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第五次戰役中的鐵原阻擊戰(3)
薩蘇
63軍中的兩個異類
老唐說的“小刀子”,指的是蘇式騎槍上用的刺刀,這東西形如短劍,三鋒開刃,也可以做匕首用。唐滿洋自己用的是駁殼槍,姚顯儒用的是衝鋒鎗,本來都用不着這個東西,可唐滿洋一看就喜歡得不得了,愣給自己和姚顯儒一人弄了一把。
姚顯儒本來端着槍站在老唐身後警戒,聽見連長這句話,手一抬,掛在腰後的刺刀變魔術似的就到了手裡。老唐比劃姚顯儒這個動作的時候,我的腦子裡就是《雙旗鎮刀客》裡邊娃哥對一刀仙出刀的那一瞬。
說起來,老唐和姚顯儒,在63軍都有點兒異類。這還要從這支部隊的歷史說起,前面說過63軍的前身是冀中八路最精銳的野戰兵團,這是一支典型的河北部隊,最拿手的就是扔手榴彈。而這支部隊的手榴彈,曾給日本兵留下過深刻的印象。這實在不是八路的本意,只是因為條件太艱苦了,冀中土八路的兵工廠除了手榴彈就沒有什麼能敞開供應的傢伙,連地雷都不行。
這種情況下部隊為了提高戰鬥力,唯一的辦法就是玩命的練投彈,一來二去就扔出了名。甚至鬼子還分析過,如果是下雨天打仗,土八路的戰鬥力就得打對摺。因為土八路的工廠造的手榴彈都用黑火藥,一沾水就不響。沒了手榴彈,土八路的能耐當然要打個折扣了。
而唐滿洋和姚顯儒呢,老唐是山西人,最擅長的是駁殼槍加鬼頭刀,姚顯儒是甘肅人,最擅長的是……這個沒法說,入朝的時候通信員姚顯儒玩得最好的是匕首,回國的時候大功英雄姚顯儒是全軍聞名的“地雷搬家大王”,拿美國人的地雷炸韓國人,就是這位幹的好事兒。
姚顯儒參軍的時候是馬鴻逵的兵,19兵團打寧夏,馬鴻逵兵敗逃走的時候,被改編成了解放軍。馬家軍對當兵的特別狠,所以姚顯儒本來是一點兒也不想當兵了,就想着開小差回家。沒想到他遇上了個特別會做思想工作的指導員,就是前面提起過的那位魏應吉。
這個魏應吉,那思想工作的水平別提了,多少年以後老部下一提起“魏應吉”三個字還都說心裡暖和,因為他對兵特別好。魏應吉和姚顯儒一路走一路說話,跟對自己兄弟一樣。部隊過姚顯儒老家,魏指導員知道他想家,通過當時的兵役局接來了他父親。全連戰士就像見了自己的父親一樣,端水、遞煙;連長、指導員噓寒問暖,一起陪着他父親吃飯,走時又送吃的又給路費,真比一家人還親。這回姚顯儒也哭了,西北漢子一動真感情就不得了,那叫死心塌地。
沒幾天趕上一次土匪夜襲,一屋子沒槍的新兵和解放戰士給嚇得嗷嗷叫,帶新兵的唐滿洋不慌不忙,守着門口,一杆駁殼槍打得二十幾個土匪不敢冒頭。有一個膽大的土匪繞到房後從窗戶跳進來,立足未穩,新兵里躥出一位一刀子就從土匪肋條骨底下捅進去了……這就是姚顯儒。第二天,唐滿洋看看那肺都給挑出來的土匪,又看看姚顯儒那把河州匕首,抓抓頭皮,說:“你不是放過羊麼?我也放過羊,跟我搭夥來吧。”
混亂的番號和帶不走的俘虜
現在,老唐一聲令下,姚顯儒扔下連長撲上去,一刀就刺在了那黑人大個子兵的肋骨縫裡!這個黑人大個子兵,根據推測,很可能就是美軍特種部隊遊騎兵第二連的士官拉爾夫·W·薩頓。
根據美軍戰史記載,薩頓原為第82空降師成員,在1951年5月20日和中國軍隊爭奪小理山(479 高地)附近的581高地時陣亡(美軍所說581高地即580.7高地)。第二遊騎兵連在和志願軍爭奪581 高地的戰鬥中傷亡十八人,薩頓是唯一一名陣亡的黑人遊騎兵。
