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的天空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3年10月17日20:04:22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十二歲的天空 劉路
一 十二歲那年,我走出懵懂童年,步入青蔥少年。那是1976年,年初周總理去世,工作隊的李文亮戴着黑紗,哭紅了眼睛。很快他被調走,麻子冬一夥貼了滿大街的大字報“歡送”他。這些大字報引來了第二批工作隊,他們是帶槍的地區公安處的幹部,有兩個女的,老鄭和小呂住在我家。 不久,父母親曾經住過的吉林下了隕石雨,巨石從天而落,令人心悸。濕熱的7月初,很少露面的朱德委員長也死了,這一次,我發現老鄭和小呂等也都戴了黑紗。 接着是唐山大地震,天崩地裂,地動山搖。母親說,這是天要損人啊。父親苦着臉,一言不發。老鄭和小呂進進出出,神色緊張。那些天她們總是自己躲在文昌閣里閉門開會,對我們村的“階級鬥爭”形勢不管不問,讓人好生納悶。 9月9日上午,工作隊緊急通知所有社員停止出工,等着聽重要廣播。下午三時,像面小鏡子一樣的太陽有些暗淡,但還掛在空中。西邊的天上突然顯出三顆明亮的星星。村裡的大喇叭開始放哀樂,大人孩子都分到一個黑紗,戴在胳膊上。父親悄悄對母親說:“老人家死了,管好孩子們的嘴巴,不要亂說話。” 果然,大喇叭里接着開始播放訃告,全村人都如喪考妣,哭成一團,除了一個家庭出身不好的壞小子偷着壞笑之外。 第二天,學校擺起了靈堂,老師給了我一個紅蘋果,讓我代表全班同學發言。發言的內容早就忘了,印象最深的是那個紅蘋果,真甜! 紅太陽隕落,人們除了悲痛,主要是恐懼,大家都不知道,以後的日子還怎麼過下去。 住在河堤上的“老崽子”發表洞見:七月份已經死了幾十萬了,總不能這一國人都陪他去死吧。沒事兒,該吃吃,該睡睡。 “老崽子”的話讓人心驚肉跳,卻很快應驗。不到一個月,村里又歡天喜地開大會,我們小學生也排着隊敲鑼打鼓去遊行,慶祝黨中央抓了他老婆。 慶祝大會開過沒幾天,新上台的“英明領袖”宣布“文化大革命”勝利結束,第二批工作隊也悄然撤走了。 到了年底,我升入了初中,學校開始抓學習。第一次全年級通考,我名列前茅,獲得了一支鋼筆和六個筆記本。大紅榜貼在文昌閣上,父母很高興,我也很自豪。 姐姐含着眼淚鼓勵我:四弟,你要好好讀書,考上高中! 姐姐讀書的時候,升高中靠大隊幹部推薦。“麻子冬”掌權,姐姐總考第一也沒讀成高中,哥哥們也一樣。 我有個同學叫“先佐”,我們倆在文昌閣看那塊“祠我文明”的匾額時,他懊惱地說:“升高中太難了,十個人才收一個,咱們還是算了吧。” 其實他是個很聰明的學生,一筆仿宋字寫得漂亮極了。他父親當年是我們村唯一考上青島技校的,後來成了青島國營外貿公司的幹部。可他居然要放棄考高中。當時我在心裡想,十個考一個有什麼難的? 老師說過,志當存高遠。兩年後,我考上了平度二中,到古峴讀書。“先佐”放棄努力,跟九甲村的一個孩子學做木匠,連普通高中都沒考取。我們的人生從此分叉。 