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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海之歌》作者金敬邁:江青改變了他的一生
送交者: 賈舟子 2018年06月17日10:40:42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金敬邁:1930年出生,江蘇南京人。在1965年寫出小說《歐陽海之歌》,曾風行一時,發行三千萬冊,僅次於《毛選》。文革時,他來到江青手下工作了,替江青打雜,後來又因得罪了江青,坐了7年牢,被江青改變了一生的軌跡。


老邁長我60歲有多,我和他可以稱得上是名副其實的“忘年交”。從我記事起,滿頭銀髮、妙語連珠、愛憎分明的他,就是我最喜歡的人之一。他像是我的睿智的爺爺,又因着滿懷天真的赤子之心而成為我的小夥伴。但那時年紀小,對於大人口中他那“豐富而曲折的經歷”尚未能夠讀懂一兩分,只知道他在中國最可怕的監獄裡坐過不短時間的牢,曾出了一本牛逼到20年前無人不曉的書。


到了我小學的下半截,認的字足夠看那本傳說中發行了三千萬冊的《歐陽海之歌》,卻因為那個紅旗飄飄的複雜年代距今過於遙遠而無知無感。後來又看了他新著的《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裡頭主要記錄的是關於他“文革”時被關於秦城監獄長達2684天的經歷。其中的許多細節,直到十年後的今天,依然會以極高像素自動成畫,在我眼前被一針一線地勾勒出來,毒打審訊、被剝奪掉生而為人的一切自由,殘暴且不明所以。為此我曾不止一次地追問父母,為什麼善良又剛正不阿的老邁要承受這種種,他們總是說一大堆讓我找不着北的話,其間夾雜着幾聲嘆息。隱約之中我惟一能感覺到的是,似乎這其中所有的不堪,都和那個家喻戶曉、名叫江青的女人有關。


為什麼?這個大問題始終縈繞於我的心底,在結束了4年北上求學的時光後,我終於可以在對此最有話事權的老邁面前,試着解決掉這個疑惑。


“紅得發紫”


時間跳回到半個世紀以前的1965年,36歲的老邁剛發表了他用28天完成的《歐陽海之歌》。在此之前他本想用個兩三年,好好考察細細醞釀這個真實的故事,可領導卻說:“寫個長篇小說要得了多久?三兩天還能寫不出來?”老邁聽了這話,一賭氣一咬牙一併腿,大聲道:“我保證一個月之內完成。”但說出口的話可不比放出去的屁呀,於是老邁紮起頭巾廢寢忘食,在差兩天一個月的時候,交了稿。


這一下可不得了。


劉少奇說:這本小說要印1500萬冊。


毛澤東說:這是個大作家。


陶鑄說:中南地區凡是有閱讀能力的幹部都得看你這本書!


老邁一聽心想:中南地區有閱讀能力的幹部有多少呢?有閱讀能力不就等於認識字就行?裡面難認的字又不多……


隨之而來的自然便是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的“讚譽浪潮”,其中最直觀、最有力的證據正是那個僅次於《毛選》的發行量——三千萬冊,比劉少奇當時所提倡的多了整整一倍。而這個三千萬其實也只是個不完全統計,誰也不曉得究竟面世量有多少,因為所有報紙和正規刊物都在競相轉載,既能完成任務又能表明態度,一箭雙鵰甚至多雕,何樂而不為呢?


66年的氣氛很不尋常,早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經濟困難、文藝上出籠“黑八條”、江青弄了8個樣板戲,而《歐》恰好突出了政治、改造、工農兵,從此身為作者的老邁,用如今21世紀的新詞語來說,就是徹徹底底地“紅了”,猶似一顆新星,“冉冉升起”。如同睡了一覺起來突然發覺屬於自己的小世界已經分崩離析,萬馬萬軍萬車萬人都正手舉大旗向他湧來,各單位機關軍區爭先恐後排隊請着作報告、求籤名的人擠得水泄不通,所到之處無不是鮮花掌聲一大片……對此,老邁沒有狂喜沒有傻樂甚至沒有出人頭地後的輕鬆,他的真實感受甚至是“有點瘮得慌”,畢竟看過“反右”、看過“大躍進”,他太明白突如其來、猶如“造神運動”般的上升,絕對是弊大於利,把你拋得高高的,讓你還在雲裡霧裡沾沾自喜的時候,“砰”一聲,摔你個魂飛魄散、屍骨無存。


