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黑水,那年那月那些事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1年07月24日04:50:10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白山黑水,那年那月那些事 孫毅安 【孫毅安,1963年生,西安人。1981年就讀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1985年分配到西影文學部任責編。1987年開始劇本創作,著有電影劇本14部,電視劇本5部近200集。現為西影集團高管、國家一級編劇。】
01 1993年,我30歲。那一年,兒子剛剛來到了人間。上一年跟隨國測一大隊深入西藏體驗生活,回來後寫了一個電影劇本,結果遭到了西影和宣傳部的雙重槍斃。 西影否定的原因是成本太高。根據我的劇本,要完成此片需要五百萬拍攝成本,這是西影不能接受的。我倒是不怪西影,想想張藝謀拍《紅高粱》,吳天明拍《老井》也不過只花了一百五六十萬,你一個小毛孩子菜鳥編劇,居然寫了個要花五百萬的劇本,反了你了,咋不能得上天呢。 宣傳部槍斃我的理由就比較那個了。我在劇本里,雖然寫出了測繪隊員的英雄事跡和無私奉獻,但也寫出了他們的困惑,憤懣以及苦惱。更有甚者,我還寫了測繪隊員家庭生活的艱難和不幸。 這是宣傳部不能接受的,讓你去弘揚主旋律,你倒好,花了很大的篇幅訴苦,劇本立意消極低沉,用今天時髦的話說,一點都不“正能量”。腦袋進水了啊你? 於是,挨了兩槍的我徹底歇菜了。這個春天我沒有再寫劇本,在家抱兒子。 夏天來了,有一天和妻子一起回娘家。記得那是一個周日——那時還沒有雙休日,只有周日。在岳父家吃了午飯,又睡了午覺,起來後坐在陽台上消磨時光。隨手拿起一本《十月》翻看。 我岳父當時是省文化廳副廳長,家裡有很多送來的各類期刊,都堆在陽台上——我猜送都是白送,他基本沒工夫看,這本《十月》大概率也是如此。 我舒舒服服靠在躺椅上,翻開目錄,有一個中篇小說的名字吸引了我——《步入輝煌》。 這篇小說,是寫東北抗日英雄楊靖宇最後殉國的日子裡發生的事。隨意讀着,誰知道讀進去了,不僅讀進去了,而且讀的淚流滿面。 讀完最後一行字,已是黃昏時分,落日夕陽照在省政府47號院對面的樓上,一片金黃。這個黃昏很安靜,很溫馨,可是在沉浸於故事中的我眼裡,卻是血色黃昏。 吃晚飯時我對岳父說:這篇小說寫的真好。岳父說,好你就拿走。飯後我對妻子說,你回家看兒子去吧,我要回單位。妻子說周日回單位干啥?有事啊?我說沒事,我要寫劇本。 那時我兒子才五個月大,放在我父母家,由老人和妻子共同照料。我騎着摩托把妻子送回去,然後帶着那本《十月》雜志,風馳電掣跑回西影。在路上,我停下來買了一條煙。 我回到位於西影廠最南端的創作樓,走進文學部我的辦公室,坐下攤開稿紙,開始寫劇本。 那時候,我在文學部是宿辦合一,辦公室我一個人辦公一個人住。當晚我幾乎寫到天亮,迷迷糊糊睡了兩個小時,起來下樓,在對面招待所食堂吃了早餐,又在大會議室開了一個小時的例會,回到辦公室,接着寫。 兩天半的時間里,我一共睡了七八個小時,抽了整整一條煙。到星期三早晨,馬建安敲我門時,我把厚厚一疊稿紙交給他說:你看看吧。然後倒頭就睡。 中午,小馬咚咚咚敲我的門。他激動地看着我說:這狗日的劇本,寫的太好了。真他媽好。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我說不是我想出來的,這是一部中篇小說,我改編的。說着話,我把《十月》遞給小馬:你看看這個。 小馬看完後,愁眉苦臉又來找我:哥們你也太猛了,這小說版權在誰手裡你還不知道呢,就黑着頭把劇本寫出來了,萬一作者已經賣了改編權,你這不瞎子點燈白費蠟嗎? 他這一說提醒了我。對啊,我特麼就顧着感動黑着頭寫劇本了,版權還沒着落呢,寫個什麼大頭鬼? 意識到這個問題後,版權就成了要命的事。我和小馬向當時的文學部主任張子良做了匯報,然後上財務科領了備用金,哥倆奔北京去了。 為什麼去北京?因為《十月》雜志社編輯部在北京沙灘北街,離求是雜志社不遠。這篇小說的責任編輯叫楊某厚,時過二十八年,到現在我實在記不准名字了,索性就叫他楊老師吧。 楊老師熱情洋溢地接待了我,不僅願意幫我聯系作者辛實,而且還請我和小馬吃了頓飯,印象中就在北池子大街口一家回民餐廳,因為小馬是穆斯林嘛。 北京之行結果很圓滿。回到西影,我就給遠在東北吉林梅河地區的小說作者,也就是辛實老師打電話。那時候長途電話不好打,好不容易接通了梅河文化館,找到了辛實,我就說了我的來意,希望他能來一趟西安,就小說電影改編權轉讓事宜,大家坐下來談一談。 辛實老師爽快地答應了,沒過幾天,他就來到了西安,住進西影招待所。那時候,正是夏末秋初。 我和辛實進行了艱苦的談判。他是一個年約五十的中年人,長得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很有福相。辛實老師在文化館工作,平時寫些地方戲曲,二人轉啥的,《步入輝煌》是他這輩子第一部中篇小說,而且刊登在當時中國最重要的文學期刊之一的《十月》上,並且被電影廠看中要拍電影。這一系列的幸運接踵而來,就像天上掉餡餅,估計把辛實老師給砸暈乎了,有些蒙圈,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他最大的顧慮,是不知道他的小說版權到底能賣多少錢,怕賣少了吃虧上當。