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上海的80年代中期,我在北京上小學,放暑假去上海探親。親戚家住在甜愛路那邊,順着山陰路拐到四平路,再走過一座老水泥橋,往北不到半小時,就到了江灣五角場的空軍政治學校,當時我們都管它叫“空政校”。我的一位長輩在那兒當教官,每到周末或假期,我就屁顛屁顛地跑過去蹭飯、看電影,順便混進大院裡玩兒。那時候的五角場,在我眼裡就是個大寶藏:一半是軍營的嚴整,一半是大學的熱鬧,還有點老上海的遺風,混在一起,特別有味道。
五角場這地方,名字聽着就霸氣,五條大馬路,淞滬路、邯鄲路、四平路、黃興路(以前叫寧國北路)、翔殷路,從一個大圓環往外輻射,像五隻角伸出去,所以才叫“五角場”。這名字可不是隨便起的,得追溯到上世紀30年代。那會兒,國民政府搞了個“大上海計劃”,想在租界外頭建個新市中心,把江灣這塊地劃出來當“經濟首都”的核心。市政府大樓、體育場、博物館啥的都規劃好了,可惜抗日戰爭一打,計劃就黃了。不過那些路網留了下來,五角場就這麼成了上海東北角的交通樞紐。
解放後,這兒又變了模樣。1949年,解放軍進駐,空軍部隊把江灣機場和周邊營區占了,空政校也從南京遷過來,專培養政工幹部。80年代,五角場簡直就是軍人的天下:空四軍司令部、江灣機場、二軍大、長海醫院、海軍醫學研究所,到處是大院高牆、崗哨刺刀。街上走着走着,就看到穿陸海空各種軍裝的兵哥兵嫂,南腔北調的口音滿天飛。本地居民聽不懂他們的方言也沒事兒,旁邊復旦、同濟、上財、體育學院的學生多着呢,大學生們樂意當“翻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遇上兵嫂,那可就不同了,三兩句就聊得火熱,很快就成好朋友了。
我每次去空政校,都從甜愛路出發,沿着四平路往北走。學校對面還是大片菜地、破舊老宅子和鐵路新村的平房,空氣里混着泥土味和飯香。進了大院,哥姐們特別熱情,拉着我去邯鄲路上的游泳池玩兒。那游泳池叫邯鄲游泳池,離復旦大學不遠,得先過一個小池子消毒腳丫子,漂白粉味兒沖鼻子,一聞就知道要下水了。跳進大池子,涼快!池子裡全是大學生和大院裡的姐姐們,我個子小,還沒到“泡妞”的年紀,經常被她們取笑,插不上話,只能傻樂。但那地方成了我少年時代的“啟蒙地”,自由、熱鬧、無拘無束,曬着太陽,看着藍天白雲,心裡美滋滋的。
玩兒累了,就去五角場環島轉悠。那環島是商業中心,新華書店分店開架賣書,門外小攤林立:海鷗相機、盒式錄音機、吉他小提琴,還有四喇叭大錄音機放着鄧麗君和港台流行歌。幾個留長髮、戴墨鏡的“倒爺”晃來晃去,踩着邁克爾·傑克遜的太空步,挺時髦的。往北走不遠,就是江灣體育場,30年代建的“遠東第一體育場”,紅磚拱門、司令台大鼎,氣派得很。可惜傳達室大爺死活不讓進去瞧,我只好悻悻走人,心想:小爺不稀罕!
再往前,是第二軍醫大學和長海醫院。那兒有座著名的“飛機樓”,遠遠看去真像一架老式雙翼飛機。原來是大上海計劃里的中國航空協會大樓,後來成了醫院的一部分。聽說鄧小平80年代來視察過五角場,還去藍天賓館轉了轉。那賓館是空四軍的“金鵝”,軍方辦的,價廉物美,軍屬住有優惠,就是走廊里總有股淡淡的大蒜味兒,部隊食堂的遺風吧。後來軍企脫鈎,賓館才徹底民用,現在都成四星級了,沒那味兒了。
那些日子,我像個小探險家,在五角場來回穿梭。軍營的紀律、大學的書卷氣、街頭的煙火味兒,交織成一幅獨特的畫卷。長大後回想,那不僅僅是童年的快樂,更是大時代下普通人生活的縮影,從民國的大夢,到新中國的軍民融合,再到改革開放的熱鬧,一切都在這五條路的交匯處悄然發生。如今五角場高樓林立、商圈繁華,可我總懷念那個夏天:哨兵的刺刀閃着光,游泳池的水花四濺,錄音機里飄出甜甜的歌聲……那是我少年時代的上海,五角場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