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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學勤:魯迅的思想短板
送交者: 民國 2006年12月16日09:21:47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魯迅的思想短板

南方周末   2006-12-14 14:56:28

  □朱學勤
  
  70年後談魯迅———已經是爭議而不是盲信,這一步來之不易。倘若魯迅活到今天,他首先高興的應該是爭議,而不是磕頭作揖。他留給後人的遺產是精神,不是商業或學術利潤。滿城魯氏廣告,以及為商業利潤阻止人們對魯迅的爭論,只能證明魯迅生前即開始疏離那座城市,確有幾分遠見。這個人也不會希望圍繞一本書、一個人形成一個“學科”,養活那麼多文學教授,這從他當時對“紅學熱”、“紅學界”保持距離,大致可以推斷。亦可見他如何囑託後事:第一,後代不可做文學家,尤其不可做空頭文學家。所謂“空頭文學家”,倘不傷害文學,一個最淺表的解釋是,沒有文學作品的文學家,以及通過文學評論做成的“思想家”。第二,希望他的文字“速朽”,“死後埋掉”,“拉倒”。大文豪留下如此遺言在文學史上十分罕見,幾乎是一份反文學遺囑,口氣之絕決,顯然反映他對一生從事的文學事業是如何絕望,此外,也是要堵死身後文學界對他各種方式之利用。前一點周海嬰做到了,後一點許廣平沒有做到,形格勢禁,她也做不到。如果魯迅能看到自己的遺骸,上面爬滿“魯學家”而且是密密麻麻,由此產生與“紅學界”緊鄰的一個“魯學界”,這個本身就活得不快樂的人,只會在死後增加一層痛苦,痛苦得抽搐。

  魯迅精神不死,能夠活到今天的遺產只有一項:對當權勢力的不合作。胡適晚年曾回顧五四之後分手的兩位同道,說他們倘若活得足夠長,一定會殊途同歸。說陳獨秀的那一句很對,說魯迅的那一句則靠不住。即使魯迅與胡適齊壽,能證明“是我們的人嗎”?這句話對一半,錯一半。對的這一半,對應魯迅這一份精神遺產。錯的那一半,正好與當今“魯學界”所迴避者重合,大多可商可議,甚至是可歌可泣———

  經濟學解釋。讀魯迅日記,恰如讀魯迅遺囑,滿篇皆為“阿堵物”,令文學青年添堵。毛澤東對魯迅讚不絕口,但他肯定不會有耐心讀完魯迅日記。儘管魯迅和他一樣忽視經濟自由,尤其是制度層面的經濟自由,但是魯畢竟與他有一點不一樣:毛個性張揚,支撐他的是天子特權,魯迅個性獨立,要依靠他自己小心打理財務,並沒有“特別會計室”在身後伺候。於是我們看到毛澤東能攢下200萬稿費,這在消滅私產的年代,幾乎是中國最大一筆私有財產,而魯迅每天晚上卻要在燈下記錄錢進錢出,一絲不苟。魯迅反對當時的經濟制度,但那樣的制度在形而下層面卻支撐他完成寫作,他一刻也離不開那樣的制度。他不避後人毀譽,認真記錄“阿堵”,這一點做得很磊落,至少能證明他生前就沒有死後可登祭壇的小九九。這些形而下記錄是被一個經濟學家揭示的,難以進入文學家的視野,他們還在悲憤地說:魯迅吃的是“草”,吐出的是“奶”!這部日記卻告訴後人,魯迅吃的不是“草”,而是“奶”,而且是自由經濟的“奶”,而不是統制經濟的“草”,否則,我們就不會有“魯迅”,只會有“魯學界”。

  教育史解釋。中國是在1905年廢了科舉,不到一代人的時間裡,科舉制廢墟上突然矗立起全新教育體系,這是本國教育史的奇蹟,也是世界教育史的奇蹟。這一現代教育體系,既有民國初年一代“海歸”通體合作,也有英美派與日俄派的迅速分裂。分裂從屬於更為寬廣的世界史背景,但在當時卻烙有很local的省籍情緒。魯迅前半生是這一體系的受益者——脫離教育界多年,還享受教育部300銀元的“奶”,但就整體言,他是這一體系的出局者。他後來對大學體系的刻薄嘲諷,未必是文化批判的精品,但從教育史來讀,卻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史料,可征可信。