可是看得透有什麼用呢?當到了被捧至某個地步的時候,上頭的指示就如同一場鴻門宴,被擺到了老邁面前。


66年年底,老邁接到江青傳達下來的意思,讓他去浙江寫蔡永祥,三支隊三連那個為保護過橋列車安全而壯烈犧牲的戰士。老邁豈敢拖延,打着背包就到了南京軍區。在看過當地幾個創作人員收集的資料、書稿、提綱後,為了加深印象,老邁決定隨這位“已逝”的主人公到錢塘江大橋上去站一個月的崗。


資料記載蔡永祥是凌晨一點上的崗,而事故發生於一點一刻,一個突然出現的階級敵人跑到鐵軌上去放了一根棍子,企圖藉此將火車震翻,正是蔡永祥衝上去拿開了棍子,避免了災難的發生。他特意量了量,兩條鐵軌之間的直線距離是1.44米,而上頭給的棍子只有1.4米,根本不足以橫在鐵軌之間。加上這又是根細細的木棍,老邁心裡暗自琢磨:那麼大的火車,難道還壓不斷一根細木棍?他跑去問,結果他們給他換了另外一根水泥的……


老邁發現這個故事細究起來居然錯漏百出,搞不清楚的事總不能胡編亂造一通吧,他實在寫不出來,就向上頭打了好幾次報告說明情況,大概也反映到了江青那裡,說是老邁有事需要請示,於是總政馬上傳來指示讓他趕往北京。終於在10月11日,老邁在京西賓館見到了江青,同她一起的還有周恩來、陳伯達、張春橋、姚文元、戚本禹等人。


一見面老邁還沒來得及坐下,江青就劈頭蓋臉、不分青紅地給他來了一頓罵:你這個作家架子太大,別以為自己出本書就了不得,在我江青面前,你得乖乖的聽見沒有?!聽了這話,老邁那被京西賓館暖氣所熱出的大汗瞬間縮了回去,他甚至感到背脊發麻,冷冰冰的像進了雪窖。後來他才明白,江青這是想用自己,為了要把他收得服服帖帖所以先來個下馬威。


飯吃完後,老邁手頭上一下就蹦出了好幾個“大活”:“五一”慶祝活動文藝演出的負責人、“5·23講話”幾篇重要文章的負責人、文藝口負責人……以至於接下來中央決定接管文化部的時候,老邁就順理成章成了整個文化部的“負責人”,通俗叫法為:文化部部長。


老邁接到通知的時候再次出了趟更大的冷汗,他對戚本禹說:“我實在挑不起這個重擔呀,我還是寫我的小說,找更有能力的同志來吧!”戚本禹並未多言,只是把一份用透明塑料袋裝着的文件遞給老邁,老邁一看,裡面裝着江青關於文化部負責人的報告,上面有有好幾位中央領導表示同意的畫圈批示。


這下,老邁徹底無路可退了。


老邁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從小到大沒當過任何官,班長組長隊長小隊長,無論高低大小一概不知。如今就因為一本《歐陽海之歌》,轉眼間搖身一變成了文化部部長,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連走都沒有走穩就學跑,不僅如此還要飛,是會栽跟頭的!


而另外一個老邁在爾後漫長歲月之中都沒想明白的是:自己被任命為“中央文革文藝組負責人”,江青是“中央文革文藝組組長”,這到底是負責人領導組長?還是組長領導負責人呢?