美軍在朝鮮戰爭中的遊騎兵空降連是完全基於二戰空降兵老兵志願組建起來的,一共十幾個連的規模,一般只配屬給美軍的師一級的單位,任務和志願軍的師級尖刀連一樣,只是美軍的遊騎兵戰鬥技能更全面(全部有傘降資格)。當時組建這些連隊的時候,只需要一千名補充人員,竟然有五千多現役傘兵報名,這也從另外一個側面證明了這些連隊的兵員素質之高。
而這個第二遊騎兵連還要更加特別一點--組成時全體官兵都是黑人,作為美軍“王中王”的特種部隊,這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不過,由於杜魯門簽發第9981號總統命令,要求軍方對黑人官兵提供均等機會,美軍中已經開始改變根據膚色編成部隊的做法。當然,其中原因之一是1950年底曾有一支黑人連隊全體投了八路,噢不,投了志願軍……李奇微接任聯軍總司令後,更加速混編,要求上級授權他徹底廢除他麾下部隊的種族隔離情形。所以,這支第二遊騎兵連在攻擊580.7高地時還是不是純粹的黑人部隊,是值得存疑的。
反正在580.7高地和老唐他們作戰的美軍中,肯定有一部分屬於這個遊騎兵連。按照美軍記載,此戰美軍第二遊騎兵連指揮作戰的是副連長坤因中尉,他在5月19日接受命令代理連長指揮攻擊581 高地的行動,其任務是為替美第32團擔任反擊前鋒。根據美軍紀錄,1951年5月20日下午,第二遊騎兵連利用正面炮火轟擊吸引志願軍注意力,由坤因率六十五名特種兵從581高地反斜面偷摸上山,攻下該高地。戰果報志願軍戰死五十人傷八十人。在566團的記載中,當時一線兵力不足,原駐守581高地的七連19日已經抽調到小理山前線,所以美軍襲擊時高地上沒有設防,美軍的戰績統計估計是20日在整個566團正面戰鬥的戰果。
美軍記錄,當夜凌晨兩點志願軍發動反擊,坤因呼叫炮火支援把志願軍擊退,戰鬥到五點鐘,第二遊騎兵連因彈藥不繼撤下,但六點二十分再度攻上占領581高地。和第二遊騎兵連共同作戰的應該還有美軍第七師,因為美方記錄中有20日第二遊騎兵連向第七師移交陣地的說法。所以當老唐他們摸上美軍宿營地的時候,第二遊騎兵連可能只有部分人員留在陣地上。根據志願軍的紀錄,美軍傷亡數字遠遠高於第二遊騎兵連的損失,此外,還有約兩個連的南朝鮮部隊在20日乘機攻占了小理山西側山下的問禮里。根據189師師史記載,當天的戰鬥共殲滅美韓軍約200人,活捉28人。
值得一提的是,和老唐他們交手的這支美軍,到底是什麼番號很令人狐疑,因為按照美軍第七師公布情況,20日並沒有陣亡人員。按說,這種情況下,只要審問俘虜,就應該真相大白吧?筆者曾就這個問題詢問過老唐,老唐猶豫了一下,說了句話:“我們連抓的俘虜,一個也沒帶下來。”
一個也沒帶下來?筆者倒吸一口冷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聽到過說法,老唐打美軍空降兵本來應該立功的,結果什麼也沒有,原因就是嫌疑殺俘。這件事情的當事人今天還健在,是當時負責上去帶俘虜的一個幹事。當時朱彪聽說抓了俘虜,派他到唐滿洋那兒接收。結果等這位幹事到了老唐那裡,卻發現沒有一個活着的俘虜可以帶走……
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此人有幾十年和老唐住在同一個大院,但兩個人從來不說話。而筆者直到和多名還活着的當事人核對,才感到唐滿洋背這個名聲實在冤枉……
兩條互不來往的好漢