可是他又不了解行情,於是想當然開出了兩萬塊的天價。 為什麼說兩萬塊是天價呢?當時我每月的工資是一百五十多塊,兩萬塊相當於我十一年的工資還多。當時西影一部電影劇本的稿費是六千塊,還要繳納所得稅。換句話說,我寫四個劇本的稿費,才夠他的版權費。 這當然是我無法接受的。可是辛實一口咬定這個價,不答應就拉倒。我還了一萬塊錢的價,他置之不理——兩萬一口價,不給就不賣。我看他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這買賣沒法做下去。於是小馬說大家都冷靜一下,買賣不成仁義在,辛老師不賣就不賣,大家還是要做朋友。這麼着吧,我陪您到兵馬俑轉轉,回來了您要是還不想賣,咱們就算了,我買車票送您回去。 從兵馬俑游覽回來,辛實老師還是堅持兩萬的版權費,沒得商量。於是小馬就給他買了次日下午兩點的火車票。這事兒眼看着要黃了。 但是,我還想做最後的努力。那時我因為之前寫劇本拍廣告,攢了一萬塊錢。於是我把所有存款取出來,裝在一個袋子裡,騎着摩托到西影招待所,給辛實老師送行。 我和小馬坐在招待所辛實老師的房間里,做最後一輪談判。我說辛老師,不是我不肯答應你的出價,是因為我確實沒有錢。就算我給您一萬塊,西影通過了我根據您小說改編的劇本,我也只有六千塊稿費好拿,繳了稅還剩不到五千塊。換句話說,如果您堅持要兩萬,那我就要賠一萬五千多塊,我寫四個劇本才能掙兩萬塊,您想想,我怎麼能答應? 辛實透過眼鏡片盯着我,他聽進去了。 我說:跟您說個實話吧,我特別喜歡您的小說。非常希望咱們能合作。我全部存款只有八千塊錢。 說着話,我把錢從包里拿出來,一疊一疊放在桌上。那時候,沒有五十元的大鈔,一百元更是沒見過。最大面值也就十塊。所以一千塊就是厚厚的一摞。 為什麼我要說自己只有八千塊?因為我要給自己留下討價還價的餘地,不能一口氣說死了。再說我家裡真的只有這一萬塊,兒子還在襁褓中,保不齊會有急用錢的事兒。我得預留兩千塊墊底,心裡才踏實。 就這樣,我一邊說着,一邊把八千塊錢一疊一疊拿出來,摞在茶几上。這個時候我發現辛實老師眼睛亮了,他的眼鏡片裡閃爍着之前沒有的光芒,直直盯着錢看。口頭說八千一萬,兩萬五萬都是沒意義的,擺在桌上的現金才有意義。那會讓人真真切切地以為是真金白銀。 從辛實老師的目光里,我看到了急切的渴望。顯而易見,他已經覺得那一摞錢是自己的了。 我繼續說道:您要是同意呢,這八千塊錢就是您的,小說版權歸我。您要是不願意呢„„說着,我把擺得整整齊齊的錢又拿起來往包里裝。 辛實老師抬起手:你等一下。 他被這八千白花花的雪花銀打垮了。討論多少多少錢是一回事,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真金白銀放在眼前又是另一回事。在他的潛意識里,這八千塊已經是他的了,如今我要是收起來拿走,那簡直讓他太難受了。 八千就八千。辛實老師說:我是長輩,理應讓一步。就這麼着吧。 於是大功告成。我和辛實老師簽了版權轉讓合同,各人得了各人想要的,皆大歡喜。 然後我就在西影碰了一鼻子灰。 當馬建安興興頭頭把劇本打印好,裝訂整齊送到廠務會時,領導們對劇本大加稱贊,廠里請生辦(生產辦公室)的製片做了預算,結果是拍攝資金需要300萬。 西影又不幹了。哪裡有這麼多錢?你怎麼老是寫花大錢的劇本?哪兒涼快哪兒待着去。 我的劇本又被束之高閣。這回不是政治導向問題,是囊中羞澀的問題。不拍我就拿不到稿費,於是情況就是這樣——我辛辛苦苦寫了一個好劇本,然後損失了八千塊。 我認命了,誰讓我那麼喜歡這個小說呢,誰讓我自己手賤先斬後奏呢?誰讓我愛屋及烏,以至於肥水流了外人田呢? 是我的錯。我的,我的。我認了。將劇本塞進抽屜,我不再好高騖遠,該幹嘛幹嘛去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東方不亮西方亮。沒過幾個月,廣電部搞了一個電影劇本有獎徵文活動,也是第一屆夏衍電影文學劇本獎的評選活動。小馬覺得是個機會。他自作主張,死馬當作活馬醫,瞞着我偷偷把劇本寄給了評委會辦公室。 雨滴打在香火上,巧了。也不知道我怎麼就有如此大的狗屎運,《步入輝煌》居然獲得廣電部這次全國電影劇本徵文暨夏衍電影劇本文學獎唯一的一個一等獎。 我被請到了北京參加領獎儀式,當時的電影局局長滕進賢先生當面夸獎我:小孫,一代英豪!這個極度夸張的表述,騰局長在很多場合反覆當眾說。陳荒煤老人還專門接見了我,鼓勵我深入生活,創作更多的好劇本。頒獎過程被央視記者錄像,上了新聞聯播。唉呀媽呀,這事兒鬧得。 這些都是浮雲,關鍵是廣電部獎勵了我三萬塊人民幣,現金,剛發行的紅燦燦的五十塊一張新幣,俗稱”五十零”,整整六大摞,歸我了。想想那是我十七年的工資,不由得心花怒放,我孫老五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錢吶。 今兒我們老百姓啊,真啊真高興。喜刷刷,喜刷刷,喜刷刷。 還有更讓人高興的,電影局放下話來,哪個製作單位拍攝《步入輝煌》,局裡就資助100萬元。 這下可算捅了馬蜂窩。珠江電影製片廠黃總來找我,已經調到北京電影製片廠的騰文驥導演也來找我,還有幾個電影製片廠也向我伸出橄欖枝,劇本《步入輝煌》的稿費被他們炒到十萬塊——反正電影局給100萬,怎麼都是賺的。 我還沒動心呢,西影廠長李旭東急眼了:小孫,劇本誰也不能給!你是西影人,要愛廠如家。這戲西影拍了,廠里正在蓋宿舍樓,我獎勵你一套房子! 他不是單獨對我說,他是在全廠中層幹部大會上這樣表態的。