                     


                    
                          

                           

“紫得發黑”


老邁來到江青手下工作了。雖然頂着一個聽起來威震四方的頭銜,但他真正要“負責”的具體事務卻為:替江青打雜。還好老邁過去在話劇團就唱過歌、拉過提琴、吹過黑管、弄過燈光、搞過衛生、寫過劇本,是個名副其實的“雜家”。


實際上江青會選擇老邁是有她自己的道理的,名氣很大又是個解放軍所以不會引起什麼爭議、沒有後台沒有背景所以沒有膽量“添亂子”,當然她也需要借老邁當時在廣大讀者中的威望,把“文藝口”的工作給徹底抓起來。總而言之,她覺得老邁“好控制”,她正需要這樣一個幌子。


可是對於老邁來說,日子就不太好過了。江青內心深處的恐懼就像一個口雖不大、卻不見底的黑洞,又像一隻張牙舞爪、嘶吼聲切切的獸,不一定在哪個時候就會跳出來,將她控制。毋庸置疑,這種恐懼來自於她的過去。老邁發現江青特別忌諱也特別害怕任何一個人提到她的過去,那個當她還是一名切實的“文藝工作者”的30年代。她的劇照、她的電影、她的風流韻事、她的生活緋聞……她要從藍苹徹底脫胎換骨變為江青,變為正人君子、革命骨幹、潔白少女、一個配得起偉大領袖的出色女人,那麼以上這一切來自過去的人證物證,便是她前進道路上的最大障礙。


人證倒還好說,誰會在母老虎的傷口上撒鹽呢?大家自然都心照不宣地對“30年代”閉口不提,自欺欺人裝作不知道也就過去了。但是物證,那5部電影和不少曾刊登在雜誌上的、流落在民間的“藍苹劇照”,成了江青的惡魘。


對此老邁想不通的問題是:舊社會一個女演員,她跟別人談個戀愛有什麼奇怪的呢?演員不都亂談戀愛嗎?這連缺點大概都算不上,誰沒穿過開襠褲,誰小時候沒尿過炕呢?況且那都是參加革命以前的事了,之後她就投奔革命了嘛!不,不能以毛主席夫人的名義出現,而只能被稱為一個“生活伴侶”,那是個什麼概念?她不委屈嗎?她不想報仇嗎?這下終於逮到機會揚眉吐氣了,她怎麼可能不想方設法把所有人都給整一遍?


她需要發泄,於是老邁這個負責人理所應當就成了她的“出氣筒”。跟對待她的秘書楊銀祿一樣,江青對老邁也慣於隨心所欲、橫加指責,她朝三暮四,做事沒一個準主意,想起一出是一出。沒事兒了夸幾句,來勁了就罵一頓。


除此之外老邁的“打雜”,其實主要還是圍繞替江青抓文藝組的工作而展開,每天都忙得暈頭轉向不可開交,卻讓他絲毫總結不出來這“抓工作”到底抓了個什麼名堂,只記得從早到晚都在保某某某、支持某某某、反某某某和打倒某某某,某某某是誰呢?太多了,老邁根本數不過來。而這某某某的罪狀又是怎麼被發現的呢?靠的是舉報和揭發,相互舉報、相互揭發,大家以此為業、以此為榮,無數人被卷進了這個怪圈之中,並且樂此不疲。


老邁這一輩子沒有跟誰“匯報”過,從未告過他人的狀,更不曾說一句張三不好李四不好王二麻子不好,他覺得這是很丟人的事情,說這種話、有這種心態的,不配做人!但俗話講,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所以對於這突如其來的“飛黃騰達”,老邁從未得意過,每表一次態,他內心深處的擔憂便多添一分;每斗一個人,他思想上那如同被絞住了的痛苦,就又被擰緊一寸。因為沒有人知道明天太陽升起之後又會有誰傾家蕩產、家破人亡、被“鬥批改”個豬狗不如人鬼不分,但老邁卻已經隱隱摸到了那脈搏的跳動,終將逃不過這一場撼世的浩劫。


他整個人猶如一顆在半山腰上的巨石,戰戰兢兢、搖搖欲墜,下面儘是凌空蹈虛、屍橫遍地的荒野之境。


“黑夜已深”


1967年6月,老邁剛當上負責人沒多久,一位分管電影口的女同志向他反映了一個情況,意思是中國電影家協會資料室有一批關於30年代的電影資料,早被封存了的,但近來紅衛兵開始搜查各協會,把很多過去的舊報紙舊雜誌舊文件都給翻了出來,聲稱要“抓叛徒”。這位女同志恰好原來是影界人士,也非常熟悉影協資料室,她知道裡頭有些東西是絕對見不得光的,就對老邁說,這些年輕人都不懂,如果硬是翻出這些來影響多不好,要不要問一下是否把相關資料都收上來?


