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春。

    野菊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從初春開起，過一陣換一個顏色，一直開到仲春。雨，掠過涔水向南，洋洋灑灑，細細碎碎地踩響澧津公路。

    上下折騰，父母終於感悟無力掙脫戶口這張大網，權衡再三，毅然決定告別“天吊戶”二等公民受人欺侮的漂泊生活， 返回農場。

    爸爸肩挑擔子，一隻手牽着我，媽媽擔着妹妹，姐姐緊隨其後，一家人在春雨中踽踽獨行。

    細雨濛濛，春寒襲人。公路上很靜，不見行人，車馬稀少，雨濕了衣裳，滲及肌膚， 涼在心裡。

    小孩沒有耐心，每隔幾分鐘我就問爸爸還有多遠，爸爸也總是用千篇一律的話回答：“不遠了，還有幾里路。”

    我迷迷糊糊跟着爸爸一路小跑，迎面駛來一輛牛車，車上載着蓮藕。這時，爸爸對駕車人說：“這伢今天還沒吃飯，請給點蓮藕好嗎？”沒有遲疑，那人順手抽出一節藕給了爸爸，我從爸手中接過蓮藕，在衣服上擦了擦泥巴，邊跑邊吃起來。

    燈火闌珊時，我們終於抵達津市古鎮，穿過幾條石板鋪成的古巷，進入一家客棧。

    客棧老闆娘見一家人淋得像落湯雞，頓生憐憫。她得知我們還是她家門時，格外親熱，麻利地將熱騰騰的飯菜端上了桌。飯後，她又張羅我們進廚房，生火讓我們烤乾淋濕的衣裳。最後，我們一家被安頓在樓上招待所住宿。

    次日清晨，雲開日出。爸爸欲付賬，家門推辭說：“一筆難寫一同姓，500年前是一家，不必客氣破費。”她分文未取。

    萍水相逢，全出於愛心，即便是簞食瓢飲，也是恩比山重，何況是又吃又住，這人間真情，此生常記心間，沒齒難忘。恩人今何在，別來無恙？

    與家門互道珍重後，我們登上從津市開往南縣的客車，窗外油菜花燦爛金黃。汽車逶迤行進在西洞庭湖平原上，映入眼帘的是大大小小的湖泊和密密麻麻的溝港。 薄暮時分，我們順利到達了南縣藕池河碼頭。

    南縣至注滋口那時還沒有班車，我們只能沿藕池河走水路東進。爸爸在碼頭同一船老闆談好價錢，一家人魚貫進入狹窄的船艙。

    那是一艘湖區典型的小舢板船，艄公五十開外年紀，清癯的臉上一對不斷巴眨的眼中擠出狡詰的光芒， 歲月的風霜刻在他臉上古銅色的皺褶里。

    艄公拔錨啟航，欸乃欸乃的槳聲，攪動一河春水，兩岸的油菜花正盛，金浪無垠。

    中午時分，爸爸讓艄公將船靠岸，他徑直上岸在油菜地里採集了一包嫩油菜苗，洗淨後和帶來的大米放在鼎鍋里煮熟，做成沒有油鹽的菜粥，一家人將這野餐吃得津津有味。

    舢板在藕池河中緩慢爬行，晝行夜宿，兩天后，明山頭鎮到了，前面不遠，就是我們要上岸的地方—注滋口鎮。

   血色似的落日餘暉投射在河面，河水泛起豬血似的波浪，令人心悸。華燈初上時，舢板靠上了注滋口碼頭。爸爸付了船錢，謝了艄公，舢板迅即掉頭而去， 不一會就消失在蒼茫雲水間。

    麻石鋪就的碼頭，層層疊疊。我們拾級而上。突然，媽媽驚恐地喊道：“天啦，一袋子衣服丟在船上了！”

    那個大布袋裝着祖上留下來的細軟和全家人換洗的衣服，放在舢板的前艙中，爸爸上船時不幸忘記帶走。此時，那艄公已了無蹤跡，媽媽心痛得坐在碼頭上痛哭，爸爸沉默不語，一臉茫然，痛惜和悔恨埋在心裡。

    很多人同情地圍上來勸導媽媽，其中一位是農場辦事處的幹部，見我們是返回農場的，視為浪子回頭，自然高興，他愛憐中帶着責備勸我媽說：“回來了就好，我叫你們不要跑，你們要跑，看看，褲子都快跑沒了吧。”爸爸將媽媽從石級上扶起，那幹部把我們一家安頓在招待所住下。

    樅陽風，津市雨，藕池河無語東流，流不斷，流離漂泊的愁苦。拖着疲憊的身軀，此時，舉家一無所有，我們掙扎一年後無奈地回到了原點---悅來河。

    多年後，媽媽對藕池河一直耿耿於懷，經常提起那丟失的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