於是我回絕了包括騰文驥在內的一眾買主,把劇本交給了西影。 廠里請了著名導演顏學恕來執導。顏導對我說:你的劇本雖說不錯,可是你是單憑小說改編的,你怎麼也得到東北去體驗體驗生活吧,回來再好好改改劇本。 顏導說得沒錯,那年月大家還把電影當藝術看待呢,時興下基層體驗生活。於是,我和小馬又領了備用金,躊躇滿志奔吉林去了。 我們要到楊靖宇當年浴血奮戰的白山黑水間,去探求歷史真實。 02 我和馬建安到了北京,聆聽電影局滕局長的當面教誨,然後休整了一天,就坐上了從北京開往吉林省會長春的火車。到了長春,又馬不停蹄地換乘汽車,在冰天雪地中趕到了梅河。 之所以挑冬天來,是特意安排的,夏天東北到處都是莊稼,山上也林木茂密,沒法體會抗聯戰士的艱辛。而冬天就不一樣,起碼能感受到相同的生存環境。 體驗生活,我們是認真的。 當晚住宿在梅河口賓館。那是一棟新建的大樓,大堂里有巨大的落地窗,窗外陰風怒號,白雪飄飄。辛實老師來歡迎我們,一起吃了飯。飯後我和馬建安坐在大堂的沙發上聊天。 賓館二樓是餐廳,對外營業的,能隱約聽到猜拳行令的聲音。用膳完畢的客人走出電梯,大多都是搖搖晃晃,步履蹣跚。 我對小馬說,我到外面站一會兒。 小馬說幹嘛?站一會兒是什麼意思? 我說,今天氣溫零下29度。我想在露天站一會兒,看看我能堅持多久。我就在落地窗外,你能看見我。要是你看到我不行了,就把我拉回來或者背回來,隨你。 小馬說:你該吃藥了。 當時我穿着一件棉外套,裡面有件毛衣。下面穿毛褲套着牛仔褲,足蹬軍用戰斗靴。 一切准備停當,我走到賓館門外,站在雪地里。 風呼呼地吹,夾雜着大片大片的雪花。站了一會兒,我開始感覺到冷,四肢冰涼,然後就覺得自己身體在發熱,尤其是上半身軀體部分,很溫暖很舒適。又過了一會兒,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醒來,是在賓館的沙發上躺着,周圍除了小馬,還有一群人在圍觀。 我問他:我站了多久? 小馬回答:39分鍾,然後你就倒了。 那時我才知道,人快要凍僵時,感覺到的不是冷,是熱。身上暖乎乎的,所以凍死的人應該不會有什麼痛苦。 第二天雪過天晴,當地書記到賓館請我們吃早餐。書記姓李,是本地人。 我們到賓館餐廳包間的時候,因為書記還沒有來,我倆就坐着說話。餐廳很大,是那種可以招待十幾個人的大包間,轉盤餐桌上琳琅滿目。我數了一下,一共十九道菜。這時,辛實老師還有另外一位也姓李的紀念館長進來了,大家介紹一番,落座說些閒話。 李書記來了。他的皮靴在走廊里咯咯作響。聽到服務員脆鈴一樣的寒暄聲,辛實老師、李館長起身出門迎接。 李書記個頭不高,兩道劍眉讓我想起剿匪小分隊團政委少劍波。他眾星捧月一般走進來,肩膀一抖,大衣被身後等待的女服務員眼疾手快穩穩接住。這個戲劇化的動作,讓我想起老電影里國民黨軍官的夸張做派。 辛實老師向李書記介紹了我們倆,彼此熱情握手道了歡迎,賓主坐下吃早飯。 女服務員拿來一瓶白酒,給李書記倒了滿滿一玻璃杯。大清早起來喝白酒,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女服務員端着白酒走過來,我和小馬趕忙推辭。我的推辭是徒勞的,小馬亮出穆斯林身份,逃過一難。 那頓早餐,印象最深的是炒林蛙,淡藍色的肉,很好吃。人參煨雞湯也好喝。 林蛙也叫樹蛙,是當地大力發展的農業推廣項目。它個頭大,是普通青蛙的三倍,喜歡生活在樹林間水窪里,故稱林蛙。李書記熱情地我們吃菜喝酒,並且對我們到這里體驗生活大加讚賞。他不大談具體事情,只說有事找辦公室主任,任何問題都可以解決。 飯後,李書記走了,說八點有個會。我和辛實老師,李館長接着聊天,我注意到李館長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酒。那玻璃杯子一杯三兩。好傢夥,還沒到八點,李館長六兩白酒下肚了。 那天上午,主要是到梅河抗聯紀念館參觀。李館長已經安排妥當了,等我們到了館里,一個高個子健壯的女講解員在恭候。她帶有東北大碴子味兒的普通話挺好聽,反正我愛聽。 紀念館分兩部分。展廳和資料室。展廳有前言,圖片,實物,展板,宣傳材料等。與一般紀念館並無二致。可是資料室就不一樣了,有很多當時抗聯戰士的信件,會議記錄,還有很多解放後親歷者的回憶材料。更有意思的是,這里保存着當年滿洲國日本住屯軍討伐隊司令官一木正雄少將的日記,另外還有他的照片。 一木正雄蓄着小平頭,鷹眼鷂鼻,下巴刀刻斧鑿,很有男子氣概,幾乎可以稱得上英俊。他精通中文,毛筆字就等於是書法作品,寫得那叫一個漂亮。 一木正雄的日記放在玻璃罩着的柜子裡,我們得到李館長特許,可以打開玻璃罩,拿出來翻看。其中有一段話令我印象深刻,至今記憶猶新: “嗚呼!今日,宿敵楊靖宇射殺。皇恩浩盪,否極泰來,時運濟我,豈不快哉。 然余拔劍四顧,煌煌天地間再無對手,不覺淚下。楊精忠報國,威武貧賤淡然度之,其心可敬。餘數載與之周旋,百戰不勝,身心俱疲。 今楊殉國,余再無對手,心亦戚戚也,是為記。” 字裡行間,流露出他對於楊靖宇的高度尊敬,不禁讓我驚詫。這和我以前所知道的日本鬼子大相徑庭,簡直不是一個品種。日本人也敬重楊靖宇?這不科學啊。 在參與抗日戰爭的中共高級將領中,我獨敬重楊靖宇。非但是敬重,而且崇拜。他才是中國人的脊梁,是這個民族不屈的象徵。若將楊靖宇與岳飛、文天祥、張自忠等歷代民族英雄相比,他不僅毫不遜色,而且光彩獨異。 