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思想到組織掌控一切的列寧主義

蔣聞銘

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說送來了馬克思主義，至少話沒毛病， 但是說送來了列寧主義，就有些語病。 不要說十月革命的1917年，就是到了中國共產黨成立的1921年，全世界都沒有列寧主義這一說。列寧是政治家行動家，一輩子沒說過自己有什麼主義。列寧主義這個詞，是在他死前一年的1923年，才有人造出來送他的。 但是， 1917年沒有列寧主義這個詞，不等於沒有列寧主義。列寧主義當然有，不過不是理論是實踐。列寧的革命實踐，改變了俄國中國，也改變了世界。

無論是誰，要在現實政治中有所作為，第一件，必須給大家畫個餅。鏟盡世間不平的共產主義，除了得到神的眷顧，永生極樂之外，是古今中外被用得最多的一張餅。柏拉圖耶穌基督，都有共產主義的社會理想。孫中山說共產主義大同世界，在中國早有理論實踐，沒錯。毛澤東當年搞大躍進公共食堂，也拿東漢末年張魯在漢中搞的五斗米教，做古代中國共產主義的例子。但是共產主義，有悖自私利我的人性，過往的實踐，都是畫虎不成反類犬。馬克思恩格斯，說這一回不一樣。過去的共產主義，因為社會生產力低下，是空想。現在科學進步，社會生產力提高了，共產主義不但有可能，而且是歷史的必然。

但是共產主義，和現行的社會制度接不上。馬克思說人類要全體幸福，實現共產主義，資本主義的上層建築，是攔路虎，所以要推翻資本主義。不過即使資本主義滅亡了，為什麼就必然是共產主義呢？《共產黨宣言》裡沒講。 恩格斯在1847年寫的《一個共產主義信仰者的自白》裡，倒是有解答。他說第一是因為社會生產力大發展，第二是因為人的天性中有很多固有的不言自明的原則。這些不言自明的原則，包括每個人都追求幸福，個人的幸福和全體人的幸福是一回事，等等。 個人的幸福是什麼，全體人的幸福又是什麼，個人的幸福和全體人的幸福，怎麼不言自明就成了一回事，我不知道恩格斯想沒想清楚，反正我是想不明白。他這個解答，怎麼看也還是在畫餅。

馬克思是哲學家，他的認識論，見解獨到。他說過往的哲學家，講的都是如何認識世界，但是對人類最重要的，不是如何認識世界，而是如何改造世界，是實踐。所以他不但是有一套完整的社會理論的哲學家，而且是身體力行，鼓吹實踐自己的社會理論的政治活動家。但是馬克思的政治活動能力，不怎麼樣。如果他只理論不實踐，在大學裡做個豐衣足食的教授，肯定沒問題。一實踐，就糟糕，除了失敗，還是失敗，連養家糊口，都成了問題。失敗了，當然要做理論總結。馬克思想要的，改善無產階級生存處境的社會變革，資產階級全體反對，這個就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階級鬥爭了；階級鬥爭，好說好商量沒有用，必須是暴力革命； 暴力革命一旦成功，對資產階級，更沒有什麼好商量，就無產階級專政。所以1848年的《共產黨宣言》，開頭是階級鬥爭，結尾是暴力革命，中間是無產階級專政。

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但是經濟基礎是科學技術社會生產，上層建築是政府公權力。搞無產階級革命的人，不是科學家資本家，大家看重的，不是科學技術社會生產經濟基礎，而是政府公權力。 《共產黨宣言》宣揚暴力革命，強調無產階級革命奪取政權，和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理論，其實不怎麼對得上。不過哲學政治經濟學，一般人學不懂。 階級鬥爭，暴力革命，無產階級專政，大家一聽就明白。

列寧主義，第一步自然也是畫共產主義這張餅，你要問這張餅的道理，他讓你從黑格爾開始, 去讀你怎麼也不可能讀得懂的哲學政治經濟學。 吳法憲在林彪事件後，被關押審查，沒事幹居然去讀《資本論》。他沒說當時讀懂了多少，但是後來肯定是一句沒記住。這是他自己在回憶錄里說的。羅素的《西方哲學史》，講黑格爾的時候，說他的書，自己看來看去，有地方還是看不太明白。他都看不明白，其實就沒什麼人能看明白。李大釗五四後有一段，全神貫注鑽研馬克思主義，把組織共產黨的事，推給了陳獨秀。但是他必然也是害頭疼看不明白。不過看不明白不要緊，直接跳到共產黨宣言就是了。階級鬥爭，暴力革命，無產階級專政，沒人看不明白。

所以列寧主義，《共產黨宣言》是起點。列寧主義解答的問題，不是要做什麼，而是具體怎麼做。階級鬥爭要怎麼斗，暴力革命要怎麼革，無產階級專政到底怎麼個專政法，馬克思恩格斯沒講，就聽列寧的。列寧主義不是人文社會科學理論，不是理論是實踐，是極高明的人斗人，人征服人的手段，一套一套的組織行動的具體做法。

要成事必須有政權。奪取政權，首先要有一幫人跟着你一起玩命，其次要有可以依靠，支持你的大批群眾。當時的俄國，可以依靠，支持列寧的群眾，自然是一無所有，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剛剛形成的無產階級。這個和馬克思恩格斯說的無產階級革命，就勉強接上了。要成勢，必須把無產大眾組織起來。列寧說過，無產階級奪取政權，除了組織，沒有其他手段。 怎麼組織？ 第一要拉起一支肯跟着你一起玩命的職業革命家的隊伍，然後以這個隊伍為核心，組織共產黨，再通過共產黨，組織工人和一般民眾。這樣的組織，職業革命家的隊伍，共產黨內部，大家要齊心協力，思想步調要一致，所以共產黨要有統一的目標行動綱領。普普通通一個人，什麼都不是，入了共產黨，組織就成了你的靠山，你做事就有勢可仗，有力可借。

