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號公法 (上）

那天， 她無意瞥見桌上攤開的頁面，密密麻麻的蒼頭鋼筆小字，白紙黑字，她問：

     ‘這是中文嗎？好神奇呀！“

好奇什麼呢？一種外語？一款鋼筆字？還是那發黃的紙？

50多歲的她叫黛安娜，黑頭髮里已有不少灰白色細絲，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園園的臂膀被邁阿密的陽光曬成棕黑色,松松垮垮的T恤衫， 短褲衩，平底橡膠拖鞋裡塞着一雙赤腳，如果身邊沒有一位收拾得體風度翩翩度丈夫相隨的話，你可用’油膩’來形容她。邁阿密離社會主義古巴直線距離不到300公里， 古巴人用西班牙語。 她哪有機會看漢字， 還是手寫的漢字？

她抬起手機問可不可以拍照？

‘拍吧’，我說， 心裡有些吃驚：呵，您愛好這？

這筆記本黑朔料外皮上燙有’武漢新世界百貨商場’金字，7寸x9寸頁面， 比普通筆記本大， 又比複印紙小。外皮已破舊不堪， 用淺蘭色膠補貼着。共384頁。

首頁寫着：

              ‘我的回憶錄

                回憶人：四圩          

                 1996年冬’

黑色鋼筆墨水字，大小約0.5厘米， 一排一行有序地嵌在有線條的白紙上，沒有塗墨改寫的黑團， 也沒有鋼筆漏水的痕跡。時而春蚓秋蛇，時而筆力勁挺， 一筆一划，工工整整，一般人草草瞄上去也覺得賞心悅目。偶而有幾筆大且顫抖的筆跡， 看得出是補加的。

1888年，喬治·派克George Safford Parker創立了派克公司。Parker Pen派克鋼筆曾隨阿波羅15號宇航員上了月球；密蘇里號上，麥克阿瑟將軍用派克筆簽署了停火協議；尼克松首次訪華贈禮是派克筆；1997年香港回歸主權交接儀式上的簽字用筆也是派克鋼筆。

國際大事， 人們用派克鋼筆記下。

1950年四圩在上海買了支派克金筆， 在漢口亨達利買了只瑞士牌英納格手錶 (Enicar )。 那錢是8個月停航工資按’護航‘補發的。公司執行勞動部部長李立三“生長長一寸， 福利增一分’的政策， 經常發錢。四圩不知道購何物好。學舅舅買名牌吧，當時時髦三大件： 筆記本手錶和鋼筆， 四圩都自力更生配齊了。  

您看四圩吧， 左上兜里總別着派克金筆，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為他在某部門高就呢。老了退休了， 派克金筆也早已不見蹤影。一杆黑色老式鋼筆， 一瓶黑藍色墨水，四圩便可伏在那紅色變成褐色木製火柴盒式寫字檯上捉蟲般尋找殘缺不全支離破碎的雪泥鴻爪，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常常直到老伴叫他吃飯。當鋼筆尖落在紙上，細細地沙沙聲與手腕與指尖柔和協調地移動聲交融在一起，反饋到大腦， 像一把鈍鍬一點點挖開四圩記憶的閘門：跑反要飯的鄉路，逃避壯丁的茅房, 掩埋慈父的沙土；絕望的戰爭饑荒，無奈的武鬥疾病，匪夷的天災人禍；當然也有小心翼翼，後悔迭迭，得意揚揚，眉梢翹翹，疾病怏怏…….

“夢到故園多少路，仍憐故鄉水”。 在四圩筆下,他一次次把自己帶到那永遠回不去的地方和日子.

1.

離揚州不遠有座依江而建的村子，叫’十二圩’，南濱大河，灘面地勢，開闊高爽，水流平緩，儀揚運河入江通道在此，淮鹽總棧落戶於此。’四圩’，言簡意明：生於圩子排行老四。四圩是個早產兒，在沒有保溫箱的年代， 居然活了下來。

長江下游的春季，江水很低， 是摸魚好時機，只是四圩能摸到的是些螺絲，蚌蚌之類的， 用鹽煮螺絲吃， 殼子留着當子彈玩。 蘇北的春天，綠樹環繞，處處鳥鳴，還可邊摘野菜邊放風箏。四圩最喜歡春天。

一年一度的端午節前一個月左右，四圩跟着父親還有姐姐冬芝到柴灘打棕葉也就是蘆葦葉賣， 熟練的人打的棕葉又大又寬又不帶筒。 四圩怕把葉弄破了，笨手笨腳的， 反而破葉和帶筒的多。在四圩眼裡，  蘆葦碧綠蔥蘢，打棕葉卻是門技術活。