聽說三連抓了不少美國兵,不但團長朱彪興奮表揚,連師里都驚動了,在已經感到大敵當前的壓力下,仍然派了一個幹事到無名高地接收俘虜。當時抓到美軍俘虜是大事兒,很有面子的。
不過,按志願軍老兵的說法,“聯合國軍”中最好抓的是英國兵,只要他覺得盡力了而且沒有打贏的希望,會追着你投降,美國兵也還算好抓的,衝到跟前一比劃刺刀,美國兵多半扔了槍就投降。最不好抓的是法國兵,打起來特別頑強,42軍圍攻砥平里,曾經抓到過法國兵,但愣是帶不下前線……奇怪的是法軍在一戰二戰越戰中哪次的表現都稱不上好。
一次抓到雙位數的美軍,都夠全軍通報表彰的了。可是,這位幹事一時竟然上不去陣地。
從21日凌晨開始,美軍一直在用近乎瘋狂的炮火猛轟志願軍據守的陣地。根據美軍記載,就是在這樣的炮擊之下,前線美軍的穿插部隊才沒有崩潰。包括第二遊騎兵連在內的美軍一線部隊是在凌晨五點放棄陣地敗下陣來的,但此後在炮火掩護下又重新奪回580.7高地。
通過對雙方戰史的對比,我認為美軍的描述是可信的。因為志願軍反擊部隊在20日夜間先進攻美軍駐紮的三座小高地,隨後沒有投入太多力量和美軍交手。他們21日上午發現問禮里的兩連韓軍動搖撤逃,當即投入尾追攻擊,此戰把正在後撤的韓軍切成兩段,斃俘韓軍連長尹奉玉上尉以下百餘人。
根據189師師史記錄,不再糾纏美軍的原因是發現前方出現大量美軍精銳部隊,而且部隊傷亡較大。
於是63軍改變了準備把189師主力投入洪川江以南的計劃,僅留下朱彪團在江南機動防禦,所以作戰部署上也就沒有了死守580.7高地的要求。當晚,奉志願軍總部命令,前線各部全線後退,566團也撤了下來。應該說,志願軍的直覺還是很敏銳的,李奇微計劃的大規模反攻,已經開始了。
在189師對面,這次猛烈的炮擊讓志願軍參戰老兵印象深刻。他們形容美軍大口徑炮彈打中平地,炸起的土可以掀起二三十米高,盤旋飛舞如同一條土龍。在這種條件下,等那位幹事趕到昨晚的戰場,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
“俘虜呢?”幹事興沖沖地問。“沒有俘虜了。”據三連老兵回憶,所有的俘虜都在那天夜間的戰鬥中死亡,無一倖免。抱着一腔熱乎氣趕來的幹事碰了個大釘子。他返回師部,報告唐滿洋有殺俘嫌疑,還捎上了那塊夜光表的事兒--老唐確實把那塊表自己戴上了,他的意思是方便看個時間,打完了仗再交給朱彪。老唐不傻,何況有魏應吉這教導員看着,讓他犯紀律都得換個時候。但按照這位幹事的報告,老唐沒有在第一時間上繳已經屬於違紀,他戴了這塊表,就表明他打死美軍指揮官的時候很可能就是為了這塊表。
任何一個嫌疑,都夠老唐吃不了兜着走的。因為這個,儘管調查結果最後認為老唐沒有什麼錯誤,這一仗還是只給唐滿洋記了個三等功,否則是一等還是二等誰也說不出什麼來。
也就因為這個,雖然住一個院兒里,老唐和那位幹事見面不打招呼不說話,至今已經有五十年了。
令人感嘆的是這位幹事論起打仗來也是一條好漢。鐵原反擊戰打到後期,部隊傷亡極為慘重,連蔡長元師長都提槍上前線了。這種情況下,這位幹事帶一個殘缺不全的班,就敢插到美軍前線後面去打坦克,目的無非是遲滯敵軍行動。第二天拂曉,一個人帶了六處傷爬回來的。
可兩個好漢子,至今也是不說話。有人說老唐這人後來升遷不快,一個是卡在文化上,另一個,就是不會和人相處。那位的原話是:“戰爭時期好啊,像老唐,你大刀片一掄,什麼都有了……”問題是,有多少人到了戰場上一掄大刀片就能上去呢?上去以後又有多少人能回來呢?