他是被組織派到東北抗日的,那時候,抗日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通過抗日激勵民眾的民族情感,擴大武裝,在對日作戰中逐漸控制東三省,填補國民黨勢力因張學良東北軍的撤退而出現的權利真空——這個任務,遠遠比抗日要來得重要。 當時,為了這個政治目的派到東北的黨員不僅僅只有楊靖宇,還有趙尚志(抗聯第三軍軍長),周保中(抗聯第五軍軍長),大名鼎鼎的趙一曼也在其中。在他們帶領下,東北抗聯風生水起,抵抗運動遍及東三省。後日本住屯軍加大圍剿力度,趙尚志戰死,趙一曼被俘後遭受嚴刑拷打,她堅貞不屈,慷慨就義。而周保中則帶着部下由南滿而北滿,經黑河地區越境退回蘇聯阿穆爾州,組建中國旅,在1945年夏天,隨蘇聯紅軍返回東北。 然而楊靖宇和他們不同。強烈的民族情感控制了他的行為,從一開始,他把工作的重點就放在了對日作戰上。因此,他得到了民眾的擁戴,也引起了日本駐屯軍的重視——他們視楊靖宇為頭號敵人。在軍事打擊不能得逞的前提下,日軍又用高官厚祿引誘楊靖宇,許諾只要他放下武器投降,就封他做滿洲國陸軍大元帥。 楊靖宇根本不為所動,他將東三省鬆散的抗日隊伍組織起來,成立抗日聯軍,建立了共產黨的絕對控制權。一次次對日軍發起攻擊。一木正雄在數年間,與楊靖宇持續交鋒,一木屢戰屢勝,楊靖宇則屢敗屢戰。一木由陸軍少佐一路晉升到少將,而楊靖宇從十萬抗聯打日本,到最後傷亡慘重,只剩自己孤身一人,卻不聽從組織讓他撤退到蘇聯的命令,依然留在吉林堅持戰斗。 在日軍誘使楊的得力助手程斌叛變後,熟悉抗聯活動規律的程斌為日軍效力,抗聯蒙受了巨大損失。很多人插槍回家放棄了戰斗,但是楊靖宇卻堅持下去了。到了最危難的時候,很多抗聯領導者都從南滿跑到了北滿甚至去了蘇聯躲避日軍的討伐,比如周保中,而楊靖宇卻決意留在原地繼續打游擊。 那時,他已經決定為國赴死了。在他最後的七個日夜裡,只有兩個警衛員還跟着他。其中一個問他:咱們不是要投降,只是到北滿或蘇聯暫時躲避一下風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您幹嘛死心眼兒呢。楊靖宇回答:我走了,民眾就徹底失望了,那日本人就更猖狂了。我要死給中國人看!讓他們知道中國有血性男兒。我也要死給日本人看!區區彈丸小國,斷無亡我中華之理! 他遣散了警衛員,自己在林海雪原與日軍周旋。在三道濛江,農民趙崇喜打柴碰見七天沒有吃東西的楊靖宇,勸他投降。楊靖宇說:老鄉,都降了日本人,中國不就亡了嗎?他給了趙崇喜一些銀元,央告他為自己買點食物,他實在太餓了,虛弱到幾乎站不起來。 趙崇喜最終經不起賞金的誘惑,出賣了楊靖宇。日軍討伐隊將楊將軍團團圍困,他躲在三道濛江岸邊窩棚里,無法衝出重圍。在他死前,聞訊趕來的一木正雄,與楊靖宇有一場令人無法忘懷的對話。 一木:楊將軍,你已經為國盡力了。請投降吧。我們會保證你的安全。 楊靖宇:我能打到今天,就沒想過投降日本人。 一木:我敬仰你的人品,十分敬佩你。此刻你被包圍了,無法逃出去。為什麼要做無謂的犧牲?你的死又有什麼意義? 楊靖宇:我的死,就是要告訴你們,三十七萬平方公里的小日本,斷無亡我中華之理! 一木正雄:我無法放你走,必須履行軍人的職責。你若固執己見,今天必死無疑。這太愚蠢了。 楊靖宇:你眼裡的愚蠢,正是我的光榮。今日得以血濺山河,幸甚! 言畢,他持雙槍而出,與日軍對射,痛飲七彈,壯烈殉國。 一木正雄命令討伐隊全體官兵,列隊向楊靖宇的遺體行軍禮,鳴槍三巡致敬。 一木始終沒有搞明白,天寒地凍,一個人七天沒有吃東西,他憑藉什麼在堅持戰斗?日本軍醫解剖了楊靖宇的胃部,只找到了樹皮和棉花——在最後的日子裡,楊靖宇是靠着啃樹皮,吃棉襖里的棉花維持生命的。 一木正雄被對手深深折服了。於是,他在日記里寫下了如上的文字。 楊靖宇是一位英雄。他強烈的民族意識,可能是他那個時代的人少有的。他首先是一個中國人,其次才是什麼黨派的人。在他的心中,祖國高於一切。他的勇敢亦無人能敵——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要面對死神,卻坦然面對。 他在戰場上的表現,與其說是一位勇敢無畏的軍人,不如說是一位極具浪漫主義色彩的詩人。他把自己的生命演繹成一場悲劇,展示給所有中國人看,期冀喚醒他們,與強悍的敵人戰斗,以恢復華夏的榮光。 他不是視死如歸。他是在追逐死亡。從勇士身軀流出的殷殷鮮血,將化作路標,引領無數的後人前赴後繼,將頭顱和熱血,撒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 在抗聯紀念館里,那些帶血的物件,那些觸目驚心的文字,那些色彩斑駁的老照片,共同構成一曲昂揚的旋律,在我的心中奏響。睹物思人,遙想當年,不禁熱淚盈眶。 楊靖宇將軍,如今山河無恙,你可以含笑九泉了。你的英靈將化作星辰,和數千年來的先烈們一起,永遠照耀這片苦難而光榮的大地。 紀念館里的一張照片,令我印象深刻。照片上身中七彈的楊靖宇躺在一塊木板上,敵人把木板扶起來,興高采烈地圍攏在楊將軍的遺體旁,拍照留念。我以為那些都是日本人,可是李館長告訴我,那張照片上,除了有兩個日本兵外,其餘都是討伐隊里的中國人,而且他們參與了對楊靖宇的圍攻,並且——這是最不可思議的地方,這幾個中國人解放後都活得好好的,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 我瞠目結舌。李館長無奈地笑笑說:歷史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 在吉林的實地考察,第一次打破了我對於日本人的既有認知。