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祠堂 (三)
----- 魂斷鍾離(1)
那日在皖南祠堂里借閱祠堂舊記。這家在皖南的上黨壺關人,遵循祖訓要奪回被鮮卑占取的祖業家園,因此幾代人都有從軍。到了梁武帝時,有叔侄二人從軍。那叔父好像是類似今世的營級軍官。當時邊看壁上的模糊的浮雕,邊閱祠堂舊記。 浮雕上的二位武士及“功建鍾離” 四字不由令人遙想起一千五百年前那悲壯的一幕:
西元506年(梁武帝天監五年)十月, 北魏鮮卑皇帝(宣武帝)拓跋恪(北魏孝文帝次子)命中山王拓跋英領鮮卑大軍南征。鮮卑大軍副將為楊大眼。 這楊大眼為鮮卑化的武都氐人。 十分驍勇。在鮮卑屠殺漢人戰爭中屢建戰功。 拓跋英與楊大眼的鮮卑大軍一路所向披靡。一直進軍至淮河邊的馬頭,一戰即克。梁徐州刺史昌義之退守鍾離(今安徽鳳陽東北)。
拓跋英鮮卑大軍浩浩蕩蕩進圍鍾離。 拓跋英鮮卑軍,騎兵二十四萬、步兵五十餘萬,還有水軍, 總率八十萬號稱百萬,連城四十餘。 次年正月 鮮卑軍於邵陽洲兩岸為橋,樹柵數百步,跨淮通道。拓跋英據南岸攻城,楊大眼據北岸立城,以通糧運。鮮卑軍士以車載土填塹溝,騎兵直至城下。 鮮卑軍猛攻鍾離。而鍾離城中僅有三千士兵,昌義之督帥將士,奮勇抗敵。 鮮卑軍連日用衝車撞城。 城土鬆動,昌義之令用泥補之。 鮮卑衝車雖入城牆,卻不能破城。鮮卑軍晝夜苦攻,輪番不止。有時幾個鮮卑武士登上城頭,卻被鍾離軍民殺下。鮮卑大軍冒死攻城。 鍾離軍民殊死抵抗。如此一日攻戰數十次,至次年二月,鍾離梁軍前後殺傷鮮卑軍萬計,鮮卑軍士血染城牆。
鍾離告急, 淮河告急!梁武帝蕭衍大驚,速遣征北將軍曹景宗(字子震,新野人。父欣之,為宋將),都督眾軍二十萬以拒之。
梁軍曹景宗先至, 看出鮮卑軍之破綻在淮上邵陽洲。 曹景宗請求先據邵陽洲尾,蕭衍不許。曹景宗欲專其功,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從。乃違詔而進。 不料恰好起暴風, 曹景宗只好退兵。 蕭衍乃行武出身,又尚年盛, 深知兵法。告誡眾軍:“此所以破賊也。景宗不進,蓋天意乎!若孤軍獨往,城不時立,必見狼狽。今得待眾軍同進,始大捷矣“。
豫州刺史韋睿(字懷文,祖籍關中杜陵人)也奉命救鍾離,受曹景宗節度。韋睿年前剛大敗鮮卑,血戰後力克合肥,餘威尚在。今自合肥取直道,從陰陵大澤奔鍾離。 日夜繼行,每逢澗谷,修飛橋而過。可謂遇山開路,逢水架橋。部下有人畏北魏鮮卑兵盛,多勸韋睿緩行。韋睿不聽。越發催軍疾行。十日至邵陽。 曹景宗,韋睿二軍會師。隨後立即進入邵陽洲,當夜韋懷文令軍士於曹景宗營前二十里連夜掘長塹,樹起鹿角,截洲為城。真是雷厲風行,兵貴神速! 那皖南的叔侄二人正是韋睿部下的校尉, 也隨軍至邵陽洲。 南朝各代都用南逃漢人及其後代為兵。他們與鮮卑有國讎家恨,不共戴天,作戰勇敢。當年劉裕就以這些南逃的漢人為主建立起北府兵。劉裕的北府兵當年北伐至山東,破南燕都城廣固(山東益都縣),生擒鮮卑皇帝慕容超, 滅鮮卑南燕,收復青州。 北府漢軍橫掃千里。克許昌,復洛陽,取長安,滅羌當後秦,斬羌秦皇帝姚泓。