我們班許多成績比他差的同學,都考上了高中,他們中有的也沒有考上大學,但因為有高中學歷這個基礎,通過當民辦老師轉正、當兵考軍校,有的人甚至通過自學拿到大學文憑,最終改變了農民身份。 我常常想起“先佐”,如果他當年稍微有點志氣,努力兩年,考高中應該沒有問題,但他卻因一念之差,永遠當了土裡刨食的農民。 二 老崽子是我新交的“朋友”,一年四季穿一件骯髒得看不出顏色的長袍,戴一頂咖啡色的破氈帽,一隻三角眼,另一隻瞎了,臉上還留着一道深深的刀痕。他留着一把花白的山羊鬍子,看上去七老八十了,但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實年齡。他養了一條形象猥瑣的土狗,一隻老是睡覺的橘色貓,三隻下蛋的蘆花雞,住在大沽河堤左側慢坡上搭的一個草棚里。他把那個草棚稱作文昌草廬。 據說他家是財主,擁有千畝良田,有個哥哥叫書田。他爹說,有田無崽有啥用?給他取名書崽。 我是在跟着三哥釣白鱔魚的時候在吊崖上見到他的,他脖子上掛着一副斷了一條腿的老花眼鏡,戴上眼鏡仔細打量着我一番,伸出一根雞爪似的手指點着我的額頭,說:老李家的四公子!眉眼,嘴巴,特別是筆挺的鼻子,有點你外公的樣子。 三哥也還是個少年,拉着我趕緊逃走,邊走邊說:別理他,他是壞人。文昌閣就是他家的! 回家問母親:娘,河堤上的一個怪老頭說我跟姥爺長得像,真的嗎?我怎麼從來沒見過姥爺? 母親停下手裡的活計,眼圈紅了。道:問你姥姥去! 姥姥住在后街,文昌閣南的小巷子裡,我不記得是不是問過姥姥了,但後來我知道,母親很小的時候,姥爺就去世了。那是個烽火連天的年代,姥爺參加了一支抗日游擊隊,在黑松林被兩個鬼子騎兵砍傷。逃回家後躺了半個月就死了。撇下了一個七十歲的老娘、年輕的妻子和三個孩子。姥姥常說,你姥爺死的時候,你娘才七歲,你二姨四歲,你小舅還在我懷里吃奶。 這個慘烈的家庭悲劇,一直影響到我。參加工作後,我曾經有過一段綺麗戀情,甚至想過離婚。母親進城來,哭着罵我:你爹三歲沒了娘,我七歲沒了爹,你想讓你兒子也缺爹少娘嗎? 母親的話讓我熱淚長流,羞愧難當,終生不敢再有此念。 三 大沽河是一條南北向的河流,將要流出平度的那一段,拐了個彎,幾乎呈直角變為東西向,流過南沙梁村,又恢復了南北向,浩浩南下,注入膠州灣。 這段東西流向的河流,當地人稱為沙梁河。很多年前,河上有座低矮的石橋,叫沙梁橋。到了汛期,河水滿槽,石橋被淹沒。南來北往的行人,須涉水過河。 “老崽子”在河堤上漫步,有時會突然指着小石橋問我:你知道許世友司令嗎? 我搖頭,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又說:上將軍。少林寺和尚出身。騎着一匹大白馬,背着兩支盒子槍,後面跟着十個護兵,都挎着卡賓槍,錚明瓦亮。就從這座小橋上過河。進青島。我見過,好威風啊。 我突然想起東亮哥說過許司令的傳奇故事。拍着手笑道:我知道他,許司令,雙手打槍,誰進門不喊報告,往身後甩手就是一槍。打死了三個老婆呢。 老崽子笑了:那是瞎編的。許司令會武功,能喝酒是真的。性烈如火也是真的。據說只有他可以帶槍去見毛主席。 接着他滔滔不絕說起許司令的傳奇:許司令打仗厲害啊,縱橫膠東十四年,張金銘、李德元、姜黎川,膠東國軍24個司令,讓他一個人全滅了。