列寧主義的核心內容，是如何組織管理共產黨。你想入黨，仗黨的勢，必須跟黨簽賣身契，把自己賣給黨，要為黨的事業，不顧生死。要嚴守黨的機密，無條件服從黨的領導，黨的利益高於一切。列寧主義第一條，是共產黨要有鐵的紀律。什麼是鐵的紀律？ 一個殺字。斯大林肅清異己，不知道槍斃了多少人。毛澤東在江西抓AB團，張國燾在鄂豫皖蘇區搞白雀園肅反，夏曦在紅二軍團殺人如麻，得的都是列寧的真傳。

你可能要問，這樣的黨，和黑幫有什麼區別？誰會去參加？區別在於宣傳組織。第一是宣傳，黨有馬克思恩格斯畫的一張學問無窮大的餅，叫共產主義。黨的事業，是共產主義事業，是人類最美好最壯麗的事業。能讓你參加進來，是你身逢其時，是你的好運氣。你現在受苦受窮，都是老闆政府害的，想要翻身過好日子，過來跟着共產黨鬧革命。第二是組織，共產黨有列寧。全世界古往今來的黑幫老大，加着一起，都比不上這個千年一出的超級組織天才。中國共產黨的第一屆中央委員會，就三個委員，陳獨秀是總書記，李達是宣傳委員，張國燾是組織委員。一百年後的今天，中共最重要的兩個部，一個是中宣部，一個是中組部。

列寧是超天才的組織家。孫中山1914年改組國民黨，要在思想上組織上強化對革命同志的控制力，想出來的辦法，是要求大家打手磨宣誓效忠，搞來搞去，也沒能搞出一支真正效忠自己的隊伍。但是他後來聯俄聯共，學習列寧主義，重組國民黨。重組後的國民黨，一下子脫胎換骨，就有了推翻北洋政府的力量。中國共產黨，從建黨原則，到組織紀律， 沒有一樣，不是從列寧那兒來的。這樣的有共同的社會理想，有嚴密的組織紀律， 又有統一明確的行動綱領的一群人，不管在哪兒，都了不得。 結果，哪裡有了列寧主義的共產黨，哪裡就生出了一股潛力無限的政治勢力。共產黨發展壯大，與科學技術，現代工業，無產階級，沒有一毛錢關係，依靠的，是列寧一套一套的嚴密細緻的宣傳組織辦法。中國沒有無產階級，毛澤東就用列寧主義去組織農民。什麼是毛澤東思想？把俄國工人換成中國農民，按列寧主義照方抓藥，就是毛澤東思想。為什麼共產黨國民黨是兄弟？因為都學列寧主義。為什麼蔣中正會敗給毛澤東？因為蔣中正學列寧主義學到一半，說這個東西太邪惡，不學了。

奪取政權，只是第一步，下面要搞無產階級專政，鞏固政權。什麼是無產階級專政？殺人立威，是無產階級專政。十月革命後，凡是反對布爾什維克的，殺無赦。斯大林是殺人魔王，不管是誰，只要惹了他，不是殺，就是送到西伯利亞做苦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共產黨做的第一件事，是鎮壓反革命，殺了幾百萬。朝鮮的共產黨金家王朝，傳了三代，靠的全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殺字訣。

政權鞏固了，怎麼統治？從組織上物質上思想上精神上控制所有人。共產黨，是金字塔型的集權組織架構，每個黨員，都簽過賣身契，必須聽黨的；黨在各級政府，所有的社會團體，方方面面，建立黨組織。共產黨執政，事無大小，黨領導一切，擁有一切，控制一切，決定一切。 列寧把這叫做黨的一元化領導。控制人，不但要從組織上物質上控制，而且必須在思想上精神上全面控制。怎麼控制呢？列寧的做法，第一步把所有的報紙，辦成共產黨的機關報，然後把文學藝術，變成黨的文學藝術，變成無產階級的革命文化。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文學藝術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沒有一條是原創，全是從列寧那兒來的。

列寧的下一步目標，是解放全人類。具體的做法，是在思想上組織上，把蘇聯共產黨，全體變成職業革命家，把整個國家，搞成共產黨。這樣的共產黨國家，有統一的意志，有嚴密的組織，力量無窮。接下來，就可以考慮消滅資本主義，統一世界，將紅旗插遍全球了。可惜列寧的命，不夠長，不過他活着的時候，這個事情已經有了具體運作。他手創第三國際，向周邊的國家，包括中國，輸送馬克思主義，組織共產黨。每個國家的共產黨，都是列寧主義的黨，是共產國際的一個支部。

共產黨的厲害，和我同齡或者大一些的中國人，多多少少都領教過。上面說的這些東西，大家其實都熟悉，耳目能詳。不過不少人可能以為，這些厲害做派，是從斯大林毛澤東那兒起的。其實都是列寧的原創，是列寧主義。 今天的中國， 相信共產主義的人，一個都沒有了。但是，馬克思畫的餅沒了，列寧主義的組織根基還在，習近平這十年在中國，不過是全面恢復被鄧小平改革開放弄丟了的列寧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