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 2002-07-25 11:40:11
■饮食男女
□沈宏非
以味觉论四才子书,《三国演义》乏味至极,《水浒》则酒气冲天,《西游记》的每一回里都飘荡着水果、斋食以及期待中的人肉之味,而将吃食铺陈得最为丰富者虽然非《红楼梦》莫属,钟鸣鼎食,百味杂陈之中,却总有酸味袭人。这阵子酸味直接来自于醋。这醋也并不是菊花蟹会上的那种,彼醋,实醋也,《红楼梦》里最精彩的醋,乃是男女间互相吃来吃去的那种,属于虚醋。曹雪芹先生并没有在字里行间掉书袋的习惯,却刻意地打翻了许许多多的醋瓶子。正是因为这些被打翻在地的醋,才令《红楼梦》这本书在味觉上愈发地错综复杂起来。
虽然“吃醋”的典故出自唐人张的《朝野佥载》,但据好事者考证,第一次把“妒嫉”与“醋意”合用者却始自《红楼梦》的第三十一回:“袭人听了这话……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她说‘我们’,自然是她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醋意……”晴雯在大观园里当然算不上最能吃醋的,林黛玉才是真正的“醋后”,虽然她自称“从会吃饮食就会吃药”,照我看,她同时也很有可能是“从会吃饮食就会吃醋”的。
男女间的醋皆由爱而吃,其实与性别与个性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像林黛玉这样在公众场合一贯是想说就说的女人,也只有在宝玉的面前才会突然转性,把好好的一句大白话偏要扭成八截来说,“吃醋使性的闹”。
适当的吃醋,有助于男女间亲密关系之调剂,能使感情游戏的娱乐性更加丰富;过分的吃醋,后果其实与毒酒无异。什么是“适当的吃醋”呢?我们还是要把最善于吃醋的林黛玉拿出来举例。欲精确拿捏吃醋的分量,首先得牢固把握住吃醋之目的,用林黛玉对宝玉的话来说,这便是“我也不是要你不去理别人,只是要你知道我的心”。
话虽如此,但即便是吃醋老鸟,一个不小心,难免也会有呛着的时候。比方说,宝黛第一次会面,宝玉问:“你有没有玉?”黛玉立马条件反射式地“醋”了一句道:“你那玉这么希罕,哪能人人都有!”宝玉听了,马上接招“发作起狂病来”,把玉往地上一摔,骂道:“什么希罕物!我也不要这劳什子!”这一个回合虽然是短兵相接,却果然初见“醋”效,最起码女方立即有了feel,回去偷偷哭了一晚。
如果说这一次的摔玉行动属于假摔,到了第二十九回,吃醋吃过了头,局面亦告完全失控,宝玉“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来,便赌气向颈上摘下通灵玉来,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这边厢,平素最为擅长的“假摔”终于变成了“真摔”,于是那边厢的“糖醋”也就吃成了“酷醋”,只见那卧病的黛玉顺手抓起一把剪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她亲手给宝玉做的穗子剪成几段。什么仪态,什么身段,什么恰到好处的PH值,统统丢到爪哇国去了。
醋只合点而不宜饮,无论饮食还是男女,点到为止。建设性醋意只能是一闪而过,灵感式的,意思意思的。所以普鲁斯特这样说:“由于一阵突如其来的醋意———这就好比一个刚想到一个韵脚的诗人或者一个仅仅掌握一个零星观察结果的学者,忽然得到一个思想或者找到一条规律,给了他们以全部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