夏季漲潮時，水到後門口， 四圩坐在門口就可看見水裡游的魚。如果大汛，洪水就大搖大擺進屋了，一起進來的還有鱔魚， 菜花蛇等， 幾歲的四圩比較怕， 也沒工具去捕魚。下雨的時候，那千孔百瘡毒破草屋到處漏水。 蟲呀， 鳥呀， 還有青蛙或不知名的什麼聲音會一起叫，四圩也比較怕。 

割麥的時候，四圩跟着母親拾麥穗。清晨出發， 帶點米粑和兩條黃瓜， 一直到晚上才回家。越遠的地方拾麥穗的人越少。四圩一家靠雜糧和野菜度日， 能多拾麥穗就是多點口糧， 袋子裝滿了把褲子脫下來裝，那感覺就像豐收一樣， 心裡高興極了。

冬季初， 人們開始清圩捉魚， 圩里的污泥發黑， 黑魚和泥鰍就藏在裡面。 冬開始結冰後， 膽大的孩子們就在上面滑冰， 四圩呢，瞪着眼在旁邊看。

見到江里有輪船在航行， 四圩那眼光， 分不清是發呆還是羨慕，便一動不動地跟着輪船移動。遇上小輪船， 離岸較近的話， 四圩就同船一起跑。 偶爾船上有人向他招手， 四圩便感到無比驚喜， 他會想：

“他是誰呢？可能認識我吧？我還沒看清他呀”。

跑累了， 船走遠了， 四圩才停下來，心裡還揣着無比的興奮和聯翩的浮想。

十二圩離民國首都南京不遠。遇到開往南京的大船。會館裡聽到的歌謠就立刻從四圩嘴裡脫口而出：

“飛江新， 快江華， 日新跟在後面爬”

(江華、江新輪船體大， 噸位3600多。 日新是日本輪船公司名).

後來的後來，四圩才知道，離南京下關碼頭不遠的三岔河， 有些船塢。那古船塢，就是明朝初太監鄭和用來建造船隻的工場。1407年到1435年，哥倫布還沒有出生，鄭和已七下西洋，舉世聞名。兩百多隻中稱之為寶船的，有63只。最大的長151米，寬61米，差不多足球場大。直至三個半世紀以後，英皇家海軍旗艦勝利號（HMS Victory）的船身才有這樣的長寬尺度。（勝利號戰艦是現存最古老的戰艦。現停放於英國HMNB Portsmouth海軍基地，為水上動博物館館。）如果鄭和寶船還在的話，估計四圩們唱的歌謠就是寶船了。

從大船塢到鹽運總棧，改朝換代星移斗轉， 那一方人乘風破浪的精氣神幾百年不變，當地流傳：

            “人到揚州老，船到十二圩小。”

抗戰爆發，民國政府徵用十二圩近千艘江船，裝上石塊沉於江陰一帶，企圖阻止日本海軍進入內地。沒有了往日的安詳和寧靜，沒有了水趣， 沒有了生氣，滿目的瘡痍和哀號， 陰風怒嚎，柴灘上架起了鐵絲網， 雕堡，戰壕，上空盤旋着日本飛機.

……….

中國抗日戰爭是世界四大反法西斯戰爭之一. 中國海軍全軍覆沒，所有艦艇全部打光。

2.

一幢白色大理石建築，中央頂樓上有3層大圓頂，圓頂之上立有一尊6米高的自由女神青銅雕像。大廈有兩翼。

您已猜出來了， 這就是美國國會大廈。是的，它的出鏡率很高。

喬治∙華盛頓總統1793年為大廈奠基。從地面到穹頂最高點的 距離是287英尺， 約87米。按3米一層來算的話，差不多二十幾層樓高。

想像一下， 這是1946年， 您想旁聽參議院大會，先呢您向所在選區的議員申請，提供您的身份信息，然後議員辦公室的人幫您代為辦理旁聽證，（旁聽證必須由議員或議員辦公室簽名方才有效）。

那是夏日裡的某個星期三，艷陽高照，您拎着皮包想去地鐵站。 是的，紐約早有了地鐵。 出門一打聽才知道，沒有地鐵。華盛頓地鐵1969年才開始修，1976年才開始通行. 您很失望，噘了噘嘴，說：哼，這哪像首都？然後七晃八晃，來到憲法大道，那裡有華盛頓紀念碑，林肯紀念館，穿過這個中軸線，您朝着東南區1街-最高立法機構方向走去。

那天，也就是1946年7月16日，第79屆國會通過7項法令， 其中512公法是

【An Act To provide assistance to the Republic of China in augmenting and maintaining a Naval Establishment, and for other purposes。】