在這之前,我所理解的日本人,都是焼殺搶掠無惡不作,而且都面目可憎。如今在梅河抗聯紀念館,撥開歷史的灰塵,我看見一個與以往不盡相同的日本人。精明能幹,堅韌不拔,同時又善解人意。我問自己:假如日本人都像我們之前描述的那樣猥瑣卑賤,笨頭笨腦,那為什麼抗戰打了八年,而且艱苦卓絕?假如敵人很愚蠢很無能,那我們呢? 在梅河,我做了一個小小的測試。下班時分,街上充斥着匆匆趕路回家吃晚飯的行人。我攔住他們,提出一個問題:你知道楊靖宇嗎? 很多行人茫然地看着我:不認識這人,哪個單位的?幹嘛的? 也有知道的,不過很少。大多數人都窘迫地看着我:你再找別人打聽打聽吧。 我沉默無語,站在街頭。我無法告訴每一個人,楊靖宇是誰,做了什麼。但是我的心隱隱感覺到痛楚,不是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是痛定思痛後的痛。 怎麼都忘了呢,還是從來就不知道? 夜晚來臨了。華燈初上。我和小馬吃完飯從酒店走出,在寒冷的街道上散步。你別太較真了,小馬說。這個民族清醒的人總是少數。不僅這個民族,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都是由精英引領的,所以如果街上的民眾不知道楊靖宇,那也不值得你大驚小怪。 然而我始終不能釋懷。忘記過去就意味着背叛,假如我們遺忘,烈士的血就白流了。 街上時不時有倒騎驢過來過去。所謂”倒騎驢”,就是平板三輪車車頭在後面,蹬車的人反方向騎車。 很多倒騎驢上有男人仰面躺着。開始我以為是屍體,着實嚇了一跳。後來發現,躺在倒騎驢車板上的男人,只不過喝醉了酒在睡覺。原來,梅河地區冬天喝醉酒的人很多,有些人喝多了摔倒,就在雪地里睡着了,往往會被凍死。所以政府組織了一批倒騎驢,每天晚上專門在街上收容醉鬼,以免他們凍死。這個工作,俗話叫“拾糞”。 03 我們到了三道濛江,實地考察楊靖宇將軍戰死的歷史,努力探尋真相。 三道濛江是原民國蒙江縣的一個鄉。蒙江縣在1946年,為紀念楊靖宇將軍,更名為靖宇縣。這里有很多當年的親歷者,以及抗聯的老戰士。光陰荏苒,他們都已經年逾古稀,垂垂老矣。 出乎意料地,當我們面對面采訪那些老人時,他們所說的話,令人難以置信,大吃一驚。 原來,張作霖統治東北時期,底層百姓經常受人欺負。有權有勢的人,倚仗權勢可以為所欲為,欺男霸女。日本人來了,駐屯軍在每個鄉都委派了治安官,縣里還有巡迴法庭。誰要是覺得自己受了欺負,就可以去向治安官喊冤。簡單明了的事兒,治安官就處理了。如果事情比較復雜,一時半會說不清楚,治安官就會請巡迴法庭來判案。 因為是在殖民地判案,日本法官有強烈的優越感,自覺高人一等,也就不把當地權貴當回事。審理案件不向權,不向錢,也不看人下菜。不管是什麼人,違法了就依照條例處罰。這樣一來,豪強惡霸優勢盡失,都得夾起尾巴做人,也不敢隨意欺負百姓了。 日本人帶來了技術,修建水利工程,教百姓種水稻,因此土地農產品產量大增。雖然日本人開礦山是為了掠奪中國的礦產資源,可是對於普通百姓來說,當礦工收入比從前高很多,可以養家糊口。所以牴觸情緒並不大。日本從本土派遣了大量的失地或者沒有土地的農民組成開拓團,到東北耕種廣袤無垠的黑土地。他們帶來了先進的農業技術,使很多原先不曾開發的土地得到了合理開發,土地增量相當可觀。 在工業方面,由於東北擁有豐富的礦產資源,日本多年向歐美學習的生產管理技術和理論,在東三省有了用武之地,他們迅速開採礦山,建立工廠,把東北變成了工農業並舉的糧倉和軍工廠,變成支持日本發動戰爭的戰略大本營。相應地,東北民眾因此快速進入現代社會,不僅就業充分,而且人均收入是關內國統區的若干倍。滿洲國的富庶,吸引了關內大量民眾從國統區投奔日統區,形成第二次”闖關東”。 東北在1949年後,為什麼會成為新中國的工業基地?按理說應該是上海和長三角地區才對,但是因為日據時期東北工業的飛速發展,遠遠把長三角上海甩在後面。 日本人也有不好的一面,比如骨子裡歧視中國人。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東三省成為日本的大後方,也是支撐戰爭的重要基地。由於實行了戰時經濟,規定中國人不得隨意買賣大米——因為大米是重要的戰略物資。普通中國人如果家裡吃大米飯而大米沒有正當的來源,就被視為經濟犯罪,要抓去做苦力,嚴重的被處決也是常有的事情。不管怎樣,在東北中國人是亡國奴,被歧視並不奇怪。 但是對於普通民眾來說,畢竟生存是第一位的。管它誰的國,能吃飽穿暖過舒心日子就行。由於日本人的懷柔政策,加上社會經濟明顯的變化,很多國人的抗日意志被瓦解,更願意回家安分守己過日子。因此,自1940年2月23日楊靖宇犧牲以後,東北基本上全境插槍,再沒有成規模的抵抗活動。而周保中等人躲在蘇聯,也沒有再回到東北堅持抗戰。 在這里,我沒有結論給大家,我只能說我采訪到的基本事實。 楊靖宇將軍有一個重要的部下叫程斌,也有人說叫邢斌。梅河人”邢,程”說不清楚,姑且就以程斌代稱吧。 最初程斌是楊的警衛員,隨着抗聯隊伍的擴大,程斌因為足智多謀,驍勇善戰,在戰斗中迅速成長脫穎而出,成為獨當一面的領軍人物,也是楊靖宇的得力助手。 在一次戰斗中,程斌負傷被俘,一木正雄非常重視,下令嚴加拷問,一定要問出楊靖宇的下落。 程斌是條硬漢子。面對鬼子的嚴刑拷打,他毫不畏懼,嬉笑怒罵泰然自若,自始至終沒有吐露出一星半點有價值的情報。一木親自來審問,程斌一口老痰吐過去:要殺要剮隨便,讓老子當狗,沒門! 硬的不行就來軟的。一木下令,找了幾個花容月貌的藝伎陪伺程斌。