  社會學解釋。上述分裂與社會轉型有關,昔日轉型今日再次啟動,因為有重演,反而能更清晰地看清前一幅畫面。鄧小平解決香港回歸提出“一國兩制”,但就大陸本身言,卻是“一制三國”:沿海中國、內陸中國和邊疆中國。社會轉型無論是初次、再次,或者還有第三次,這“三國演義”都是漸次遞進,從一個沿海“大外灘”擴及至內陸中國、邊疆中國。“大外灘”無論發展快慢,或有無特區、租界,吸收能力總是落後於內陸與邊疆失學、失業者的蜂擁而入,兩者之落差,當年是革命源泉,今日成網絡口水,“憤青”變着臉出現。只不過當年的“憤青”按照“政治正確”,是一定要稱為“文學青年”或“進步青年”的,那時尚無“憤青”、“憤老”此雅號,也沒有“北漂”、“南漂”之分途。胡適乃五四之父,只能滿足“余永澤”,不能吸引“林道靜”,跟不上五四之後越演越烈的“丘九”潮流(“丘八”之後有“丘九”),那是他活該倒霉,命中注定“暴得大名”者,必有社會學困境。魯迅之不幸,是在上述爭逐中出局,魯迅之精敏,是他始終不離開沿海中國,就在“大外灘里”守一個小孤島———租界“且介亭”,這就守住或開闢了沿海中國里的內陸中國。試看蕭紅、蕭軍之秉性,今日北大、復旦中文系的旁聽生中並不乏見。“林道靜們”今天是要受大學正途歧視的,於是就到網絡上去泄憤,但在當時卻有一個“且介亭”可以擠進去取暖。那時在上海發生報刊文人與教授集團之爭吵,這一恩怨延伸到“文革”初期才有個了斷。1966年是左翼文人從報刊上發難開始,討伐大學裡“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這一幕可解為百年棋枰,內陸中國對沿海中國終於從文學上“收官”,出局者回來收拾殘局,確實是“笑”到了“最後”,“笑”得“最好”。那時當然有毛澤東更為深刻的政治謀略,以及1949年以後特有的意識形態話語,但就歷史縱深言,“大批判”發端於報刊,教授集團在大學校園裡戴高帽敲鑼,這兩幅畫面皆可從1930年代那一個回合中找到遙遠伏線。

  政治學解釋。這方面說得最多、評價最高者,非毛澤東莫屬。儘管他知道魯迅生前在他詩詞中讀出過“山大王氣”,但還是不吝筆墨,謳歌魯迅為“空前的思想家”、“空前的民族英雄”。這麼高的評價,今天連魯迅的後人都不太好意思在70周年紀念中再次引用。但毛澤東也是坦率的,比所有的“魯學家”都可愛。1957年在上海,他坦言如果魯迅還活着,要麼是保持沉默,要麼是呆在監獄裡,這句話能給毛澤東與魯迅的政治關係蓋棺定論。魯學界現在很為難,為維護這兩面,儘可能不損害其中一面而大費周章。魯迅晚年一再聲明他是要聽“將令”,寫“遵命文學”的,如此支持“左聯”事業,為什麼這一支持只能被利用,而不能貫穿始終?也許可以這樣辯護,他們也確實這樣辯護了:這能證明魯迅追求的是民主,故而勝利後才有那樣的困境。如此“民主”辯護,不符合魯迅思想原貌———他生前信仰的“超人意志”而不是“愚民當家”;同時也損害毛澤東形象———既然稱人為“空前的民族英雄”,為什麼要讓這樣的“民族英雄”勝利後保持沉默?即使犧牲毛澤東形象,也還是迴避不了對魯迅的詰問:五四那一輩他有很多同道,為什麼其他人的民主追求不可能被利用,惟獨魯迅能?這一問題已經出現,毛稱魯迅的骨頭最硬,謝泳發問:為什麼最硬的骨頭會成為打人的棍子?辯護者說,這是魯迅身後事,與魯迅無關。若果我是謝泳,一定追着問:胡適未見得“軟”,陳獨秀則更“硬”,同樣也有一個“身後”,為何他們沒成為、也不可能成為打人之“棍”?