趙保原多豪橫啊,老蔣親自委任的暫編12師中將師長,人馬好幾萬,盤踞膠東十多年,讓他出手宰了。腦袋掛在萊陽城頭三個月。藍底的土匪頭子冷冠榮,打死過日軍中將中岡彌高的主兒,剛被委任了個上校團長,也在膠縣被他摟草打兔子,滅了。打濟南的時候,上級給了他一個月。他就用了八天,打進濟南府,活捉王耀武。不過這件大功勞,卻惹得上級不高興。他的上級是誰?戰神粟裕啊,華東野戰軍司令,大將軍! 老崽子眉飛色舞,說起濟南戰役,唾沫橫飛:粟裕分給他14萬人,本想讓他圍着濟南慢慢打,自己帶着十八萬人馬在半路上打援,一舉消滅邱清泉、黃百韜,誰知道老許性子急呀,八天就打下了濟南,嚇得邱清泉黃百韜趕緊縮了回去,讓戰神粟裕十八萬人打了一場秋風。粟司令一生氣,讓老許到古峴去養病,淮海戰役,渡江戰役,寧滬杭戰役統統沒他的份。老許憋屈呀,他負傷不去醫院,大腿上被子彈鑽了個洞,他用手指頭把子彈扣出來,傷口抹上地瓜油,沒幾天好了。 其實中央軍委有考慮呀,給他留了好幾個縱隊,部署在京津一線,拱衛京師。擔心大軍渡江美軍從青島抄後路呀。老美後來在朝鮮不就搞過這一手嗎? 老許在古峴一邊養病,一邊訓練新軍,把幾支二流部隊、地方武裝整訓起來,組建成第32軍。靠這支部隊,老許拿下了青島。 老崽子像個軍史專家,道出許世友將軍沒參加淮海、渡江戰役的秘辛。 四 站在大沽河橋頭,我的眼前常常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 一支部隊行進在盛開着啤酒花的原野上,清晨的風拂動着散發着淡淡清香的麥田,一直延伸到天際。沙梁河自東而來,在士兵們的眼前靜靜流淌,消失在乳白色的濃霧里。河兩岸的堤壩上,野花繽紛。天空掛着一輪殘月,依稀有幾縷柔和的月光,從烏雲的隙縫里射將下來。一面面軍旗,在晨光里迎風獵獵招展。血戰之後的沙崗上,戰壕縱橫,還有幾具騾馬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那裡。發出的血腥味兒,點點滴滴,滲入凌晨的涼意。 沙梁河上的小石橋已被炸成幾段,橫七豎八地歪在河水裡。戰士們不得不泅渡過河。殘月映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水面上只顯出戰馬的馬背。成千上萬匹馬,馬蹄踏踏,濺起嘩嘩的水花。河道里擠滿了馬車輜重,人聲鼎沸,口令尖銳,歌聲悠揚。 這是1949年五月,中國人民解放軍華東野戰軍第32軍正渡過沙梁河,兵鋒直指青(島)即(墨)。一個月後,這支誕生於膠東名鎮古峴(我讀高中的地方)的部隊將占領青島。我的家鄉,從此將結束長達半個世紀的戰亂。 老崽子告訴我,他也當過八路軍,跟我外公一個部隊。他在1943年的一次戰斗中負了重傷,瞎了一隻眼睛,從此退役歸隱,高臥文昌草廬。而我的外公則死於這場戰斗。 那是一個夏夜,一支七人小分隊在護送一位新四軍的重要將領過了膠濟鐵路後返回,北渡沙梁河時被河北岸據點裡的鬼子發現。鬼子先放了一陣排槍,然後派出騎兵追,一路追殺到沙梁村西南的黑松林。 這是一片墓地,古木參天,墳塋林立,蛇狐橫行,磷火閃爍。沙梁村600年來的祖先們都埋在這里。 小分隊過河時被排槍打死兩個,剩下的被鬼子騎兵像切瓜剁菜似的砍殺。這幫鬼子刀法純熟,又刁又狠。