這哥們也是絕,來者不拒。藝伎晚上來一個睡一個,來兩個睡一雙,盡享齊人之福。早晨起來褲子一提就翻臉不認人,一問三不知,橫豎就是不招。 憲兵隊認為,程斌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於是打算砍程斌的腦袋。 一木不同意。他笑着對憲兵隊長說:人都有弱點,程斌也不例外。他是抓獲楊靖宇的關鍵人物,絕對不能殺。 一木派人到程斌的家鄉調查研究,發現程斌是遠近聞名的大孝子,對守寡多年的母親特別孝順。一木說這就好辦了。他派人把老太太接進城,和程斌住在同一個大院子裡,並且親自安排母子相見。 程斌見到母親,跪下啪啪啪嗑了三個響頭,爬起來對母親說媽,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既然以身許國,就沒法顧念您老人家。從今天開始,你我母子再無瓜葛,您就當我死了! 他又轉身看着一木:別以為我程斌會兒女情長。這老太太你隨便處置,槍打刀砍都由着你。我要是眨巴一下眼睛,就是孬種。 一木說你誤會了。你我皆為人子,將心比心,我怎麼會為難一個老太太?我是軍人,又不是屠夫。請令堂大人來,是想讓你們母子團聚,你不要多心啦。 程斌不吃這一套。他視母親為路人,不管不問。一木也不在意,每有閒暇,就來陪着老太太聊天,執晚輩之禮,極為恭敬。日子久了,老太太就對一木有了好感,與他相談甚歡。一木經常晚上來造訪,親自端熱水為老太太泡腳,時令水果點心不斷,帶老太太逛街看戲,比親兒子還貼心。 程斌忍不住了,跑過去對母親說:他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您別上了鬼子的當。老太太說:啥上當不上當的,我一個老太太他能騙我什麼?照我說,一木這人挺好。你不待見媽,也不許別人待見,這什麼道理? 程斌有苦說不出。晚上一木公務之暇,與老太太談天說地甚是歡喜。程斌看着母親房子裡燈火通明歡聲笑語,氣就不打一處來。 破罐子破摔。程斌索性跑到院子大門口,愣頭愣腦往外沖。衛兵攔住他,程斌揮拳就打。他尋思着把小鬼子打毛了,興許會一槍崩了自個兒,一了百了省事兒。誰知衛兵早得了一木正雄的命令,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任憑程斌怎麼折騰都不為所動,要打要罵請隨意,想出去那是萬萬不能,沒門。 程斌鬧了幾回,自己也沒勁了,悶在屋裡難受。慢慢地,母親過來和他說話,他也不再板着個臭臉。 突然有一天,一木來了,將老太太和程斌送上汽車。當天娘兒倆就到了新京火車站,他又安排母子坐進了貴賓車廂。程斌問:這又是整哪一出?一木說:令堂大人腿腫了多年,我請醫生看了,說是靜脈曲張。這個病,新京治不好,所以我送她到日本做手術。你好歹也是親生兒子,陪母親去日本看病,也是人之常情吧? 程斌無話可說。 火車從新京出發,到大連下車又上了輪船,漂洋過海到了橫須賀港口,早有人恭候多時了。程斌母子汽車換火車,火車換汽車,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沿途游覽島國風光。日本的富庶和強大,程斌都看在眼裡。 到了東京,一木已經把一切安排妥當。老太太被送進陸軍醫院,由日本最好的專家主刀做了腿部靜脈切除手術。 母親治療期間,程斌和一木進行了嚴肅的談話。 程斌說無論你為我母親做什麼,我都不會當漢奸。一木回答:我從來沒打算讓你當漢奸。我只是希望你能做正確的事。程斌說我不會賣國求榮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一木說那得看何為國了,百姓能衣食無憂的地方,就是國。良禽擇木而棲,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自己說說,東三省好還是滿洲國好?程斌就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說:反正那是我的家,不能讓日本人占着。一木笑着反問:土地誰能占着?人總是要死的,能吃好喝好活好,誰占着又有什麼關係?再說了,東北原來也不是你的,是張作霖和張學良父子的。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如今滿洲國和日本帝國攜手建立大東亞共榮圈,這對兩國都有利,你為什麼要反抗皇軍呢。 再一次,程斌無話可說。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年一度的流火節要到了。按照傳統和慣例,在皇宮外廣場將舉行盛大的慶祝活動,屆時不僅有提燈遊行,歌舞表演,還會燃放煙花。天皇夫婦會在慶祝快結束時走出皇宮與民同樂。當然,這個民不是尋常百姓,而是皇親國戚和達官貴人。 一木央告軍部做了特別安排,給程斌在慶祝現場安排了一個重要位置。 那一晚,火樹銀花不夜天,歡聲笑語舞翩翩。當璀璨奪目的煙花在天空綻放時,人們發出驚呼——天皇出現在皇宮門口。 這是程斌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近距離看到天皇。他心中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感和自豪感。 第二天,程斌主動聯系一木,對他說:我想明白了,我要回滿洲。 一木說:不必着急。等令堂完全康復了也不遲。 深秋最後一片葉子落下時,程斌的討伐隊特別行動隊組建完成。