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森:姜永寧之死 |
送交者: 芨芨草 2015年08月05日19:37:02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阿森:姜永寧之死
1968年春,在北京先農壇體育場大院裡,一個身材不高、穿着整齊的中年人正在聚精會神地看着一張張大字報。另一個比他稍稍年長的人用濃重的廣東話輕聲地說:“聽說國家體委造反派已經把傅其芳專政了,將來咱們也麻煩。” “不會的,我們早就說清楚了。” 那個看大字報的中年人,是五十年代初中國兵壇的繼往開來者姜永寧;另一個也是名將,叫王錫添。這兩位宿將早年在香港就名聲大震,姜永寧直拍削球,足智多謀,號稱“狐狸精”;王錫添橫拍削球,饒勇善戰,人稱“小霸王”。不知哪位造反派得知了王錫添的雅號,告發他在香港就是個“大惡霸”,否則何以叫“小霸王”?王錫添己經受了審,又聞傅其芳進了“牛棚”,他預感到他們這批香港歸來的人都不會被放過,便來告訴這位摯友,讓他有所準備,但姜永寧歷來相信政策,他反倒安慰起老朋友來。 在那個年代,雖然天天在念“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但沒有一個角落不在踐踏着黨的政策。沒過兩天,一張爆炸性的大字報出現在先農壇,醒目的標題是“揪出日本大漢奸姜永寧。” 文革中凡揪則“大”,“大特務”、‘大地主”、“大漢奸”。輪到姜永寧自然也是“大”。 一向喜歡看大字報的姜永寧看見這扎眼的幾個大字,一下子驚呆了。他從來沒有這樣傷心過,他始終把回到大陸作為最值得慶幸的選擇,把加人中國共產黨的一天作為最令他留戀的日子,他怎麼會被視為大漢奸呢?他委屈得想流淚,但又能找誰述說呢?那令他辛酸的往事又在他眼前翻滾。 姜永寧的童年充滿了屈辱。他父親遺棄了生母,他跟着改嫁的母親來到繼父家,當水工的繼父收入微薄,怎麼可能養活他和哥哥呢?兩兄弟很要強,他們常常背上筐子,到亂糟糟的碼頭,用手扒開垃圾,揀出一粒粒煤渣。撿完一筐煤,小小的身體也象剛從煤堆里拉出來。稍大一點,他又開始給資本家倒尿壺,給日本人擦皮鞋,這大概就是漢奸的由來吧?他實在想不起和日本人有什麼往來了。 讀了大字報的標題,姜永寧的額頭已經冒開了冷汗。他膽子小得出奇,向來都是息事寧人、與世無爭,他到任何地方也沒有對立面,與他共事的人都知道他是罕見的大好人,但大字報為什麼也不放過他呢? “姜永寧四十年代就是日本大漢奸,解放後他迫不及待地回來,這一切值得革命群眾深思„„” 那龍飛鳳舞的黑字像竄出紙面的毒蛇,狠狠地吞噬着他的心。 他回大陸是為了破壞嗎?那還是1952年,他榮獲了香港單打冠軍。這個冠軍真是來之不易,他先在乒乓球房為別人揀球,後來又充當陪練,那真是從最底層一步一個腳印地熬上來的。同年,中華體總廣東分會邀請他代表廣東參加第一次全國乒乓球賽,他取得了新中國的第一個冠軍。有人給他帶話,賀老總希望他留下來,代表中國隊比賽,他在香港的一切待遇可以保留。姜永寧當時已是《星島日報》的職員,在球壇的顯赫名聲使他有了一份穩定的職業。但他對比了香港和大陸,他覺得社會主義祖國才是久留之地。至於待遇,他聽說別的教練工資不高,便執意要把從香港保留下的工資降下來,只是體委領導再三做工作。他才收下每月135元的工資。 舉行的23屆世界錦標賽。中國隊遇到的淨是美國、南朝鮮、南越這樣的隊。這不僅僅是比球技的高低,更是志氣的較量。在與南朝鮮對壘時,他們向國內轉播現場實況,一口一個“打敗共匪”,姜永寧毫不退縮,用驚人的毅力一扳板地與對方周旋,為得到寶貴的一分,常常要打幾十個回合,他的腿抽筋了,渾身濕透丁,還是咬緊牙關與對方磨,三場重要比賽,他都是獨拿三分,他用無比的艱辛維護了祖國的聲譽,為中國隊首次躋身一級前6名立下了頭等大功。有哪一個對祖國不懷好意的人會如此珍惜國家的榮譽? 姜永寧當晚回到家中。把大字報的事告訴了妻子孫梅英,這位打球向來潑辣兇狠的乒壇女將比丈夫豁達得多,處說:“讓他們寫去,現在的大字報有幾張是真的?” 但姜永寧心裡盛不下事,他敏感地觀察着周圍的一切。整人的人對他己經露出了兇殘的目光,一些熟人生怕與他說活受嫌疑,他教過的小隊員也總是充滿疑惑地看待他。這日子多難呀,遭受歧視真是最大的痛苦了。不久,他又聽說了傅其芳自殺的消息,他的處境無法對這事做任何評價,但他無意中在幾位隊員而前說:“傅其芳自殺的時候把繩子勒在耳朵後,那樣死不伸舌頭,樣子也不難看。”莫非這時候他已經在考慮着走傅其芳的路?