都在笑聲裏走散了。 毛三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版主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旧贴,忽然說:「毛三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贴子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看贴子的人說道:「他怎么會來?......他犯了胃病了。」版主說:「哦!」「他總仍舊是吃。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吃了生肉。生的東西,吃得的么?」「後來怎么樣?」「怎么樣?先拉稀,後來是吐,吐了大半夜,吐晕了过去。」「後來呢?」「後來自己爬着去医院了。」「去医院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开刀了。」版主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整理他的旧贴。 中秋過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暖气,也須穿上棉伊恕R惶斓南掳胩欤瑳]有一個网友,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发一张贴子。」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毛三便在导读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遥P著兩腿,上面放一個热水带,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发一张贴子。」版主也伸出頭去,一面說:「毛三么?你還欠十九個贴子呢!毛三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补贴罷。這一回是现钱,贴子纸要好。」版主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毛三,你又偷了東西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吃,怎么會得胃病?」毛三低聲說道:「冻的,冻,冻......」他的眼色,很像懇求版主,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版主都笑了。我拿了贴子纸,递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裏摸出四文大錢,放在我手裏,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爬來的。不一會,他贴完贴子,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毛三。到了年關,版主取下旧贴說:「毛三還欠十九個贴子呢!」到份二年的端午,又說「毛三還欠十九個贴子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毛三的確住院了。 伏羲氏改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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