在一棵古松邊,一個鬼子掄圓馬刀,一下子把隊長的頭顱劈成兩半,隊長把手一揚,就摔倒在地上,好像滑到了似的。月光下紅紅白白的腦漿,灑了一地。機槍手大劉一條臂膀被斜着砍掉,還用另一隻手打出一串子彈,直到頭顱被另一個鬼子一刀砍飛,槍聲才停。通訊員小吳才十七歲,瘦小得像個孩子,被一個鬼子攔腰砍作兩截,兩眼驚恐地看着自己的下半身先撲倒在地,上半身才依着樹干慢慢滑下。 五個人被砍死了三個,沒有一個囫圇身體。老崽子臉被砍了一刀,一隻眼被刀尖戳瞎,鼻子被豁開,幸好跌進一個墳坑水塘里,鬼子騎兵轉來轉去夠不着他,開了幾槍才離開,老崽子僥幸得了一條命。我外公逃到一塊紅薯地里,抱着頭滾來滾去,躲避着鬼子的馬刀,他的肚子和大腿挨了兩刀,肚子刀口很深,花花綠綠的腸子都流了出來。 血肉模糊的外公天亮後被村人救回家,肝膽俱裂,加上缺醫少藥,沒有得到及時醫治,半個月後去世了。他死前拉着姥姥的手說:不用擔心,將來會是個自由民主的社會,你們會有好日子過。 外公在部隊里學會了一首歌——《團結就是力量》,他喜歡那歌詞的最後兩句: 向着法西斯蒂開火, 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向着太陽,向着自由,向着新中國, 發出萬丈光芒! 外公臨死時還哼給老婆孩子們聽,他是帶着追求獨立、自由、民主的理想死的,他死得其所。 半個世紀後老崽子不無遺憾地對我說:你外公那麼老實的一個人,家裡還有嬌妻幼子,還有老娘,當什麼八路呀。 我反問:那你為什麼當八路呢? 老崽子瞪着一隻怪眼,青筋畢露,用一根手指頭指指天,又指指地,怒吼道: 老子不一樣!我家跟日本鬼子不共戴天!想當年我爹是膠東首富,在青島有2個紗廠,24間商鋪,8間當鋪,3間銀號。大港小港碼頭上的大小倉庫都是我們家的。我父親的一個小妾跟鬼子的翻譯官勾搭成奸,姦情敗露,受那翻譯官挑唆,污蔑我家在戲園子裡放炸彈。日本人將計就計,抓了我家三十多口人,只留着我父親,逼他交錢贖人。僕人店員三千大洋贖一個,我娘和我姐姐、妹妹,每人一萬大洋,我最貴,要五萬大洋。鬼子盤算着我們家的家底,坐地起價,把我們家的產業統統霸占了去才罷休。等我出了監獄,老爹也氣死了,家產也光了。老子當然要投八路,報仇雪恨,跟鬼子干到底呀! 聽我父親說,老崽子所言不虛。老崽子家雖然是大財主,但他哥哥綦書田是紅軍將領,從日本留學歸來就參加了朱毛紅軍,長征前犧牲了。因此他也算烈屬。老崽子家除了在沙梁的文昌閣,全部家業都被青島的日本人勒索一空。可謂家破人亡。青島光復之後,國民政府的接收大員們忙着自己發財,沒有人為他追討財產。 解放後,老崽子依仗特殊家世,特殊身份,沒有入社,也不去生產隊幹活。他高臥草廬,巡遊河堤,貓狗為伴,大河為鄰。成了我們村最特殊的自由人。 我於是常常跑到大沽河堤他的草廬里,聽他說我們村的舊事。 有時候,老崽子會哼起古老的民歌,歌聲悠揚淒愴,像掩映在野草萋萋的荒原中的歷史。 我們倆也常常坐在河堤上,看着大沽河水滾滾東來,無語南下。迎來朝霞,送別晚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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