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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美援朝第五次戰役中的鐵原阻擊戰(9)
送交者: 芨芨草 2016年01月19日16:55:15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抗美援朝第五次戰役中的鐵原阻擊戰(9)

薩蘇


夜襲種子山

195162日下午,志願軍步兵第566團團長朱彪接到189師師部下達的命令,要求其在當天夜間組織力量,奪回種子山陣地,必要時可以放棄手中的其他陣地。
當時在5661連的楊恩起是親身參加了種子山反攻作戰的志願軍老兵,提到種子山,他糾正薩的發音——那個字,不能讀,而要讀
種子山,這三個字按照這個發音來讀,忽然就有了一種咬牙切齒的感覺。
當然會讓人咬牙切齒。
中國人咬牙切齒,是因為為了這座海拔643米的山峰,志願軍189師曾反覆爭奪並死死固守,付出了重大的代價。
加拿大人咬牙切齒,是因為它的第25旅在這裡的戰鬥中損失慘重,在聯合國軍節節推進中被63軍打得敗下陣來,成了歷史的恥辱。
種子山,位於朝鮮京畿道抱川郡官仁面方向,海拔643米,美軍地圖上標為Seed Hill,韓文發音為Jongjasan,而加拿大人稱其為467號高地,多個國家參與的戰爭,讓一個戰場往往出現了不同的名字,弄得後世研究這場戰爭的任何努力都變得事倍功半。種子山俯視着腳下的漢灘江,和江面垂直的眾多懸崖絕壁交相輝映,展示着自己的雄美丰姿。根據朝鮮民間傳說,古時候有一對三代單傳的夫妻久不生育,於是他們到山上的一個洞裡進行百日祈禱。百日祈禱結束後就有了小孩。後來這座山就被叫做種子山。由於到此山憑弔戰友的聯合國軍老兵發現這裡風景秀麗,大加宣傳,現在,這裡已經是抱川郡一處頗有名氣的旅遊勝地。人們經常可以看到登山的人們沉迷其中,漸行漸慢,直到峰頂。
因為繁衍生命而得名的種子山,1951年卻是吞噬生命的地方。
原來由5664連據守的種子山,是在62日下午失守的。
5
30日,由於直屬部隊在作戰中已經疲憊不堪,美軍第25師命令配屬作戰的加拿大第25步兵旅(25th Canadian Infantry Brigade)發動攻擊,開始了對志願軍種子山陣地的進攻。
實際上,從這個部署,也可以看出美軍在鐵原未能如李奇微中將所期待那樣打出奇蹟的一個原因。從四月到五月,志願軍連續的兩波攻勢之下,儘管李奇微和范弗利特試圖採用磁性戰術對抗志願軍和朝鮮人民軍各部,並有計劃的進行後退。但是,由於志願軍攻擊極為猛烈,有計劃的後退很快就變成了艱苦而漫長的後衛戰,部分戰鬥意志較為薄弱的南朝鮮軍乾脆被打成了潰敗。
李奇微原來的計劃是將盟軍放在後衛線上阻擊和遲滯志願軍的進攻,由美軍炮兵提供遠程火力掩護,以保留美軍兵力作為反攻主力。這個讓朋友啃骨頭自己吃肉的計劃讓斷後的聯合國軍各部苦不堪言,英軍步兵第29旅(British 29th Infantry Brigade)、比利時營(Belgian infantry battalion),菲律賓部隊(Philippine 10th Battalion Combat Team BCT))、法國營(French infantry battalion)等部隊都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63
軍在那個階段的戰鬥中也讓對手吃了不少苦頭。