老邁一想,這可不是個小事情,萬一東西被散播出去,豈不會引起誤解?於是他說,是應該收起來,但我得先請示一下。


這一請示,就犯了大忌。


那天江青叫老邁去釣魚臺看電影,開始前趁人還沒到齊他便私下問戚本禹關於“收材料”一事。這時候江青進來了,笑眯眯地問道:大作家,你們說什麼呢?老邁偷偷看了眼戚,他卻一臉事不關己,無奈老邁就只有硬着頭皮如實答道:我跟老戚在商量匯報電影資料館裡頭有些30年代的電影文藝小報,裡面什麼內容都有,我在問他是否收上來,免得年輕人不懂得當時的歷史,造成一些誤解……


一箭射到了江青的心病上,十環,不偏不倚。她立刻沉下臉來,陰陽怪氣地說,有什麼好收的,你就讓它擴散嘛!說完噌噌噌就走,電影也不看了。


戚本禹見狀也跟着發火:這種事還用請示嗎?統統收上來,就說是我要查閱!


老邁回去把話一傳達,沒幾天分管電影的舒世俊和分管圖書博物口的劉巨成、徐輝琪就分別把幾十張發黃的電影劇照以及30年至36年的二三十本電影雜誌合訂本,給送到了他面前。


老邁考慮把這些資料都交給公安部,但跟謝富治報告後得到的答覆是:這件事不該我們公安管,這屬於中央辦公廳的職責,你交給汪東興吧,他能管。老邁聽罷,緊趕慢趕地找到了汪東興,汪卻說:我太忙了沒有時間,你還是交給文革辦事組吧!


沒有人願意接這包如同炸藥一般的資料,老邁只好向文革辦事組組長王廣宇再說一遍事情的原委,他體諒老邁被左右“踢皮球”的艱難,想了想說:我這兒是實在放不下,不如這麼着吧,我讓人給你送個大保險柜,你把資料全部鎖在裡面,貼好封條別讓任何人看到。


老邁也覺得,眼下這似乎是惟一的辦法。


很快,保險柜、資料、封條,一切都準備就緒,老邁把東西一放、櫃門一鎖死,總算鬆了一口氣,他心想:這件事總算是告一段落了。但其實序曲剛完,大災難尚未真正開始。


9月下旬的某一天,夜裡3點鐘老邁被一位秘書給請進人民大會堂的大廳,隨後劉巨成和徐輝琪先後被叫去進行談話,兩人都是哭着回來的,說謝富治追問叫他們去收集“黑材料”的到底是誰。老邁安慰了他們一番,說別擔心不會有問題的,我請示過,我來負責。


隨即警衛來將劉徐二人帶走,老邁着急,在大廳里等謝富治想把問題解釋清楚。


過了一會兒謝富治走了進來,老邁走上前去說:收集資料的事情是我叫他們去辦的,我也請示過好幾次,如果有什麼問題,應該由我一個人來負責。


謝富治聽了這話有些詫異,約摸是未曾見過老邁這麼固執又奇怪的人,他說:這麼大的事情,你敢“負責”?!好大的口氣呀,你負得起這個責?


老邁嘀咕:7月初不還向您報告過嗎……


謝富治急了:什麼報告?你的報告呢?我怎麼沒見你的報告?