【協助中華民國擴充和維持海軍設施及其它用途】

512號公法說：

”處理的海軍艦艇和船舶是美國海軍不再需要的，但不得超過二百七十一艘…….向中華民國出售、交換、租賃、贈予或轉讓“

四圩沒想到，他人生第一腳踏上的船，名叫’華113艇’， 灰不溜秋，貌不驚人。它是艘美制中型登陸艇（LSM），因這個公法來到中國。

第512號公法通過的時候還是’夏滿芒夏暑相連’。2個月後， 便是’秋處露秋寒霜降“。淮水秋清，鐘山暮紫，四圩與表兄萬寶書在南京下關碼頭見到舅舅殷平志神情嚴肅地從船上慢慢下來， 舅舅是華113艇船長，點頭同意他倆上船。’真是鄉里人進城’，在錚亮的甲板上，二人不敢移步， 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好奇怪呀， 駕駛台怎麼像個大煙囪？望着大煙囪，四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口氣比每次知道舅舅回十二圩給他全家買一年糧卡和油卡時要長很多很多很多。

這急不可待去遠方的船哦，

那不期而然的巴山霧。

自1946年到1975年代近萬個日起日落，沉舟側畔千帆過，灘峽迆邐威司鳴。 四圩在長江-黃金水道， 與這船不離不棄。 其實，更多的時候，四圩既看不見鳥，也看不見魚. 雖有電爐有宵夜，但水天一片，甚為孤寂。四圩習慣了寡言少語，習慣了形單影隻，一張報紙翻來覆去幾個星期也不捨得丟棄。泊岸的有時候會爬到白帝城去臨摹二個小時的碑帖；不泊岸在甲板上一一數着巫山的十二個峰，發呆看着神女峰或望霞峰。因為登陸艇特有的動力和密閉性，在航運中，承擔了重慶絕大部分油料運輸任務。很長一段時間兵船專運載汽油，廚房不開火，給船員們發冷食津貼， 連飲水都供應不上， 只能喝生水， 這時，各種各樣的江湖傳說通過老領江老船長的神聊鬼款吹進了四圩的大耳朵。 

…….

上世紀80年代末，四圩去京辦理赴美簽證， 簽證官翻了翻他的申請材料問：

‘你為什麼要去美國？’

四圩答道：

’我曾在你們造的登陸艇上工作。 我想去看看你們的造船廠”。

簽證官不露聲色地把目光從手中的材料移上來， 從小窗口打量着面前這位老中： 身材不高，五官端正， 不厚的眼鏡片架在不高不矮的鼻梁上， 頭髮不多不少不長不短不軟不硬向後梳得整整齊齊，油而不膩，亮而不滑。合體得灰色中山裝，領扣嚴實合縫， 上衣口袋還插着個鋼筆。簽證申請理由是-’探親’。

 ‘吹吧’， 

簽證官心裡想着， 還沒聽過這樣吹的，一抬手，批了四圩赴美簽證， 有效期半年。

2020年全球大疫的日子，我找到了512公法原文複印件：

【協助中華民國擴充和維持海軍設施及其他用途】

An Act To provide assistance to the Republic of China in augmenting and maintaining a Naval Establishment, and for other purposes.

關健詞：

中華民國，海軍援助 （Republic of China, Naval assistance）

處置的船舶等 （Disposal of vessels, etc.）

船員的培訓 （Training of crews）

秘密文件等  （Secret documents, etc）

派遣軍官和水兵 （Detail of officers and enlisted men）

限制 （Restriction）

額外補償 （Additional compensation）

資歷計算等 （Credit for longevity, etc）

法令終止 （Termination of ACT）

‘....使中華民國政府處於更好的地位，以保護或改善其水域的航行安全，向中華民國提供他認為適當的海軍服務、訓練、計劃和技術諮詢；根據本法規定，處理的海軍艦艇和船舶是美國海軍不再需要的，但不得超過二百七十一艘，其容量足以容納根據本法規處理的船舶或艦艇的浮式干船塢；以及用於操作和維護本法規所處理的船舶和艦艇操作和維護所需的材料，向中華民國出售、交換、租賃、贈予或轉讓以獲取現金， 信貸或其它財產，有或沒有保單， 或他認為合適的其它條件。’

（putting the Government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in better position to protect or improve the safety of navigation in its waters, provide to the Republic of China such naval services, training, plans, and technical advice as he may deem proper; and to dispose of naval vessels and craft not to excess two hundred and seventy-one vessels and crafts under authority of this Act, which are in excess of the naval needs of the United States, floating drydocks of capacity  sufficient to accommodate any vessel or craft disposed of under authority of this Act， and material necessary for the operation and maintenance of the vessels and craft disposed of under authority of this Act and for the training of the crews of such vessels and crafts, to the Republic of China by sale, exchanges, lease, gift, or transfer for cash, credit, or other property, with or without warranty, or upon such other terms and conditions as he may deem proper: ）

本法令自頒布之日起五年後終止。

1946年7月16日批准。

The provisions of this Act shall terminate five years after the date of its enactment

Approved July 16, 1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