4
25日,敗下陣來的英軍29旅直屬部隊在土橋廠北山溝集合,遭到志願軍1895663營突襲,旅部直屬的四輛裝甲汽車均被擊中起火,皇家諾森伯蘭郡燧發槍團(The Royal Northumberland Fusiliers)團長福斯特中校的吉普車被志願軍用火箭彈擊中,中校當即陣亡。湯姆·布勞迪旅長的手槍都丟掉了才突出重圍(值得一提的是福斯特中校死後榮獲OBE帝國軍人勳章,這樣的勳章,曾在國際奧委會任職的中國官員徐亨因為在二戰中組織香港英軍突圍,也曾榮獲過同樣的一枚)。

這樣的戰鬥在五次戰役中比比皆是。志願軍有力的穿插讓想在二線觀望的美軍也難逃辣手,4月底,在史倉里15軍圍住了後退不及的美軍24師一個團部又兩個營,志願軍用繳獲的美軍大炮對着韓軍陣地猛轟,引發了更大的崩潰。激烈的戰鬥迫使美軍不得不將其步兵主力陸續投入戰鬥。如果不是志願軍後勤的確遭到了極大的困難,李奇微的後退決戰很可能演變成一場災難。
因為這個原因,儘管美軍擁有絕對的火力優勢和預備隊,但是,當美軍投入反攻的時候,各部都已經頗為疲勞,傷亡甚大,急需調整補充,甚至若幹部隊的建制都處在混亂狀態。在此情況下,美軍以久戰之師執行反攻計劃的力度也就不得不打了折扣。無論朱彪在高地打美軍空降兵,還是唐滿洋穿行敵後時打美軍小分隊,都可以看出,儘管志願軍彈盡糧絕,但美軍也同樣處在疲勞崩潰的邊緣。這樣的敵軍,打順風仗時可以憑着一股虛勁兒猛打猛衝,一旦遭到有力阻擊停頓下來,就很難再恢復攻擊的銳氣。
萬事皆有因果。志願軍如果沒有前期進攻作戰中不畏犧牲的猛攻,鐵原阻擊戰會面臨更多更大的困難。
從這個角度說,每一個犧牲的確都是不朽的。
正是因為前期作戰消耗太大,加上從漢江一線推進途中不斷遭到志願軍阻擊部隊的截擊,始終處在戰鬥狀態的美軍25師打到靠近漣川一線的時候已經元氣大傷,上上下下都在叫苦,而志願軍所有撤退部隊的彈藥和食品,都被精簡到最少程度,最大限度地交給後衛部隊,使擔任斷後任務的189師戰鬥力得到較大恢復。這種情況下,美軍不得不換上剛剛進入陣地的加拿大部隊來攻種子山。
加拿大步兵第25旅,下轄加拿大皇家步兵第2團、第22團、帕特里夏公主輕步兵團、第二皇家騎炮兵團、工兵營、裝甲營和直屬隊,共計8000餘人,是加拿大投入朝鮮戰爭的地面主力部隊。加拿大步兵第25旅的指揮官是准將旅長J. M.羅賓漢(這是個響亮的名字,讓人想起英國中世紀除暴安良的好漢羅賓漢)。這支部隊19512月入朝,除了在五次戰役前期如同其他美國的盟軍一樣擔任阻擊,在加平之戰中吃了19兵團一些苦頭之外,基本沒有受到大的損失。527日,原來配屬英軍第28旅的第2狙擊兵營也歸還建制,美軍已經顯露疲態的時候,加拿大25旅卻正是兵強馬壯。
在加拿大1982年出版的《記憶中的勇氣——朝鮮戰爭中的加拿大軍團》(VALOUR REMEMBERD Canadians in KoreaISBN 0-662-52115-3)中,當年的參戰加拿大老兵曾詳細回顧了這次作戰。
按照這本書中的描述,加拿大25旅是在524日劃歸美軍步兵第25師指揮,參加對志願軍部隊的反攻。根據美軍所述,由於前一階段中國軍隊進攻中的消耗很大,目前正在試圖退回三八線以北的山地地區獲得補給和補充,這次戰役的目的就是要給共產黨軍隊(包括中國和朝鮮)以致命打擊,使其無法恢復和有力量發起下一次攻勢。
既然如此,阻止中國軍隊返回三八線就成為一項重要的任務,加拿大步兵第25旅奉命跟隨美軍第25師發動攻勢,行動代號進取
儘管遭到一定抵抗,“進取”行動的美加聯合部隊依然在27日順利抵達臨津江畔,並繼續向北,朝鐵原方向攻擊前進。