至黎明,那叔侄與韋睿部下眾將士築城已畢。晨風襲來一絲春意,楊柳上鳥語新芽, 卻難掩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 鮮卑士兵報梁軍已在邵陽洲立營城, 鮮 卑統帥拓跋英聞之大驚,立馬南望,朝霧中只見梁營旌旗如林。稍後,一支梁軍出城,精甲利器,巨弓聯弩, 聲勢奪人。鮮卑軍士都被梁軍軍威鎮住。韋睿連夜所建的營城離鮮卑軍營前沿不過百餘步,那叔侄倆可見敵軍面目聞其音語, “虜有校尉,雖是遺黎, 滿口胡言。” 當時二軍狹路相逢, 於是梁軍和鮮卑魏軍短兵相接地展開了一場爭奪淮河上邵陽洲的激戰。
(2)
當時韋睿部梁軍靠精甲利器,先聲奪人,一場肉搏近戰,叔侄倆人及眾多梁軍士兵與鮮卑血海深仇,個個奮不顧身,英勇殺敵,擊退鮮卑軍。拓跋英一面加緊攻鍾離城,一面企圖把梁軍趕出邵陽洲。敵楊大眼十分兇猛,率萬餘精騎,氣勢洶洶, 向韋睿部衝來。韋睿結車為陣抵之。楊大眼聚鮮卑精騎圍之。韋睿部備有劉裕所創製的巨弓,可射長矛。當時,楊大眼四面精騎襲來,韋睿一聲令下,五百支長矛,二千強弩一時俱發,洞甲穿中,大批鮮卑騎士墜馬喪生。 一流矢傷楊大眼右臂, 鮮卑楊部退走。
另一方面,拓跋英猛攻鍾離。鮮卑衝車連撞城牆,雲梯高架。鮮卑武士血濺城垣。但鍾離城牆多處破洞,十分危急。曹景宗慮鍾離城中危急,忙募軍士潛入城中。這皖南侄子與軍士言文達等數人應募。 幾個勇士先飲熱酒,後下淮河。 二月淮河,酷寒入骨。 游至半道,被鮮卑巡河船發現。萬箭雨下,數人中箭。可憐那皖南校尉之侄矢貫後背, 一時血染淮河,壯志未酬, 魂斷鍾離!
但軍士言文達潛行水底,畢竟入城。見到梁將昌義之,遞上梁武帝敕命。
昌義之示眾皇命,眾將士三呼萬歲。鍾離軍民始知外有強援,勇氣百倍。 再次擊退鮮卑大軍的猖狂的進攻。
淮河南岸攻城的鮮卑軍的輜重,糧草全靠邵陽洲上南北二橋。確保邵陽洲對鮮卑軍至關重要。 次日,鮮卑統帥拓跋英親率大軍攻打韋睿。拓跋英有精騎來自北鎮,大抵都是鮮卑或鮮卑化的胡人騎士,也有鮮卑化的漢人。 一個個胡服索發,殺氣騰騰。拓跋英以北鎮精兵為頭陣,只見拓跋英令旗一指,數萬胡騎沖向韋睿梁軍。瞬然胡嘯馬嘶,鼓擂砲隆。胡馬如江濤湧來,勢不可擋!一時間,人馬相踏,刀劍火撞, 血濺矛頭, 你死我活!只殺得,天上箭雨石雹,地下血粘屍軟。那韋睿穩坐白木車,手舉白角如意指揮所部,沉着應戰。如此一日數戰,韋城巋然不動。
當夜,月黑風高, 拓跋英部突襲韋城,黑暗中,一場混戰。忽然間,鮮卑箭手雲集,千努齊發。韋睿城上飛矢雨集。 韋睿四子韋黯請下城以避箭,韋睿不許。一時韋軍驚亂,韋懷文在城上厲聲呵之,軍心方定。黑暗中,眾將士不顧疲乏,英勇奮戰, 終於擊退鮮卑夜襲。
這一連數日, 梁軍與鮮卑搏殺在這邵陽洲上。鮮卑空有二十餘萬胡騎, 無法在這邵陽洲上展開。而梁軍就死死咬住這邵陽洲不放。