真相
關於“殺俘”的問題,我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問了唐老。問的時候很緊張,天曉得會捅怎樣的馬蜂窩。
沒想到唐老很平靜,甚至有點兒不像當年的天殺星。唐滿洋冷冷地看我片刻,慢慢平伸出右臂,曲肘向天,食指比了一個扣扳機的動作,淡淡道:“我不殺他,他就殺我,我沒有辦法。”空氣一時近乎凝滯。又沉默半晌,老唐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話“我從來不殺俘虜。他們要殺我的人,我只好開槍打。”
因為發生在暗夜之中,所以這次事件的全貌,只怕永遠也無法完全弄清。但從幾名互不相干的老兵口中,我們依然大體可以還原當時的情況:在拿下小高地以後,從睡袋中被掏出來的美軍見勢不妙,紛紛舉手投降。到底捉了多少美國兵,是否確實都是美國兵,這至今都是一個謎。最初,我得到的數字是六十多個。然而,找當事人核實以後,才知道這六十多個俘虜,指的是當夜戰鬥中志願軍所捕俘虜的總數,主要是從問禮里逃跑的韓軍。
看着今天作風潑辣堅韌的韓國足球隊,很難想象當年它的軍隊居然這樣不經打。但是志願軍老兵對南朝鮮軍的戰鬥力倒並無微詞。他們提起來,主要說兩點:第一,韓國當時是剛剛建立了自己的軍隊,部隊沒有傳統,打起來容易垮台是正常的。部隊的這個傳統,就像一種靈魂。老兵走了,靈魂依然留下,所以,有些老部隊過了多年和平日子,一上戰場依然戰鬥力強勁;第二,韓國軍隊在朝鮮戰場上是“打勝不打敗”,他們一旦被打敗,就會整個“崩盤”。金城反擊戰67、68軍奇襲白虎團,奪占轎岩山,一下把韓國兵打崩了,前線四個師的韓國兵沒命地往回跑,中國軍隊意外地一插幾十公里,韓國兵把二線陣地都給沖亂了,嚇得美國人緊急約見志願軍代表,催促趕緊簽字講和。不然,誰知道志願軍會打到哪裡?但是,進攻作戰的時候,韓國兵還是蠻有戰鬥力的,尤其是坑道戰的時候,那些刁鑽古怪的襲擊戰,大多是韓國人所為,比裝備更好的美軍威脅還大。說缺點,也說優點,客觀評價。也許,只有在戰場上刺刀見過紅的,才會這樣尊重對手。
清點戰俘的時候老唐發現,自己身邊只剩十幾個能動彈的兵了,比俘虜還少。這倒不是傷亡多大。
這次夜戰照老唐說法不算激烈,沒有什麼懸念。然而,志願軍的官兵都是餓着肚子殺上來的,打仗的時候,一股猛勁頂着,拚刺刀都沒問題。一完成任務大多數人坐下就再也起不來。就算這能站起來的十幾個人,都在全身打晃,畢竟連續的苦戰,太艱苦了。