這種進展順利的進攻作戰中,美軍當然是出風頭的主角,加拿大人執行的都是掩護側翼,保護補給線等次要任務。30日,加拿大25旅部隊接到攻擊種子山的命令,躊躇滿志的羅賓漢旅長想不到,從此,加拿大人的好日子就算結束了。正如《記憶中的勇氣》一書作者所述:一切都在一座燒成白地的小村莊前停下了,它的後面是一座令人恐怖(formidable)的山峰,這就是467號高地。

種子山攻防作戰的前半部分,看來正是鐵原之戰前線各處爭奪要點的一個典型縮影。
在接到攻擊種子山命令之時,加拿大25旅正呈搜索攻擊的行軍狀態。該旅的前鋒是抽調裝甲部隊和少量精銳步兵組成的達爾文特遣隊,左右各有一個步兵營作為掩護,其後分別是第2和第22步兵團主力,整個行軍隊列分成兩翼交替掩護。相對於美軍而言,加拿大部隊屬於英軍系統,裝備和給養都略有不及,但相比志願軍各部來說,其火力強度依然占有極大優勢。
加拿大25旅旅長羅賓漢准將是這樣布置這次攻擊的:
由於種子山主峰(467號高地)恰好位於加拿大第2步兵團前方,該團即擔任攻擊主力。對志願軍陣地的攻擊由一個主力營進行,其他部隊擔任預備隊,目的是攻占高地和高地腳下那個燒成白地的村莊彩樂里(Chail-li)。具體部署是這樣的:第一連攻擊彩樂里,第二連保護攻擊陣線的左翼,第三連負責奪取彩樂里與種子山主峰間的前進陣地,對主峰的總攻擊由第四連執行。皇家第二騎炮兵團提供火力支援。
戰鬥的結果,在加拿大軍方的官方記錄中十分簡單:“在這次行動中,皇家加拿大步兵團奉命發動了對於彩樂里和相鄰山峰的攻擊。攻擊是成功的,但是由於該旅的進展過快,在敵軍中過於突出,缺乏側翼掩護的部隊被迫後撤。”(摘自《Canadians in Korea1950-1953》)
然而,第25旅老兵們的回憶,顯示這次戰鬥並沒有報告中提到的這樣體面。在《記憶中的勇氣》一書攻擊彩樂里一章中,作者是這樣描述當時的戰況的:
530日上午,戰鬥在大雨中打響了,第一、第二和第三連先後完成了任務,但第四連遇到了頑強的抵抗,並在敵軍密集的機槍火力下遭受傷亡。
戰鬥進行到下午,中國軍隊依然控制着山頭,他們發動了一次反擊。這次巧妙的反擊目標是第一連和彩樂里。戰鬥中他們突破繞襲到了第一連的背後,切斷了它與後續部隊的聯繫。此時能見度很低,很難分辨山谷中運動的軍隊。因此,為了掩護第一連放在中國軍隊和彩樂里之間的第三連完全無法發揮作用。中國軍隊的運動路線飄忽不定,使加拿大人的子彈很難打到他們。
種子山對於中國軍隊的補給線和通過鐵原的交通線來說十分重要,因此他們最大限度地加強了這個陣地,並有效地頂住了第四連的進攻。連續多次的攻擊均告失敗,因為中國人在陣地上布置了非常有效的機槍巢和密如蛛網的坑道工事。同時,如果我們進展太快,會在敵軍陣線上變得太突出。戰鬥中,皇家加拿大步兵第2團的情況越來越危險,他們既不可能占領種子山,也無法堅守住彩樂里。於是羅賓漢旅長下令撤退,並要求在後方建立新的可靠防線。在中國軍隊衝到面前的時候,加拿大官兵們不得不殺出重圍(fought their way back)後撤下來,到達預定構築工事的後方陣地。
說來可笑,其實如同前線每一個據守的要點,種子山上的志願軍部隊人數並不多,僅有566團二營四連一個連的部隊。而羅賓漢旅長的回憶中,並沒有說明這次進攻的全部兵力。為了拿下種子山,除了第2步兵團的步兵和皇家第二騎炮兵團的三個炮群,實際上加拿大人還出動了八輛坦克,並得到了美軍六架冒着惡劣天氣起飛的飛機的支援。

在這樣懸殊的兵力對比下,為何加拿大部隊依然輕易敗下陣來呢?