姜永寧為人善良,悽苦的童年造成他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的性格。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去揭發任何人。他只是反覆尋思是不是說過錯話,平日的書信中有沒有不符合毛澤東思想的地方。他覺得應該認真清理一下。 他對孫梅英說:“我準備把往來的書信都燒掉。” 性格倔強的孫梅英說:“有什麼可燒的,不要理他們那一套。” 但姜永寧仍舊位開一個個抽屜,翻箱倒櫃地整理帶有文字的東西。孫梅英看着他那副如臨大敵、優柔寡斷的樣子,既覺得他可憐,更覺得他可愛。丈夫就是這個樣子,幾年前他們在國家隊分別帶一個隊員,本來孫梅英的學生很怕姜永寧的學生,但孫梅英深知丈夫處理事不果斷,便抓住他的弱點布置戰術,結果自己的徒弟反倒大勝丈夫的徒弟。如今,他又在嘀啥,在他眼裡沒有一封信符合毛擇東思想。這絕不是他偽裝積極,他從心靈深處欽佩覺、信服黨,平日他常按照黨章來對照自己的行動。在家裡也不說一句不利於黨的話。有次收音機正唱山西梆子,孫梅英說:“咱們也聽不懂,關掉它”。 姜永寧說:“沒唱完怎麼能關掉,人家唱的是毛主席語錄。” 還有一次孫梅英正好管了一個品質不好的女隊員,她回家嘮叨:“教這樣的隊員非讓我少活幾年不可?” 姜永寧平靜地坐下來,對孫梅英說:“別生氣,毛主席他老人家在《老三篇》裡這樣教導咱們,‘我們的一切工作,都是為着人民利益的„„’”思想上如此追求進步,如今遇到這麼大事,真成了驚弓之鳥。他一張張地燒,弄得屋內煙熏火燎,孫梅英開門流通一下空氣,哪料到隔牆有眼,“銷贓滅跡的罪狀”又被捅了上去,更大的迫害向池步步緊逼。 5月10日晨,姜永寧離開家,他又憂心忡忡地叮囑妻子:“‘四舊’東西再清理一遍扔掉。” 為了不讓丈夫掛念,孫梅英決心把照片等東西全燒掉。 整理到下午,她的隊員仇寶琴等來看她,關切地說:“我們幫您整理。” 一會兒,林慧卿也來了,她爽直地說:“你給我,明天早上我扔到鍋爐里去。” 孫梅英想,現在什麼事都“無風就是雨”.如果萬一讓人看見,又成了轉移黑材料,還是自己處理吧。為這件事,孫梅英後悔了多少年。 下午五點,北京市體委專案組七、八個人員闖進了姜永寧家,先是大念“什麼人站在反革命立場就是反革命派”的語錄,接着向孫梅英宣布姜永寧已被專政。 孫梅英說:“中央6.6通令不讓抄家。” 專案人員朝她大喊:“不抄革命群眾的家,就是要抄反革命的家!”他們又亂翻一氣,並拿走了那一包照片。 專案人員拿到照片欣喜萬分,他們從裡面尋找着立功的機會,有人發現他少年時拍的照片,衣服上有個小小的太陽旗,他們逼迫姜永寧承認是“日術狗特務”。 姜永寧一再心平氣和地解釋:“那時賣的衣服常有太陽旗,我和日本人沒有任何住來。” 幾個彪形大漢乾脆抄起棍棒,朝姜永寧劈頭蓋臉亂揍。可憐瘦小的姜永寧被打得在地上爬,又下意識地鑽到床底。 這是5月15日的夜晚,姜永寧在拘留室里像一座呆呆的木雕。他都顧不得去擦臉上的血痕。誰見了這位善良人的遭遇,也會禁不住下淚。他曾經如此深沉地摯愛着這裡的一切。 三年前,他從國家隊被調到這裡擔任北京隊總教練時,誰都知道這意味着出國、出名的機會少了,但他心情舒暢地接受了。為了帶好隊,他干搬住到運動隊,每天五點半起床,六點半便來到訓練館,從輔導隊員到打掃衛生,從示範動作到給小孩子當陪練,他都幹得興趣盎然。一天的訓練下來疲憊不堪,但他常常拉着小隊員回到球檯旁,說:“我再遛你一盤。” 入夜,他又要寫訓練計劃。他知道他不善於辭令,一個十幾分鐘的發言他會寫上三個小時。他沉默寡言,顯得有點冷峻,但他內心卻猶如一團火,觀眾來信向他詢問打球,他有信必復;邊防戰士希望要好球拍,他買到後公公正正地釘在木箱內寄出。這在造反派看來也是罪狀,因為姜永寧是典型的“好人黨”。 5月16日清晨,王錫添看着他腫脹的臉,小聲問他:“他們打你了?” 姜永寧委屈地搖搖頭,他不敢說挨打了。 隊員們去出操了,姜永寧把造反派勒令他打掃的廁所擦得乾乾淨淨,便獨自走到四樓的一個房間裡。人們回來發現姜永寧失蹤了,便到各個房間去尋找。 他的朋友王錫添看見他站在窗口,以為他要跳樓,便含淚隔着門大喊:“姜永寧,你不要想不開,不要做糊塗事。” 但姜永寧仍然紋絲不動。人們打破玻璃跳了進去,姜永寧吊在窗口,已經斷了氣。那繩子真像他說的是勒在耳後。舌頭沒有吐出來,樣子一點也不難看„„ 原載《非正常死亡》北京師範學院出版社1986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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