當第一場雪開始在天空紛紛揚揚,關東駐屯軍討伐隊出動了。 抗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勁敵。討伐隊白天四處搜捕,抗日游擊隊只能撤退以避免損失。當夜晚來臨,日軍停止了追擊,好不容易喘口氣的抗聯,又被程斌帶領的特別行動隊窮追不舍。於是白天一木的鬼子兵追,夜晚程斌的漢奸隊追,楊靖宇和游擊隊疲於奔命。 因為程斌曾經是楊靖宇最信任的部下,他熟悉楊靖宇的策略和習慣。再加上他對游擊隊密營瞭如指掌,所以可以準確判斷楊靖宇撤退的方向和位置,往往出其不意,在半路上截擊,導致抗聯損失慘重。 密營,是抗聯冬天能夠在冰天雪地中生存的重要基地。平時密營儲存了大量的糧食和藥品彈藥,游擊隊扎營時,能及時得到補充,大大提高了生存幾率。可是遍布各地的密營程斌都知道具體位置,他帶着特別行動隊逐一破壞,掠走彈藥燒毀糧食,讓游擊隊陷入彈盡糧絕的窘迫之中。 楊靖宇屢戰屢敗,隊伍越打越少。部下心灰意冷士氣低落,很多人或投降日軍,或開了小差。然而他依然堅持戰斗,帶領着最堅定的戰士,在白山黑水之間,演繹着悲壯的愛國傳奇。他至死都沒有想到,背叛出賣他的人,竟然是程斌。 之後發生的事,不必再說了。 請尊重歷史。真的不要矮化日本人,也不要想當然地認為鬼子都是蠢貨笨蛋。歷史虛無主義無法解釋為什麼會抗戰那麼多年,也無法解釋神州華夏漢奸何其多。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背叛祖國,心甘情願去當漢奸。當我們看到那艱苦卓絕的年代,漢奸如過江之鯽,請仔細想想:這是為什麼? 假如我們不能實事求是,研究歷史尋找真相,當有一天戰爭再次來臨(當然我希望永遠不會發生),這片歷經滄桑飽受劫難而又令人無比熱愛的土地上,還會有雨後春筍般蓬勃生長的漢奸出現,帶給我深愛的民族更大的災難。 告別最後一位受訪者,我和馬建安漫步在江邊。時值隆冬,冰面被積雪覆蓋,天地之間白茫茫。遠處群山矗立,風在林間低鳴,嗚嗚咽咽,像一曲哀歌。 我們倆就這麼站着,沉默着,無話可說。 良久,小馬走到我身邊說:真他媽操蛋。 我轉過身,看着小馬那張英俊而愁苦的臉。半晌才開口說話。 我說:是啊,真他媽操蛋。 04 我們到了長白山區,繼續采訪——這里已經是林區了。公路兩邊的樹也就碗口粗。我有些納悶;這不都深山老林嗎?怎麼樹看起來沒長幾年,感覺不是原始森林。 辛實老師哈哈笑了;原始森林?你也太天真了。原始森林砍伐完,再種上樹,叫次生林。次生林長大砍了再種上樹,叫再生林。你現在看見的,就是再生林。 我恍然大悟,原來從爺爺砍到孫子了,難怪樹那麼小。 林場的名字我忘記了。這里唯一正經的工作就是砍樹,運樹,長年累月破壞着森林環境。這幾年封山育林不讓伐樹了,整個林場一副衰敗的樣子。無論是建築,車輛,還是路人的服飾,神態,看起來都透露着窘迫的意味。然而和工人們接觸,言語之間,不僅流露出無奈和不服氣,還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自我感覺良好。可能還是因為自己是工人階級吧。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比農民強老多了。 而且我對於采訪林場那些前抗聯戰士興趣越來越小。他們是退休多年的老職工,估計平時沒什麼人跟他們嘮嗑,這話匣子,打開就關不住,那叫一個滔滔不絕。問題的關鍵在於,他們說的瞎話比真話多。這就很耽誤功夫了。 為什麼會這樣說呢? 他們幾乎每個人,都在誇大自己當年在抗聯的作用。比如說,一提到楊靖宇,都說認識而且相當熟悉。我是知道楊將軍的大致活動軌跡的,聽他們一說時間和地點,就能判斷出他們與楊靖宇的抗日活動沒有交集,根本不可能認識。 還有啊,他們聊起來,自己都成了英雄了。在這些人的嘴裡,那殺鬼子比殺雞還容易,每個被采訪者都殺了不老少鬼子,以一當十稀鬆平常。經常令我懷疑到底是采訪呢,還是聽評書呢。不過我也沒辦法反駁或者戳穿,只能聽着。反正五十多年過去,鬼子被打跑了再也不會回來,死無對證。再說了,要是我說太狠了老人臉上掛不住,他們的兒子興許就能揍我。 采訪那幾天,老是聽到隆隆的爆炸聲,冷不丁嚇人一跳。這一天剛好看到一片舊房子在拆遷,房子推倒了,地基使用炸藥在爆破。幹活的工人說,這地方以前是小鬼子林場監工的住宅,修的特別結實,地基都是鋼筋水泥建的,當時的標准就是房子用一百年不能有毛病。 他媽的小鬼子占俺們東北,還想住幾輩子呢,想得美!工人說着,恨恨吐了一口痰。 林場采訪沒什麼收獲,大酒喝的挺有收獲,除了第一天我們是自己在鎮上小飯館吃飯,剩下的不是當地幹部請客,就是被采訪老人硬拉扯着在家吃飯,而且基本頓頓餃子。 東北林場冬天包餃子,那叫一個豪邁。家裡要包餃子就買頭豬殺了,然後大蔥白菜紅蘿卜,和幾袋麵粉開始可勁整。包好的餃子就端出去放屋外,一會兒就凍瓷實了。幾乎每家院子都有一個小木屋,餃子就堆木屋裡,要吃的時候,撮一簸箕回來煮就得了。整整一個冬天,餃子都保鮮,跟放冰箱冷凍室一樣。 喝酒都是脫了鞋上炕,在小炕桌上喝。各種腳味兒混合在一起,有時候就感覺比較酸爽。酒是小賣鋪買來的散白干,一塊錢一斤。規格高就喝大泉眼,一塊八一瓶,一晚上整好幾瓶。 林場爺們酒量不咋滴,喝一會兒就歇菜了,梗着脖子說車軲轆話,歪一邊打呼嚕去了。林場嫂子厲害,老說大兄弟你看俺們家掌柜的沒量,這丟人現眼的。來來來,嫂子不會喝,今兒豁出去陪你喝幾盅。 真人不露相,這不會喝的嫂子,往往就把我喝趴下了。嫂子們不僅酒量好,還抽煙。