“當時是口頭請示的,沒有報告……”


“口頭報告?沒有書面報告那算什麼請示?我不記得這個事!你不要血口噴人!不記得不記得嘍……”


一隻烏鴉飛過,觸動了老邁這塊半山腰上的巨石,他開始往下滾。


老邁想,還有一根救命稻草:汪東興。


得到的回答是:我剛陪主席從南方趕回來,實在沒有時間處理你這個事情了,抱歉抱歉……稻草斷了。


沒有一個人承認老邁曾經“請示過報告過”,甚至沒有一個人願意說自己知道這件事。老邁從這一刻開始真正意識到了其中的利害。他決定拼死一搏,給總理寫信。


他也知道這實際上風險更大,因為如此一來就等於在控訴江青、謝富治他們都是不守信用、出爾反爾的小人,可是他別無選擇。老邁在信的結尾處寫了這麼一段話:我只是個小兵,而他們都是大首長,如果他們全都否認,那麼我只有以死表示自己的清白了……


老邁晝夜巴望着這封信能夠在最後關頭救自己一命,但信左轉右轉,最後竟然被轉到了江青的手上。


隨後劉、徐二人被無罪釋放,老邁卻成了背起全部黑鍋的罪魁中的罪魁。


老邁提心弔膽、擔驚受怕了整整123天,終於可以結束了。只是他不明白,人本該是同情有苦難的人、同情不幸的人,而我們卻為什麼專整窮人和不幸的人呢?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受過苦、擦過皮鞋,其中有一個擦皮鞋的小流氓拖着鼻涕、眼睛裡都是眼屎,平時老邁要搶了他的生意就會挨頓暴打,有一次過來一個擦皮鞋之中管事的問老邁:狗日的,你為什麼總要搶別人生意?!那時老邁爸爸和妹妹都病了,他說實在對不起,但我爸爸妹妹都快死了,我得趕快擦點鞋賺點錢才能去抓藥呀!那人聽說之後大罵:狗日的你有這麼大的難處你不告訴我,你不信任我!緊接着他就指揮別的孩子:你們都先別擦,讓老邁先擦!老邁擦完了人家回去要做功課、要抓藥,人家是小學畢業生,誰不服氣了就來找我……


回過頭來繼續罵老邁:你不是就想要錢嗎?說完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錢:去抓藥,夠不夠!老邁連忙說夠了夠了,一半就夠抓3副藥了……他說:你去抓5副!從此以後大家都知道老邁要上學、賺了錢要給家裡人治病,所以有活了都會讓他先擦。


每當老邁想起那一幫擦皮鞋的小流氓,都會感動得眼淚嘩嘩直流。人性究竟有多惡?為什麼一旦被放到了某一種環境下,就連小流氓都不如了?


但無論你有多少的問題想不明白,現實對反革命分子都是不會心慈手軟的。


老邁被定為廣州軍區“第一號大案”,先在廣州挨了整整兩年的批鬥,在此期間,一支由十幾二十個1米9以上的壯漢們組成的“專案組”,計劃以皮肉為突破口,保守按每天一頓來算的話,揍了老邁至少幾百頓。老邁被打得遍體鱗傷,牙齒掉了七八顆,從頸椎到尾椎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害,左眼球也在拳頭之下變了形。


再後來,一項“趁主席南巡時,陰謀進行綁架”的罪名無緣由地被扣到頭上,再加上江青一句“他不是我們的人”,將老邁投進了秦城一號監獄。


“白晝將近”?


在秦城監獄裡,時間並不具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但卻又無比具體,因為每秒鐘都很難熬過。進來之後江青說只要老邁“徹底揭發、徹底交代、徹底改正”,就可以放了他。但老邁實在揭發不出誰、交代不出啥、也不曉得究竟要改正什麼?改正不會說假話的壞習慣?還是從此不再一人做事一人當?他真的不明白。


所以他想既然都已到這個地步,也就只有置之度外了。


老邁的單人牢房裡有一扇很高的、小小的窗戶,3條橫鐵板和7根豎鐵柱,將他的天隔成了32塊很小很小的長方形。北京離赤道太遠,日光和月光都照不進來,老邁每天就那麼仰着脖子,看着這一片沒有太陽沒有月亮的天。