一日,那皖南校尉從屍體堆里爬起,擦着滿臉的粘血,看這曙光初照在邵陽洲上,血染蘆葦,雖是早春二月,猶如八月高粱。一陣春風吹來, 血腥難聞。正欲整肅隊伍,上有別令。原來梁軍在這邵陽洲上血戰多日,馬草漸缺。當年淮北臨河因連年兵災,漢人皆南逃。南遷的鮮卑地主恐漢人奴隸過於靠近南朝而南逃,也不耕種。以致淮河北岸千里荒地,野草叢生, 正好牧馬。但凡過淮北伐芻稾者,皆為楊大眼部所獲。曹景宗募勇士千餘北渡淮河,又派數位武功高強,精明能幹的校尉相助。這皖南的校尉與千餘梁軍勇士隨曹景宗乘月黑渡淮河,在楊大眼營南數里築壘。被楊部發現。楊部來攻。曹景宗及這皖南校尉與眾梁軍勇士一面加緊築壘, 一面力戰鮮卑楊部。至午,壘成。曹景宗令別將趙草守之。因謂為趙草城。於是梁軍在淮北壘成橋頭堡,不僅得到牧草且威脅楊部。梁軍獲大批牧草,楊大眼時遣抄掠,每為趙草部所獲。那皖南校尉在趙草部下,也頗有斬獲。
同時,奉蕭衍令,曹景宗,韋睿裝鬥艦以備水戰。鬥艦與鮮卑在淮河,邵陽洲的橋同高, 並準備火攻。韋睿使梁郡太守馮道根、廬江太守裴邃、秦郡太守李文釗等為水軍。
三月,淮水瀑漲,水浸邵陽洲。 韋睿乘機令水軍大舉進攻,鬥艦競發,直臨敵壘。 韋懷文攻鮮卑南橋,曹景宗攻北橋。梁水軍以小船載草,灌之以膏,向拓跋英的二渡橋及水寨攻來。小船隨淮河急流而下,鮮卑軍措手不及。 梁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點燃敵營,鮮卑二橋起火。一時風怒火盛,煙塵晦冥,敢死之士,拔柵斫橋,淮水漂疾,倏忽之間,橋柵盡壞。梁軍馮道根等皆身自搏戰,漢人軍士乘勢奮勇前進,呼聲驚天動地,無不以一當百,鮮卑胡騎在這水火夾攻中大潰。拓跋英見二橋絕,不得已也脫身棄城而走,楊大眼亦燒營遁去,諸壘相次土崩,鮮卑軍士皆棄其器甲馬匹,相爭投水。 淮河泛濫,水勢疾流難當。鮮卑胡騎不習水性, 趨水死者十餘萬。斬首十萬,堵塞淮河。韋睿遣報鍾離城,鍾離軍民苦戰逾月, 死傷大半,今聞鮮卑大敗,皆悲喜淚面。當時昌義之聞捷,不暇答語,大叫:“更生!更生!” (大概是梁時口語或意為死裡逃生)。 但當韋睿前鋒到達鍾離城下,梁將昌義之部出城與韋睿前鋒匯合,追逐鮮卑敗軍,韋睿聲言:斬虜中山王拓跋英者,封開國縣侯,食邑萬戶。昌義之率梁騎兵向拓跋英潰軍掩殺過去。一直追拓跋英至洛口。鮮卑全軍覆沒,拓跋英單騎逃入梁城。
另一方面,那皖南校尉與趙草部隨梁軍主力北上直追楊大眼部至濊水, 四十
余里,只殺得鮮卑軍士伏屍相枕。緣淮百餘里,屍骸枕藉,梁軍生擒敵五萬餘人,收其軍糧器械,積如山嶽,牛馬驢騾,不可勝計。
是日,皖南校尉橫着帶血的戰刀, 勒馬於濊水南岸,夕陽下,濊水通紅,一道紫霞劍指北天。遙望黃河, 不禁心潮澎拜。 當年太祖公南逃至今,一百餘年。 子孫多代從軍北伐,只有其祖父曾隨宋武劉裕到過黃河。 今雖大捷,離上黨祖地尚遠。不知何日王師北渡黃河, 恢復祖業?