應該說加拿大人的進攻計劃本身就存在問題。此戰加拿大第25旅名義上出動一個步兵團和一個炮兵團發動攻擊,但實際上只有第2步兵團的四個連投入戰鬥,而這四個連在進攻中又被同時投入到四個不同的方面,顯然是胃口太大,攤子鋪得過開。真正用於攻擊種子山主峰的只有第四連一個連。本來以一個旅打一個連擁有絕對的兵力優勢,實戰中在主峰正面雙方的兵力卻幾乎旗鼓相當。分散使用兵力是兵家大忌,加拿大25旅的攻擊因此顯得華而不實,參加過諾曼底登陸的老將羅賓漢旅長此戰未免有些過於輕敵。這也讓加拿大人重新認識了中國人的戰鬥力,他們將這次戰鬥稱為朝鮮戰場上與中國軍隊第一次真正的交鋒(first serious engagement
攻擊失敗的加拿大旅得到命令,他們被要求迅速組織第二次攻擊,奪取這個中國人在通往鐵原道路上埋下的釘子。
吃了一次苦頭的羅賓漢准將不敢再托大。這一次,他的作戰部署異常謹慎。由於天氣不好,得不到空軍支援的加拿大軍團在接下來兩天多的時間裡只能和中國守軍進行零敲碎打式的戰鬥,直到62日凌晨才在美軍配合下發動了下一次總攻。這一次,中國軍隊不再固守,經過幾個小時的戰鬥後,他們放棄了種子山主峰,62日上午11時,加拿大第25旅終於奪得了這個來之不易的戰利品。
能夠將敵軍一個旅粘在陣地前整整三天,按照189師在鐵原阻擊戰中的作戰原則,這屬於一次圓滿完成任務的防禦作戰。如果不是欺負加拿大25旅作戰經驗不足,志願軍很少在一個要點上堅守這樣長的時間。實際上,在鐵原的防禦作戰中,大多數志願軍的陣地都是一次性的——頑強地對進攻敵軍進行一次阻擊,隨後立即放棄,轉移到附近的預備陣地等待下一次較量。
整個189師的防禦正面,志願軍都在進行着這種令美軍十分鬱悶的戰鬥。
薩曾拿了志願軍在鐵原防禦戰中的作戰經過給一位住在神戶的國民黨退休老將軍看,請他作為老對手點評一下這場作戰“共軍”打得怎麼樣。這位出身桂系的老將軍,最為佩服的就是志願軍這條酷似“飛舞的鏈條”的防線。他說,把部隊分散到點上,而且頂一下就換地方,這種看不到一條真正防線的打法,一個連可以當幾個連用。因為它打一仗就換一個地方,對手每次和它交手都要重新研究其陣地地形和布防,而研究明白了來打它,它又跑到別的地方去了。美國人和日本人打仗都是重視火力的,抗戰的時候,日本陸軍的炮打得半邊天都是黑的,這邊半邊天又是紅的。當時國民黨守軍最怕這樣的炮擊,缺乏意志的部隊在陣地上不要說打,連待也待不住。美國軍隊的炮兵只怕比日軍還要厲害,但是碰上這樣的防守,大概大部分炮彈都要打到沒人的地方去了。正常的防線,打蛇打七寸,你只要咬住一點突破了就可以撕開它,這樣的防禦陣地是個動態的,你根本不知道它的七寸在哪兒怎麼打呢?抗戰的時候國民黨軍隊和日軍打防禦戰,可是吃過大虧的。開始,是布置成歐戰(第一次世界大戰)這樣的防線,一點突破就會全線潰敗,後來,也有部分精銳部隊改變打法,分成小部隊據點死守,叫做“有一房守一房,有一屋守一屋”,那樣損失可就大了,往往是守點的部隊一打就是無人生還,再一打還是無人生還。這個仗打得沒希望,幾次以後沒開始打守軍就要跑了。

薩隨口問了一句:抗戰的時候國民黨軍隊,是不是如果用這樣的做法和日本人打,打一下撤一下,作戰效果要好得多?
老先生搖搖頭,說恐怕不行,那時據點死守都是規定誰丟了某某陣地殺誰的頭,你允許他撤退轉移,怎麼督戰呢?
在談他的看法之前,老先生曾經先發了一點感慨。
他說,你看,這個守鐵原(實際是鐵原的前方陣地)的63軍,有一個188師,一個189師呢。當年廣西也有這樣兩個師,188師和189師,也是打防禦出了名的。
按照老先生的說法,桂系這兩個師打防禦出了名,是在黃梅-廣濟作戰,打的就是在南京城下大屠殺的那個日軍第六師團。雙方惡戰大風嶺,血鬥龍頂寨,那一仗打得星月無光,中國兵的屍體把戰壕都填滿了,但依然苦苦支撐,日本兵也被打得滿坡屍首。兩軍反覆爭奪,整整打了半個月,最後,連188師(師長劉任)的番號都打沒了。撤退的時候,桂軍弟兄們聽到當地老百姓編了歌子來唱。
老爺子學了當地湖北的口音,這樣地唱起來:“軍隊要學一八九,一八八,到處有人夸……”
唱着,忽然停了,老軍人把沒牙的嘴緊緊抿住了,微閉的眼中已是淚光閃現。
不相干的兩支軍隊,一戰抗日,再戰援朝,都是頂得最苦的仗,一八九,一八八,莫非也是宿命?
