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在這裡分手
作者:余愚
讀歷史的人往往有一個想法,就是如果那個站在歷史火車站負責轉換車軌的控制員,在關鍵時刻決定把車軌向右移,而並非向左,那麼乘載歷史的那列火車,將會開向 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歷史學家喜歡說歷史有它必然的走向,但我們又不得不承認有時候站在十字路口的那個人的決定可以把這種所謂必然性的走向改道。一如蔣經 國於台灣的民主化,戈爾巴喬夫於蘇聯的解體,沒有一位政治學家能夠在當時以其必然性的理論預測到這種結果。因為他們兩個人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他們做的決定並 非出於所代表的利益集團的短期利益,而是為了國族的前途看得更高更遠。可惜,以上所提的兩位人物畢竟罕有,在歷史上手握轉換車軌控制杆的往往是一個庸才。
關鍵的一九零八年
一九零八年中國近代史的那列火車便正正駛進了一個轉車站,在車站 手握控制杆的那位叫作載灃。中日甲午戰爭後,舉國震驚於日本的強大,並反思國家應如何改革走上富強之路。君主立憲的訴求是當時社會上最響亮的聲音。立憲就 是通過憲法限制君權,建立責任內閣。而新興的城市商人階層及地方士紳認為他們應該在地方議會及內閣中有自己的代表。
慈禧逼於形勢答應立 憲,卻又擔心自己被憲法限制權力,故一直拖延,預備期長達十二年。所謂的預備立憲,就是在這種矛盾中進行。一方面,慈禧頒布了一系列規定,要求各地建立咨 議局,籌備地方議事會,另一方面,清廷又連發諭旨,嚴禁地方紳士、學生干預政事,並嚴令禁止演說、發電妄言等。
1908年6月,上海預備立憲公會兩次電請速開國會,以兩年為限。在形勢逼迫下,清王朝在1908年9月公布預備立憲時間表,將預備立憲期限改為9年後召開國會。同時公布了《欽定憲法大綱》和《九年預備立憲清單》等立憲文件。
1908年11月,光緒皇帝和慈禧同日駕崩。大清王朝的命運落在了攝政王載灃的手上。應該說1908年機會是站在載灃這一邊的:慈禧這個立憲最大的阻礙沒 了,而清廷正正需要以立憲來籠絡人心、吸收新生力量,從而穩定政權,重振國勢。朝廷內有袁世凱、張之洞等漢人重臣支持立憲;在野有梁啓超辦報,作為強有力 的民間意見領袖鼓吹立憲救中國。
當時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黨人與梁啓超展開了筆戰。 1908年4月革命黨人於雲南的第八次起義失敗。在革命連遭重創、士氣極為低落之時,反對革命的立憲派贏得了不少民心。極具社會威望的梁啓超在《新民叢 報》上撰文批評革命黨領袖們把學生推上戰場,自己安坐後方,不過「遠距離革命家」而已。
反潮流而行
在 這樣的有利形勢下,載灃手握重權卻愚不可及地反潮流而行。出於滿人集團對於漢人的猜忌,他首先罷免了袁世凱,並放虎歸山,他一上位便為自己製造了敵人, 為後續政治的發展埋下了伏筆。同時,載灃依然秉承慈禧的拖延政策,面對一浪又一浪迅速立憲的請願活動,載灃只是將預備立憲期縮短為五年,並鄭重聲明「一經 宣布,萬不能再議」。梁啓超創立的政聞社因要求立即立憲,並提議將反對迅速立憲的大臣革職而觸怒了清政府,政聞社因此被查封。梁對清廷的舉措大失所望,輿 論的風向正在悄悄地轉變。
同期載灃要革職貪污的津浦鐵路總辦, 由皇族同樣貪污成名的長麓補上, 張之洞說:「不可,輿情不屬,必激變。」 載灃堅持說:「有兵在」。可笑啊可笑,執政者不察民心之向背,不爭取吸收支持之力量,化解危機,卻妄想以武力抗拒浩浩蕩蕩之世界潮流。其實在當時,只要爭 取到立憲派士紳及地方勢力的支持,重奪主動權,革命黨人就不可能有機會東山再起。
中國近代史本來可以避免革命劇變所帶來的社會撕裂、權謀者騎劫革命之果、軍閥混戰等歧路,可是在關鍵的一九零八年,在轉車站手握控制捍的卻是腦殘的載灃。
我們目送了這列火車駛向混亂、傾軋及衰敗,歷史在這裡分手。
歷史的軌跡
大 凡政治改革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燙手山芋,時代的發展使得新的利益階層冒升,伴隨而來的是政治覺醒及對政治權利再分配的強烈訴求。同時,掌握固有權力的集團 又不甘被分薄權力,而必然阻撓這種時代的訴求,使得社會的發展與政治權力的分配產生了極端的不平衡,這種不平衡又製造了社會關係的緊張。極端排他的兩極化 言論往往就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出現。香港近年來出現的「非友即敵」的非理性言論實非偶然。
一個真正的政治領袖必然掌握時代的脈搏,既有能 力安撫舊利益集團,亦可果斷作出應有的妥協,吸收新生階層入建制之中,轉危為機,而不致賠上撕裂整個社會的代價。最最不智的做法就是拖延,社會的不滿只會 因此進一步積聚,而原本理性的聲音亦會因社會失去耐性而被極端的言論淹沒。
讀通歷史就是去除表象,梳理脈絡,你將看到歷史一條條清晰的軌 跡。於是你像一個痛苦的先知,身邊發生的情節尤如看過的電影,明明知道火車再這樣走下去,必然臨近深淵,手握控制杆的那位卻告訴你「還有時間」。面對隆隆 而來的這一列火車,你一面祈禱歷史不要重演,希望歷史在正道上不要再一次分手,一面不明白身在車站控制室的他為什麼反應如此遲緩呆滯,唯一的解釋似乎也在 一九零八年可以找得到。當時向清廷請願成立國會和立憲的代表沉懋昭在被清廷拒絕後說了一句話:「釜水將沸,而游魚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