而這個時候,另兩個小高地的美軍已經和志願軍的反擊部隊打成了膠着。這兩個小高地的美軍防禦較為嚴密,一方面老唐他們這邊先打響讓美軍有了警覺,另一方面有一個戰士踩中了美軍布設的照明雷,陣地照得一片雪亮。失去了夜色的掩護,志願軍反攻部隊的戰鬥力大打折扣,而美軍的火力明顯比中國軍隊強得多,訓練也很出色,即便在夜間也打出了交叉火力,這次突襲未能成功。
然而,美軍畢竟已經是驚弓之鳥,一邊打,一邊叫喊,似乎在相互聯絡。這三座小山距離很近,所以,也有美軍在向老唐他們占領的山頭喊話,似乎還不知道這邊的美軍已經被全部解決。
這時候,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俘虜中也有人喊叫回應。唐滿洋回憶:“當時那邊的美國兵在喊,這邊的也在喊,但喊的什麼,我們誰也聽不懂……”另一名當時參戰的老兵說:“照明彈打上去我們才看一眼俘虜,我的媽,個個手上臉上都毛茸茸,至少比我們高一頭,胳膊比我大腿還粗!”
唐滿洋命令機槍向美軍據守的兩個高地猛烈射擊,掩護兄弟部隊,另外幾個戰士用剛繳獲的美軍機槍看住俘虜,並喝令他們住口。然而俘虜顯然也發現了志願軍人比他們還要少,所以儘管照明彈閃亮的時候他們只是沉默地緊盯着唐滿洋他們,但照明彈一滅就喊聲四起,也不知道是求救還是報告這邊的情況。
又一顆照明彈升起的時候,中國士兵忽然發現俘虜少了幾個(原來只是讓他們抱着頭蹲在地上,來不及捆綁)。就在這時,正在對美軍射擊的機槍驟然停止,傳來激烈的扭打和叫罵聲。隨着叫罵聲傳來,俘虜們一起低下身來。
參加過此戰的志願軍老兵推測,美軍俘虜中肯定有人在串通,否則這個動作不會如此劃一。而這個動作的意圖就是避開志願軍倉促射出的子彈,在最短的時間裡撲向看守的幾名中國士兵,奪槍反擊!
聽到這樣的講述,我忽然想起一段對朝鮮戰場上美軍空降兵訓練的描述:“約翰·G·霍坦上校挑選的遊騎兵候選隊員前往喬治亞州班寧堡受訓,兵源大多來自第82空降師。他們的訓練時間多在夜間進行,訓練科目包括輕兵器操作,夜間跳傘,兩棲登陸,爆破及格鬥等……”他們的訓練和作戰意志,明顯超出普通美軍部隊。也許正是因為他們的精銳,才被作為了對志願軍進行反擊的箭頭部隊,然而,在580.7高地的戰鬥中,即便是這支精兵,也沒能在作戰經驗豐富的志願軍手中討得便宜。
千鈞一髮之際,機槍打響了。事後,志願軍的老兵分析,可能是夜暗使美軍俘虜沒有看到架在地面上的機槍,否則他們一定不會鋌而走險。與此同時,美軍支援的炮火也蓋在了這座小山的山頂上。
最後從這塊陣地上站起來的,是唐滿洋和他還活着的部下們。如果不這樣做,能走下戰場的會是誰,也不會有懸念了。