忽然意識到,當了一輩子國民黨的老先生,說了半天,卻沒有對志願軍這支共產黨的軍隊說一個不字。
那次採訪回來,和一個解放軍報社的編輯談起這件事。他淡淡一笑,說這樣的事兒多了,總是被日本兵追着跑的,他這是羨慕。
換了別人,薩可能會責怪他過於狂傲——那是跟日本侵略軍死拼過的老前輩啊。但是對這位編輯,我能夠理解他的自豪。
這位編輯的父親,是在朝鮮停戰之後,誤觸地雷犧牲的。
他說,我父親最後在醫院說這個兵當得值,50年入朝,看着美國人從鴨綠江被我們用刺刀趕回三八線,還看到美國人簽了字。
抗日戰爭勝利的時候,國民黨軍的中國軍人大半被擠到了國土的一角,我們是苦勝而已。我們勝了,可是敵人並不怕我們,或許是這位出身桂系的老軍人心中最深處的隱痛。
採訪志願軍老兵的時候,有一個深刻的印象,那就是他們出國時候的心情都是“我要打”,如果換成“要我打”呢?
看來,就算是好的戰術,也要看什麼樣的部隊。志願軍能在鐵原打出“飛舞的鏈條”,指揮官的戰術固然重要,如果下層官兵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戰,沒有“我要打”的覺悟,依然不可能頂住美軍的進攻。近代軍隊與現代軍隊的區別,在於近代軍隊最好的士兵是服從命令的木偶,而現代軍隊的士兵需要很清楚自己為何而戰,即便沒有人指揮,自己也知道會怎樣去作戰。儘管從裝備上說,志願軍在近代軍隊中很難算先進,但從這一點來說,這卻是一支地地道道的現代軍隊。
中國陸軍至今威名遠震,或正是得益於此。
189
師的防禦體系,是以點的形式分布在一塊長寬各二十餘公里的囊形陣地上,美軍後勤所依賴的17號公路蜿蜒其間,丟失某一個陣地並不會造成全局的崩潰,但拿不下任何一個陣地,美軍的後勤線路就可能暴露在志願軍的炮火之下。在這種情況下,美軍不得不一個一個拔除志願軍直到眼皮底下才暴露出來的陣地,但志願軍丟失了的陣地,卻沒有必要必須奪回。

可是,與其他陣地丟失後的情況不同,種子山失守之後,蔡長元師長一反常態,嚴令566團團長朱彪組織兵力奪回種子山並隨即堅守。
蔡長元師長下達的這個命令,在志願軍老兵的回憶里是件很平常的事情,就像吃完了早飯吃中午飯一樣正常。老兵們講,當時每天都在打仗,不是防守就是進攻,無論怎麼說,都比從洪川江往下撤的時候讓人追着屁股打痛快多了。當時在566團四連任班長的王連生(太原干休所)講,當時打仗都打成家常便飯了。開始是害怕,等有戰友犧牲,是憤怒,幾個月連續不斷的打下來,人就麻木了,已經不再把打仗和生死當回事兒。
西方把這種現象稱作心理學上的一種戰時自我保護意識,越是這種忘掉生死的戰士,越能夠有更加專注和清醒的頭腦應付戰爭中的各種情況,生存的幾率越高。這是人類幾百萬年進化中經過無數次搏鬥產生的自我保護功能。但是,這樣的戰士,也會出現與人類社會疏離的現象,要經過痛苦的自我調節,才能夠回到正常人類社會中來。
奇怪的是,薩卻從未聽到朝鮮戰爭的老兵們提到自己有這樣的調節過程。思考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在1950年前後,整個中國,都在一種從戰爭創傷中復甦的過程中。持續不斷的戰爭延續了十幾年,有些地方甚至幾十年,這種戰爭的傷痛刻在那個時代每一個中國人的心頭。朝鮮之戰後,再沒有哪個國家同中國打過一場全面戰爭,那個時候,我們才開始體會和平的含義。所以,志願軍老戰士的心理調節,在整個社會的節奏調整中,得以自然地完成。
直到2008年薩在北京和蔡長元將軍的幼子蔡小心先生談起種子山之戰,也在通過日記和軍史材料研究自己父親軍事生涯的蔡小心才揭開了這個不尋常命令背後的原因。
即便是利用“飛舞的鏈條”,189師也撐不下去了。
儘管志願軍打出了最高的防禦水平,但是189師全師只有12000人,而迎面而來的聯合國軍足足有90000人,其火力的差別比人數更甚——整個189師只有79門炮,還不夠一個加拿大皇家騎炮團的配製。