不是紙煙,是長長管子帶銅煙鍋的那種。吧唧吧唧抽起來煙霧繚繞。 小馬慘了,他不抽煙不喝酒,而且不能吃餃子。因為他是穆斯林,豬肉絕對不能吃。所以林場的諸多家宴,小馬能吃的東西不多。但是小馬很敦厚,也很有耐心,隨便填飽肚子後,就陪坐着看我們喝大酒吹牛逼。 林場老人們還特別關心政治,喝着喝着就開始聊中南海里的事。不僅他們熱愛政治,我發現辛實老師也特別熱愛,經常喝着酒,他就和當地幹部咬耳朵,說高層的人事變動,而且這裡面有什麼玄機,他都知道。要不怎麼一臉神秘,手放嘴邊湊對方臉上說悄悄話呢。 那時我根本不關心政治,總覺得國家大事有領導人操心,關我屁事。多年後我才知道,當時的我還是太年輕。有道是你不關心政治,政治就來關心你。 從林場回到梅河,李書記又召見了我們,他召集有關部門,開了一個大型座談會,座談會的內容已經忘了,只記得我和小馬被拍了照片,上了當地報紙。 我們還住在梅河賓館。一天,門口看停車場的大爺攔住我和小馬:“采訪抗日的就你們倆啊?” 我回答:“是的。” “那東北軍抗日算數不?”大爺問道。 我說:“當然也算數啦,只要是打鬼子,不管是什麼身份,都是英雄。” 於是大爺給我講了他小時候看到的事。當地有個東北軍軍官,叫王風閣。“9.18事變”後,他堅持抗日,帶着一支隊伍和鬼子打游擊戰。王風閣勇敢作戰,而且足智多謀,搞得鬼子很頭疼。 有一次,王風閣被鬼子追擊,跑到了一座孤山上。這座山地勢險要,鬼子攻不上來,王將軍也下不去,雙方就這樣僵持不下。鬼子勸降,王將軍當然不肯。於是鬼子把他的母親和弟弟抓了帶到山前,威脅說假如不投降,就殺死這娘兒倆。 王風閣一槍打死了弟弟,然後對日本人喊話說:“我打死親兄弟,就是告訴你們,王風閣和日本人不共戴天!母親是生我養我的人,我下不了手,你們要殺要剮隨便。” 鬼子打死了他的母親,又圍困了很多天,卻拿王風閣沒轍,只能灰溜溜撤走。 大約一年後,鬼子抓住了王風閣,逼他投降。王風閣破口大罵,寧死不屈。鬼子惱羞成怒,威脅說要殺死他的老婆孩子。王風閣還是不投降。 行刑那天,鬼子在王風閣面前挖了兩個坑,然後把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帶過來,當着他的面殺死了他妻子。王風閣不為所動,鬼子又殺死了他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當時,很多民眾被鬼子用槍逼着來觀看行刑。現場哭聲一片。王風閣眼看妻兒受戮,處變不驚大義凜然,慷慨就義。 無情未必真豪傑, 憐子如何不丈夫。 看門大爺給我和小馬講這段歷史時,淚流滿面。“那年我七歲,我親眼看見的!” 他說着,泣不成聲。 滿門忠烈啊。王風閣後來被國民政府追授中將軍銜。1994年我去台灣策劃合作拍戲,在台北忠烈祠查到了王風閣將軍的有關記載。牌位上方有他的戎裝照片,下方記述寥寥數言,卻字字泣血。 面對英烈,我不由自主跪下了。為了這片黑土地,有多少人拋了頭顱,撒了熱血。真是一寸河山一寸血啊。真希望今天的孩子,能知道這段歷史,發憤圖強,讓吾土吾民再也不受欺凌。 回到西安後,根據采訪的素材,也結合導演顏學恕的要求,我對劇本進行了修改。然而很多東西,我沒有辦法寫進去。儘管我內心有一種強烈的欲望要寫出真實的歷史,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如果那樣的話,這部電影就別想拍了。我只能使出渾身解數,儘量把自己想要表達的內容裝進去——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我們都是戴着鐐銬跳舞的人。無論背負有多重,也要堅持跳下去。 又一個冬天來臨。劇組出發到吉林,我沒有去。一方面,我的工作完成了。另一方面,我覺得自己沒有勇氣,再去面對那些逝去的人,那些不能忘的事。 影片公映後,引起巨大反響。而且獲得了華表獎和“五個一”工程獎。我成了一炮而紅的幸運兒,在西影的年輕編劇中脫穎而出。 我也受到了官方的青睞和重視。幾乎在每一個討論總結文藝工作的公開場合,我都被點名表揚,時任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的秦兄大會小會都說:“毅安同志寫的《步入輝煌》,很輝煌!” 過了一段時間,大概是有關部門領導想拍馬屁吧,請中宣部某領導看了電影《步入輝煌》,誰知領導看完,怒不可遏大發雷霆:“這拍的什麼電影?什麼導向?楊靖宇居然被日軍追着打。為什麼不拍楊靖宇十萬抗聯打日本?步入輝煌,一點都不輝煌!這樣的電影,居然還獲獎了?豈有此理!” 這下拍馬屁拍痔瘡上了。幸虧獎已經得了無法收回,不然等領導表了態,想要得獎,我看懸。 省里有關部門領導的態度,也180度大轉彎。記得那年在寶雞市召開全省促進文藝創作研討會。秦副部長在講話時侃侃而談:“有些作品,導向問題很重要,呃,很重要。比如說電影《步入輝煌》,選取素材角度有些問題,表現手法過於自然主義,產生了很不好的影響,步入輝煌,我看,一點都不輝煌!” 當時,我在台下前排就座。秦副部長抬頭看見我,有些尷尬:“哈哈,毅安同志也在場,哈哈。有些創作問題,我們可以探討嘛。” 我雙手抱肘坐着,我明白秦部長的苦衷,他也是不得已。於是很誠懇地說:“秦部長,這沒啥討論的。你說輝煌,它就輝煌;你說不輝煌。它就不輝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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