所謂唐滿洋涉嫌殺俘,真正的原因,有人說是在這次混戰的最後階段,一名逃脫的美軍沿着山坡奔跑向敵方陣地,當機槍手猶豫的時候,照明彈下唐滿洋作了一個和我剛才描述一模一樣的動作--平伸出右臂,曲肘將手指向天,食指比了一個扣扳機的動作。機槍打響了,那名美軍應聲栽倒。“放他跑過去,拿起槍來就會打我們。”老部下給唐滿洋抱屈。
但對於這件事,老唐沒有解釋過。可是我耳邊仿佛閃過他的聲音:“我不殺他,他就殺我,我沒有辦法。”所以,沒有俘虜。
謎團
這一仗,最大的謎團是美軍被打的到底是哪支部隊,傷亡到底有多大。從第2遊騎兵連的傷亡紀錄看,僅僅傷亡17人。所以這一仗打的肯定不止他們,但美軍的戰鬥記錄中,又沒有提到其他番號。
當時美軍在朝鮮最大的空降兵單位是空降兵187團(韓國資料稱為187旅),這個團曾經和志願軍打過多次硬仗,損失不小。他們五次戰役時也的確在和志願軍對峙的前線上。但是,根據作戰區域看,在五次戰役攻守轉換的時候,該部已轉序列,22日就已投入與志願軍第3兵團所部的戰鬥中去了,不大可能與朱彪所部交手。這個部隊從1951年5月20日到5月22日沒有陣亡報告,5月23日倒是有19人陣亡(不知是否為累計),地點在春川東北,離小里山有一定距離。當然,也無法完全排除被打的是他們,因為該部在調轉之前,確實當過西線預備隊。
除了187空降團,美軍在朝鮮的空降部隊就是七個參戰的遊騎兵連了,他們都是既有突擊能力又具傘兵資格。這些精銳部隊美軍很重視,常常在防禦時讓他們固守別的部隊無法守住的要點,進攻時則深入戰線之後打穿插或充當開路尖刀部隊。因此他們多曾和志願軍猛烈交火。在五次戰役中,損失最大的遊騎兵連,是第1和第8遊騎兵連。
第八遊騎兵連,在五次戰役中配屬以美軍步兵第5團為骨幹的美第24師後衛集團,結果在欲靠攏5團主力時,還來不及挪動就讓志願軍包圍了起來。第5團指揮官威爾遜急忙命令第6坦克營接應,才把已經被打的損失慘重的第8遊騎兵連接下來,112名官兵已經只剩了65人,而且多半帶傷。實際上這個後衛集團在撤退中整個部隊都遭到沉重打擊,傷亡人員合計達到八百人。五次戰役後期,美軍第24步兵團推進回這一戰所在地區,據記載,第5團戰鬥群在伏擊戰場上遺留着大量的裝備殘骸和人員屍體,當24團的官兵們看到這樣的場景,士氣受到很大打擊,有關人員驚於現場景象的恐怖,並嘆第5團為第8集團軍最好的團之一,竟遭此敗績。
不過,第8遊騎兵連的損失,是在4月25日開始的美軍24師撤退過程中發生的(具體日期不詳),對手更像中國軍隊的60師而不是189師。只是,第8遊騎兵連戰敗的地點被稱作1010高地,而小里山在中國的作戰地圖上,標高恰好也是1010!