老邁的鄰居里,有每天無數次一邊嘶吼着“我對不起偉大領袖,我真該死啊!”、一邊狠狠扇自己無數個耳光的“反省者”;有一遍接一遍以每秒吐出7個字的語速、字正腔圓重複着“中華人民共和國副主席宋慶齡和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部長會議主席柯西金在北京舉行正式會談”這一長句的“播音員”;還有一位上了年紀每天不斷唱同一首《滿江紅》,卻每每唱到“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就會卡帶,隨即一直重複重複,最後不得已唯有選擇跳過的“歌唱家”……


他們在這漫漫長日長夜之中,終歸勝不過無邊的寂寞、壓抑以及記憶對靈魂的酷刑,成了精神病、成了瘋子。老邁每天聽着這四面八方而來的囈語吼叫和吟唱,有時又陷入墳冢般的死寂,不禁擔憂:他們將是我的明天嗎?


於是為了不成為他們的“昨天”,老邁只有啟動自己的全部智慧和洞察力,去找尋一切能夠打發時間、不讓自己發瘋的樂子。


他猜《毛選四卷》上每一頁的標點數量、每個偏旁部首的漢字有哪些、數自己知道的脊椎動物爬行動物兩棲動物、回憶自己印象中每一個駐外使節的姓名、搞衛生洗澡以及左三下右三下地洗手……獄中時光像是要硬生生地將他活埋,只要一刻不動身不動腦,一鏟土就會被迎面潑來。


為此老邁甚至費盡心思、冒着殺頭的危險在這蚊子都飛不進來一隻的地方,自己用各種奇奇怪怪的小零碎和小破爛,做成了一個墨盒、一隻袖珍筆、一條內褲和一根腰帶,再加上偷來得一小瓶墨水和想盡辦法向上頭耍賴哀求而得到的《馬克思全集》,他的監獄生活一天天“豐富”起來……


他就這樣在秦城一號里呆了2684天,還能走、還能說,沒有瘋、沒有死。


愛因斯坦通過狹義相對論推算出時間的長短其實是相對的,就好比說對於一個正常工作生活、家庭幸福的人而言,7年零4個多月不過是轉瞬即逝,但對秦城一號中的老邁來說,7年就不再是7年,而是2684天,而2684天也不僅僅是2684天,而是一天加一天加一天再加一天,直加到兩千六百八十四。


終於在“文革”接近尾聲的1975年的5月19日,秦城一號接到了經上頭畫圈通過的釋放通知,老邁將被轉移到河南許昌的農場進行接下來的“勞動改造”。離開的時候正是深夜,陰曆十五的月亮又圓又亮地懸在高高的天上,老邁回頭看了一眼夜色中陵墓似的秦城,感嘆它果然像一座城啊,不知起名“秦城”是否有點“向嬴政致敬”的意味呢?


他想:兩千多天,也算“彈指一揮間”吧!沒料到,過不多久“四人幫”居然倒了,老邁和江青“交換場地”,她進了秦城一號。


這次在和老邁聊天的過程中,他話並不多,往往一沉默就是一兩分鐘,像是一尊被扯進了黑洞的雕塑。七八年不見,他看起來衰老不少,多年前批鬥留下的傷病始終困擾,只是精神仍然矍鑠。


他說他老了,對於那段刀光劍影卻又荒唐至極的往事,他不願多談,“人們總叫我回憶相同的東西,我很痛苦,說了太多,累了,不想再說了……”他覺得自己多說無益,並不能改變什麼,而且也想圖一個清淨,“沉默是金,我是到這個年紀才徹底領悟這個詞的意思了。”


談到江青,這個改變了他一生軌跡的女人,老邁內心並沒有太多責怪和怨恨。他說江青,舊社會當演員的,本來就沒什麼地位,跟今天的明星是兩個概念。


最後,我問他一個很矯情的問題:老邁你覺得在經歷了這麼多的黑暗之後,天現在亮了吧?


他想了想,說:不管怎樣,總之我早都原諒了。


來源: 老衲秘史 2018.06.17

本文原載於《南方人物周刊》2014年第41期,作者陳又禮,原題《江青改變了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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