這樣強烈的對比,即便戰術上沒有任何錯誤,依然無法避免我軍的重大傷亡。根據189師師部統計,美軍在志願軍防禦正面上部署的1,300門大炮,僅僅一分鐘,就施放出4,500發重炮炮彈!大多數志願軍犧牲人員死於敵軍炮火。在種子山一戰中,堅守陣地的5664連,撤離陣地的時候還能作戰的只剩了一排長趙明明以下二十餘人。
在這種情況下,從彭德懷司令員到63軍軍長傅崇碧,都很清楚189師的困難。擔任預備隊的188師已經開始進入陣地,準備接防。但是,中國軍隊的機動能力無法和美軍相比,善於防禦的188師正在挖掘的工事還沒有完全完成。189師至少還要在自己的陣地上堅守一天。
一天,24個小時,1,440分鐘,如果放在平時,也就是一趟春遊的時間。這個局面繼續撐下去,大量減員的189師卻實在沒有把握能扛住這24小時了。
蔡長元還有最後一招。
這一招,就是打亂美軍進攻的節奏。蔡長元看中了種子山。
這是因為,種子山一面毗鄰漢灘川,另外兩面恰好構成了17號公路的一個大拐彎。只要控制了種子山,志願軍即便只用輕武器,也可以打到公路上行進的美軍車輛和人員。

此時,漣川-鐵原一帶剛剛發生了一次連續三天的降雨。這次降雨成了後來李奇微解釋美軍無法完成對志願軍主力攔截的主要理由。然而,從當時戰場拍攝的照片來看,這場雨的影響遠沒他說的那樣大。一個簡單的道理就是——如果這場雨大到令美軍無法行動,志願軍難道比美軍的交通手段還好,竟然能在這樣的大雨中完成撤退任務?
這場大雨的真正影響是大大降低了美軍的機動能力,迫使其更加依賴公路來完成負擔沉重的後勤補給。
如此,志願軍在種子山這個17號公路的拐彎處釘上一顆釘子,就成為美軍無法容忍的事情了。
因此,蔡長元師長給566團的任務,不僅是反攻,而且要死守在這裡。
此前,189師防禦的奧妙就在於儘量在運動中和美軍作戰,而不給美軍一個固定的打擊目標。這種針對美軍特點的打法堪稱蔡長元師長的神來之筆。要知道,第二次海灣戰爭中直到伊拉克軍隊即將全軍覆沒的時候,有一些軍事家才對這個問題若有所悟。蔡長元深知在美軍的猛烈炮火之下,想守住一個臨時建立的防禦陣地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現在師部給朱彪的這個任務卻與此背道而馳,蔡長元師長肯定知道566團將為此付出怎樣慘烈的代價。但是,蔡長元師長更知道,只要在種子山陣地上還有一個活着的中國兵,美軍就不敢放手向志願軍的縱深追擊,而566團是63軍唯一的紅軍團,是他手中最好的一個團。
也許,這就是慈不掌兵的真正含義。
接到命令的566團團長朱彪倒沒有過多的想法,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弄清自己還有多少部隊可用。這一清點讓朱彪嚇了一跳。
他身邊的主力一營,加上鐵原之戰前補充的一批新兵,三個連竟然還各有六十到七十人的兵力可以使用!
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這樣慘烈的惡戰,從洪川江一路殺回來,不算傷員,還能有一半左右的戰鬥兵員可用,到底是冀中野戰兵團的老底子啊。
朱彪明白,其他陣地上的566團部隊也在試圖向種子山方面集結,但是因為和美軍進攻部隊粘得太緊,當天的進攻是指望不上了。這一仗,只能依靠一營來打。

但是,僅僅靠一營,能不能打下種子山呢?
藉助落日的餘暉,朱彪久久地用望遠鏡眺望着種子山上的美軍(當時並不知道山上守軍為加拿大25旅),特別是細緻地觀察了一番對手的工事。
當朱彪放下望遠鏡的時候,黑臉上綻出了一絲冷笑:“一幫新兵蛋子而已,這個種子山,老子拿定了!”
給朱彪信心的,並不是弄清了種子山上到底有多少敵軍,而是對手修工事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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