值得一提的是,這個美24師後衛集團裡面有一支配屬給第5團的部隊,叫做555榴彈炮營,這個營在撤退中損失慘重,傷亡上百人,丟了11門大炮,60輛汽車,好容易拖出來的7門榴彈炮,還有兩門給打壞了。這個部隊的名字不好,555諧音和小朋友被打哭的嗚嗚嗚很象,結果到了金城反擊戰,志願軍奇襲白虎團,抄襲轎岩山,這個555榴彈炮營又恰好被包了餃子。這回它沒能突出來,成了美軍在朝鮮戰場被殲滅的最後一個營級單位。67軍參戰人員形容打掉這個營以後“繳獲如山”。
相比8連,倒是第1遊騎兵連的損失更接近一些。這個第1遊騎兵連,5月19日在向志願軍縱深發動穿插作戰時陣亡了13人,其中包括一個少校和一個中尉,18日也傷亡不小,陣亡了一個中尉。
他們的作戰地點與566團的描述相比略微靠北但距離不遠,考慮到美國時間的5月19日正是朝鮮時間的5月20日,如果美國人把作戰地點記錄得略有差異,他們曾經和第2遊騎兵連聯手與566團作戰是有可能的。不過,這裡面有兩點令人產生懷疑:首先,第1遊騎兵連紀錄萊昂納多少校陣亡的地點是710高地,而不是580.7高地,其次,唐滿洋他們如果同時打了美軍兩支強悍的特種部隊,這個戰績未免太不可思議。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美7師或英28旅的後續部隊和第二遊騎兵連一起遭到了朱彪團的痛擊,但是美7 師的記錄中找不到相應情況。
這些記錄,讓人看了有撲朔迷離之感。在即將結束此文的時候,我又從美國KoreaWarEducator組織得到了一份意外的資料。這份資料表明,有一名參加過朝鮮戰爭的美軍士兵埃德·賽庫拉1951年5月底,曾在朝鮮Soyang以南的作戰中,見到一批明顯是繳械後又被殺死的美軍屍體,數量超過五十人,已經死去幾天。當時埃德是美軍海軍陸戰隊第五團第三營的一名年輕士兵。他回憶這批美軍是死於中國人的戰線上。並回憶出很多細節,比如看到的屍體中有一名非常年輕的美軍倒在路中間,昂首向天,胸前劈着一把斧頭。埃德在此後幾十年一直在尋找這件事的真相,比如這批美軍是屬於哪個部隊的,並聯繫了相關的媒體,但始終沒能得到答案。
經過查找地圖,我發現所謂Soyang,即韓國今天的“昭陽江”,這是一條從北向南注入北漢江彎曲部的河流,向南不遠就是小里山北側的洪川江。這批被殺的美軍,是否與唐滿洋他們進行的這次戰鬥有關呢?
在寫作過程中,一位台灣朋友提供的資料,讓這場戰鬥的全貌得到了更多的揭示。這位朋友認為此戰應該是發生在美國時間5月19日的Hanye之戰,這次戰鬥,發生在小里山(美軍地圖上為1010高地)以北的Hanye,這裡正好有三座連續的小山,與唐老所描述的戰場情況很相似。在這次戰鬥中,美軍提到參戰的部隊中損失最大的是第38步兵團,這次戰鬥中共有兩百多名官兵傷亡,長長的陣亡人員名單足以令人觸目驚心。
這一仗,美軍陣亡的總人數已經超過了第一次海灣戰爭沙漠軍刀行動中的全部損失。
雖然美軍的反擊計算極為精確,但看起來它最初的進攻並不順利,在189師面前硬硬地撞了一次牆。
美軍38團,是否就是那個增援其遊騎兵的部隊呢?唐滿洋曾經提到,他們作戰的問禮里北山,附近有個地名叫做“韓成”,這個“韓成”,是不是就是Hanye的音譯呢?
英雄落幕
我本來想回到北京,再找唐老問個究竟的,但卻接到了一個意外的消息--老兵唐滿洋,這個高射機槍都打不死,立了兩次雙大功的好漢子,終於沒能擋住歲月的磨蝕。2月11日,唐老走了。
走之前,一位朋友還和他提起過這一戰,特別想和他核實一下“殺俘”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上一次我去,帶去了這一戰中一名陣亡美軍的照片,唐老後來告訴我,說我看了整整兩天,就想“我怎麼就把他打死了呢?”
我曾想老唐對於當年的征戰生涯,是不是有一些悔意。當再次被提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唐老當時已經呼吸困難,但仍然毫不猶豫地伸出右手,做了個扣扳機的動作,目光清澈如電,明白無誤地說道:“是我……”
老兵唐滿洋最後這個乾淨利落的這個動作,讓我明白,老唐完全不曾混淆過惺惺相惜和你死我活的概念。那一仗,在老唐們的眼裡,永遠是保家衛國。唐老說:“等我出院了,咱們再好好聊。”
老兵唐滿洋的人生落幕了,而鐵原之戰的序幕,剛剛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