  思想史解釋。作為“空前思想家”的魯迅,短板恰在思想,而不在其他,他的雜文藝術確實是最好的。魯迅之坦率不亞於毛澤東,曾坦言他的思想支撐是“個人的無治主義”,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無政府主義”。這是思想史上很嚴肅的一個學派,19世紀曾與馬克思主義同床共眠,雖同床異夢,卻為後者爭取到數不清的激進青年,尤其是文學青年。無政府主義席捲五四一代,是重演19世紀歐洲思想史的老版本,也是為馬克思本人深惡痛絕的一幕。那時是馬克思主義第二次進中國,並不是第一次,為什麼能突破辛亥前第一進中國之困境?這就要感謝而不是憎惡無政府主義。這是落後國家轉型期屢見不鮮的社會學現象,並不僅限於中國。無政府主義不僅與馬克思主義同床異夢,也與這一類地區的民主追求同床異夢,甚至是以更決絕,因而也更具審美價值的方式,與後者貌合神離。這一塊思想短板,存在於魯迅,也存在於魯迅生前身後諸多信徒和欣賞者。終其一生,魯迅不屑於代議制民主,自然要與胡適決裂,也自然會被毛澤東激賞。至於毛澤東的浪漫無政府主義怎麼會與氣象森嚴的列寧主義相結合,則是思想史上比魯迅較為煩雜的另一問題。但在這裡可以先提一筆:無政府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是思想上的貌合神離,與列寧主義則是政治天敵,能把無政府主義者送入監獄的是後者,而不是前者。魯迅信徒前期如蕭軍、後期如胡風皆遭整肅,秘密潛伏在這裡;魯迅本人活到1957年也只能進監獄,秘密也預設在這裡。毛澤東進城前激賞魯迅,緣於他們的共同氣質———“個人的無治主義”,進城之後突然坦言魯迅繼續寫,只能進監獄,那是出於他的列寧主義。魯迅畢竟是文學家,弄不懂“個人的無治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是貌合神離,也因為他去世太早,看不到他與列寧主義只有1957式的政治關係。惟毛澤東一拍兩響,既能激賞魯迅,也不妨礙他坦言無忌,把心愛的魯迅如何如何。馬克思主義也好,列寧主義也罷,再加一個“個人的無治主義”,這三者親密碰撞,會發生慘痛迸溢的光芒,具有強烈的美學效果,正是這種悲劇性美學效果,被各國“林道靜們”誤認為是民主悲劇,其實是哪裡歸哪裡,俱不相干。

  這個“主義”不僅能解釋魯迅的思想結構,也能解釋“魯學界”新提出的一些觀點:其一,魯迅身前已經感覺此類革命一旦成功會對他不利,留有一些要“出走”的警告。其二,魯迅晚年加入“左聯”,是要在“左派內部造反,以激活左派政治”。要解釋前一點並不難:這不正是繼續革命、不斷革命的心理起點?革命尚未結束,革命人已不耐煩,毛澤東恰恰是在“文革”前夜感到孤獨,生平第二次達到懷念魯迅的高潮,抄錄迅翁詩曰:“萬家墨面沒藁萊,於無聲處聽驚雷”。後一點也不神秘:無政府主義的思想性格就是如此,歷史上並不是第一次這樣干,可以說一貫使然,19世紀歐洲思想史不斷上演這一版本,普魯東在法國左翼中這麼幹,巴枯寧在俄國左翼中也曾這麼幹,都是在“左派政治中造反,以激活左派政治”。無政府主義是比“左”,比左還要左,要不然馬克思面對這些思想盟友就不會那樣煩躁不安。此外,這一“主義”還能部分解釋“魯迅的骨頭硬”,這是因為他與民主不相干,聚焦於意圖倫理,而不是責任倫理。民主與責任倫理相伴,頓失滔滔,與美學效果無緣,不可能讓文學青年稱心如意。一旦與魯迅相比,胡適確實暗淡,這是他除了上述社會學困境外還要有第二宿命:美學宿命。此外,無政府主義調動的是反專制情緒,反專制未必是反過來的民主,很可能是專制之候補。專制者之來源,首推世襲,可惜血緣稀少,但它可以從對立面吸取候補,這就大大增加“造血細胞”,能突破數量限制。無政府主義在思想史上很長壽,通常是情緒偏強思維偏弱,因為是“鬧情緒”,故而容易入門,生生不息。19世紀曾讓馬克思煩躁的東西,21世紀卻繞到了他視野背後,成為他身後殿軍,很可能是中國的“後現代主義”?後現代無論是把格瓦拉、魯迅搬進“劇場”惡搞,還是在書房裡作“理論長考”,最底下一層還是當年的情緒。故而今天中國的左翼文人,對外擁抱後現代主義,對內擁有魯迅後裔的悲痛神色,這兩者在邏輯上恰好內洽,用不着羞羞答答。只是他們不敢像魯迅當年那樣坦率,坦言自己是“個人的無治主義”,在這方面又突然軟了下去。