未及回帖,尚希寬諒。
(注1)鍾離城在今鳳陽東北,臨淮而立。淮河歷年泛濫,河道變復。邵陽洲在鍾離上游,應在今蚌埠一帶。 往事逾一千五百餘年, 邵陽洲早已不復存在!若那老家在皖南的朋友欲游祖上校尉的古戰場,大概也只能泛舟淮河,或酹酒遙祭那壯志未酬, 魂斷鍾離的祖上了。
(注2)韋睿韋懷文屢戰鮮卑,除鍾離之役外,尚有其他著越戰功。恐怕不是後世的岳飛可及的。
(注3) 鍾離大戰非鮮卑皇帝親征, 其政治意義似不及五十餘年前的瓜步之戰重要。 但單從軍事上講,鍾離大戰規模巨大。楊大眼,拓跋英還有蕭寶夤都非等閒之輩, 曹景宗,韋睿率梁軍以二十萬眾完全擊敗拓跋英八十萬大軍, 實是一場罕見的精彩戰例。 北史--魏紀中僅記:“四年夏四月戊戌,鍾離大水,中山王英敗績而還。” 至於北史—楊大眼傳說什麼“…屬水泛長…大眼不能禁,相尋而走”, 好像說部下不力。八十萬大軍崩潰如此輕描淡寫。
(注4)當年,冉魏失敗後倖存在河北的漢人除少數士族名門,大抵不幸淪為鮮卑奴隸近一百五十多年之久,基本上已被鮮卑化了,如賀六渾(高歡)者。其中也有從軍鮮卑而參與屠殺漢人的戰爭。這些人大抵如賀六渾,或如後來的大野虎,普六茹忠(楊忠)習鮮卑而不甚通漢語。連普六茹堅(隋文帝)的小名竟是鮮卑語那羅延。 可見其鮮卑化的程度之深。 所謂“虜有校尉,雖是遺黎, 滿口胡言” 大概是指鮮卑軍中的鮮卑化的漢人軍官如稍後的普六茹忠者。
(注5) 先唐漢人寫的史書通常稱鮮卑為“索虜。” 稱鮮卑皇帝為“虜主,”
“虜帥。” 如“虜帥燾” 是指拓跋燾。 稱大漢奸王猛,張賓,裴嶷,崔浩等為“偽相,” “偽司徒”等。唐初寫的北史里就無“偽”字。而稱鮮卑皇帝為“帝”, 如“帝以師婚非禮,…”, 或“帝躬御弧矢射.” 立場鮮明。就如稱日軍為“皇軍” 還是“日寇”之分。唐初硬視拓跋鮮卑政權為正統,稱南朝漢人皇帝為“宋主”,“齊主”。又稱宋齊梁時漢人北伐為“寇”。北周鮮卑新得的漢水流域的漢人在隋初反抗鮮卑人的統治,隋時稱為“荊蠻反叛”。 由此足見(隋)唐初的鮮卑傳統。正因如此,賀若(姓)弼這個鮮卑將領擒拿漢人皇帝陳後主有人宣揚 (還有人故意讓人誤以為賀若弼姓賀), 宋武劉裕擒羌秦皇帝姚泓, 擒鮮卑皇帝慕容超(送建康斬於市)則埋沒於史籍,無人提及。而臧質,曹景宗和韋睿這些為大漢民族的生存作過極其重要貢獻的將領竟鮮為人知。
部分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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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高敏, 南北史掇瑣(中州古籍出版社)
21. 孫同勛:拓跋氏的漢化,國立台灣大學史學叢書
22. 北齊書(李百藥)
23. 顏氏家訓(顏之推)
24. 米文平:鮮卑石室尋訪記,山東畫報出版社。
恕不詳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