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1949年以前,在中國大陸,除了一黨專政的中國國民黨,和“追求民主”但手握槍桿子的中國共產黨之外,還有為數不少的其他政黨。其中除了參加了選舉總統的國民大會的青年黨和民社黨, 其領導層追隨國民政府去了台灣之外,其餘大部分黨派留下來參加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而且好些頭頭們為共產黨的勝利出力不小,初期也得到了一官半職;只可嘆那兩個跑了頭頭自己卻留在大陸的黨員們,說不得頂起反動派或反革命的帽子,在勞改隊或群眾專政下苟延殘喘去了。這且不言。
卻說那些參加了政協會議的小黨,初期也略微風光了幾天,也沒見有人敢於翹尾巴,然而到了57年引蛇出洞的陽謀中,幾個黨派卻被一網打盡;頭頭們戴帽的戴帽,撤職的撤職,可說是一敗塗地。其實他們本來早已是“走狗烹,良弓藏”的宿命,只不過共產黨為了向天下(包括港台)顯示統戰的誠意和民主的假象,所以還刻意保留下來這幾個小黨的組織形式,賞給他們八個參政議政的民主黨派的美名,所以雖然人人都知道他們是尾巴黨和花瓶黨,形式上他們還是出頭露面的人物,仍然是統戰部的座上嘉賓。
1980年代初期,我新調到一所大學去任教。去也是因為朋友關係,所以系裡的頭頭,還有學術上的領頭人,關係都比較熟。其中有一位就是該市某民主黨派的負責人。他知道我過去在政治運動中吃過虧,現在是無黨無派,為了表示對我關心,當然也為了壯大他的隊伍,就勸我參加民主黨派。對此我自然婉言社絕。說實話,他們那種小媳婦的地位難道我還不心知肚明嗎?
見我幾次婉言謝絕,他知道冠冕堂皇的話不起作用,就把最關鍵的一點告訴了我。他說,你要知道,現在參加民主黨派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當運動來了的時候,黨(當然是共產黨)會給我們打招呼,你預先知道風向,就不會吃虧犯錯誤。我雖然知道這也靠不住,但態度有所鬆動,他就進一步勸說我去參加一次他們的組織生活會,如果覺得滿意就填表。我滿懷好奇,也想新認識幾個朋友,就答應了。
這些所謂民主黨派是按共產黨的要求分了工的,我們科技界和大學教師這一幫人是屬於九三學社的territory。那時候小轎車還很少,只限校長級的使用。因為我們是新設的系,很受重視。所以破例用小轎車送我們前往。地點是在老租界區的一棟高級住宅里,獨棟的三層樓房,每層有兩三個大房間,好傢夥原來所有八個黨都在這裡過。進門有人接待,他告訴我這是統戰部的幹部。我們九三學社是在二樓一間屋裡。
到齊了人數並不多,不到二十個人吧。當然都是有點身份的知識分子,大家客客氣氣彼此招呼一番,很快就進入了正題。我冷眼旁觀,覺得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每個人都好像受過特別的溫良恭儉讓的訓練,無論舉手投足,一言一語,都那麼謙虛謹慎,小心翼翼,生怕有什麼逾矩失禮的地方。主持人個子小小的,輕言細語地幾句開場白,接着就宣讀學習黨章。黨章裡面別的我記不得了,反正記得明明白白地說明九三學社是一個政黨。接着就要求大家發言討論, 這當兒統戰部的人員不斷進來為大家招呼茶水。
所有的發言都是一個套式。那就是歌頌形勢大好,歌頌共產黨的正確領導,檢討自己的學習努力不足,然後建言九三學社應該或者可以為當前的形勢作何貢獻。我承認我的確有七八年沒有親歷這樣的公式化的盛會了,我不知道在座的有哪一個是秘密共產黨員,或者什麼地方有監聽或錄音設備,但是每一位的誠惶誠恐畢恭畢敬的態度的確激起了我極大的反感;他們最後又一無例外地提出我們有技術優勢,可以辦個暑期補習班,訓練班,等等,等等。
最後邀請我發言,我就忍不住放了炮。我說你們不是學術團體,你們黨章明明白白寫的是政黨啊。政黨就要做政黨的事。目前這種情況,別的不行,你們至少可以在這裡來發發牢騷啊。你把你們聽到的,碰到的,各個單位各個階層的問題,牢騷,不平在這裡通出來,無論大小,讓上面了解了,也算盡了你們一份責任。出出自己的氣,也幫人家出出氣,豈不比什麼補習班好得多。人家政黨是辦黨校,你辦補習班不是不務正業嗎。
我這炮一放,主持人目瞪口呆,只好匆匆宣布散會。自此以後,那位再也沒有來勸我填表。
那天統戰部除了茶水外,還有麵包點心供應,我不記得是什麼滋味了,但那些人的小媳婦味道卻久久不能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