  國民性改造”。最後,應該談談文學家的最愛———“國民性改造”問題了。

  “國民性改造”在本國思想史上確有淵源,上承梁啓超推卸戊戌變法失敗之責,四億同胞人人有份,故而提出”新民“說,今天上海《新民晚報》的報頭,還能看到這塊思想化石。下啟毛澤東改造舊人的“文革”理想———”紅雨隨心翻作浪“,”六億神州盡舜堯“。但就魯迅當年留學日本言,那個島國急於脫亞入歐,又不想徹底改造制度,才會將改造熱情轉移至人腦:在文化改造、人性改造上狠下功夫。當年與日本同享一個家族譜系的德意志則更早,落後於西歐,不服於西歐,故而提出德意志“文化”優越於西歐“文明”這一說。從費希特到尼采,從尼採到海德格爾,“文化決定論”開出的單子很長,中國士人接上去的單子則更長。希特勒之所以能上台,是得益於這一條思想脈絡的,文化革命之所以能發生,也是得益於這一思想譜系。國家社會主義(簡稱納粹)推行種族清洗,是有文化“理由“的:為淨化國民性,不得不然!只不過德意志傲慢,日本人自卑,前者是淨化,後者是改造,兩家人在上下兩端共同推進“國民性基因工程”。魯迅留學國為日本,“國民性改造”流入他血脈,無須苛責。此前此後還曾多次表述對尼采哲學的嚮往,“個人的無治主義”是他的政治思想,若問哲學傾向,他肯定會坦承是尼采超人意志說,而不是“為人民服務”。經過反法西斯血浴,文明世界裡若有提“國民性改造”,會把人嚇個半死。經過1950年代“改造”高潮,中國的倖存者也會有類似感受。聽者先會問:“誰來改造,誰有權力改造?憑什麼改造?”

  魯迅當年是沒有見到“改造”後果的,應該為他慶幸。毛澤東說“魯迅的心是與我相通的”,一點沒說錯,不僅“個人的無治主義”與“和尚打傘,無法無天”息息相通,“國民性改造”也與“靈魂深處爆發革命”一脈相承。歷史上有機會實踐此類主張者,也不僅僅是法西斯這一翼。法國革命、俄國革命、中國的文化大革命,乃至紅色高棉改造金邊的“四一七新人”,代代有其人。另一方面,二戰後出現同一塊“國民性”版圖分裂:東、西德,南、北韓,南、北越。民主的養成在民主本身,憲政的訓練也只能在憲政,這一點倒是胡適1930年代說得對。大陸同一塊土地,沒有“版圖分裂”,但也有兩個社會階段可舉例:“文革”與改革,還原為人性論差異,前者是摁着手堅持“改造”,後者手一松,社會大還俗,國民性立刻還原,還只是政策變異,就引起多麼相反的社會後果,究竟是哪一面好,那一面劣?人不是神,也沒有“超人”,“人改人”只能嚇死人、改死人,如今還能迷惑人,只說明中國僅有“文革”之難還不夠;災難雖然在政治層面被否定,但在思想上還沒有被反思,或者乾脆說:連個像樣的反思都還沒有。

  魯迅就沒有任何精神可以繼承了嗎?當然不是。前面說過,他對當權勢力的懷疑,以及由此發生的不合作,是可以繼承的。但要用到左派一句老掉牙的話,應該“批判地繼承”,這一精神是從他那塊思想短板———“個人的無治主義”開始的。雖然,思想史上的歪打正着,過去有,現在有,將來也會有。

  (此文略有刪節)(P1192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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