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小豬
第三節 大煉鋼鐵
認識到了只是心動,心動不如行動。佐賀藩首先按照荷蘭人的書建設了鑄造大炮用的熔鐵爐——反射爐,把心動變成了行動。受佐賀藩的影響,與佐賀藩同在九州島的薩摩,接着是水戶,學習佐賀藩建設反射爐,然後波及到長州、菲山、岡山、鳥取,最後還把豪農和商人卷了進來,發展成了席捲日本全國的大煉鋼鐵運動——大炮鑄造運動。
這場大煉鋼鐵運動,從外因來說是由於西方外來的壓力引起,內因則是日本的幕藩封建體制。鄰居藩有大炮了,如果自己藩還一心一意謀發展,悶頭髮大財。那麼,如果藩國之間因為什麼矛盾爭執起來,刀槍相見,那錢肯定是屬於有大炮的。於是,你造大炮我也得造。藩國造了,幕府也得造,要不然就沒有軍事優勢支配那些藩國了。
這場大煉鋼鐵運動的技術源泉雖然都來自那本荷蘭人的書,是一次向日本的技術轉移。但是,沒有進口一台外國設備,沒有聘請一位外國人進行技術指導。當時外國的精英和優秀技術者都集中在中國撈世界,到日本的只是些等外品,聘不到是很正常的,這方面後文會提及。日本武士們組織傳統的職人、鑄物師、大工、陶工、石工,土法上馬。根據這書上登載的示意圖,建設熔鐵反射爐,然後根據書中的說明一字不差的操作反射爐,熔化生鐵,鑄造大炮。
土法上馬違背科學規律大躍進大煉鋼鐵必然失敗。薩摩藩的第一號反射爐,試運行時,爐內的耐火磚不耐高溫而脫落,並且基礎不牢,爐體逐漸傾斜,最後只有解體。水戶藩建設的反射爐上的煙囪被颱風吹倒。武士們對反射爐這樣巨大建築所必要的基礎和強度的知識一無所知,只按照書本上的示意圖施工的結果。
更加困難的是反射爐運行後,熔鐵的注入,大炮的製造。《鐵汞全書》 的翻譯者杉谷雍介留下了寶貴的初期運行記錄,後被人編輯出版,名為《反射爐的由來》。這本書記載了16次試運行記錄,全部失敗。
第一次填鐵900kg,只有大約一半融化,鐵水向注口流動時變成糊狀,阻塞了注口,最後只有30kg的鐵水流到鑄型,試驗失敗。
失敗的原因顯而易見是爐溫不夠。於是嘗試各種辦法提高爐溫。終於在5個月後,第五次試運行時,成功用核鑄法鑄造出了第一門大炮。所謂的核鑄法,是在炮膛的位置放一中子,在鑄造過程中形成炮膛。雖然依然只有一半熔融,可以想象當時杉谷雍介成功的喜悅。但隨後的大炮試驗,裝火藥700錢,大炮炸裂!
荷蘭人的書上說核鑄法造的大炮強度低,應該用實鑄法。所謂的實鑄法則是鑄造出一個實心的圓柱體,然後用鑽刀開孔,形成炮膛。荷蘭人的書上記載了鑽床的示意圖,佐賀藩調集大工土法上馬製造鑽床,水車驅動。終於在第3年3個月的時候,第12次試驗記錄了土鑽床的工作過程:開始一晝夜能進刀一尺多,但水車經常出故障,修理耗費了大量時間,最後用了一個半月時間才完成大炮開孔。試射時,鐵彈重1800錢,火藥1000錢,大炮破裂!
《反射爐的由來》記載了3年7個月時間的16次運行的記錄。這期間,雖然每次鑄件的質量都有少許改善,但沒有一次大炮試射成功。總共核鑄3門,實鑄8門,共11門全部破裂,此外還有穿孔一門,斷頭一門,還有4門沒有加工。
累累失敗的記錄,杉谷雍介冷靜的觀察,觀察生鐵的熔解情況,注口熔鐵的顏色,破裂斷口灰色的濃淡,調查汽炮的狀況。與書中的記載比對,查找原因,尋找辦法,改進工藝……。現在的日本經濟技術史學家們看到這些記述,對先人所呈現出的近代科學精神所感動!
100餘年後,中國也有一場類似的土法上馬大煉鋼鐵運動,也留下了失敗累累的記錄。面對這些失敗的記錄,當代中國學者腦海中呈現的詞彙是“愚昧落後無知,不按客觀規律辦事……”,說明當代中國學者的“科學精神”已經死亡,或許“科學精神”從來就沒有過。
經過不斷失敗,1852年,佐賀藩終於製成了能用於實戰的鐵炮,到明治維新止,大約製造了200門大炮,竟然還製造了有膛線的大炮。
同時期的中國,查閱的資料顯示中國軍隊大約裝備了一半火器,但什麼樣的火器不詳,同樣是火器,傳統火器與西洋近代火器有質的區別。找到這樣的一個文獻:
能靜居士日記(節錄)
(註:趙烈文,字惠甫,自稱能靜居士,曾國藩的機要幕客。日記全稿共54卷,從咸豐八年五月四日起至光緒十五年六月二十日止,前後32年。)
(同治二年五月初九)初九日,……錄王虛齋語:湘省造槍炮系包工,劈山炮每尊十三千,抬槍每支四千三百,小槍每支一千二百,鐵炭在內。去年此處開局(註:開局,指設立槍炮局。),赴湘省招募鐵工,彼處咨送五十名,開來工價則用點工,合計劈山炮須二十千四百,抬槍六千,小鐵槍二千方夠。本局計算太貴,又從湖省招來包工,同造劈山炮,計價十五千六百,抬槍四千三百,小槍一千五百,雖較點工輕減甚多,而視湘省實價尚寬數百文一件。製造之例,凡鐵百斤用煤炭二百斤,謂之一鐵二炭,即已寬裕,若不節省,有一鐵三炭者。
從此文獻看,這位曾國藩的機要幕客並沒有實際造過槍炮,大概管財務和物資調撥。從“凡鐵百斤用煤炭二百斤,謂之一鐵二炭”一句看,肯定是按照傳統工藝造的鳥銃,而不是西洋製法,原因會在後文敘述。
林則徐睜眼看世界,卻沒有在中國結實。一開始就體現了中國和日本的不同:日本是用手看世界,中國是用嘴看世界。原因可能是,中國的知識分子不動手,而工匠們又是文盲,不能知道外面的世界。睜眼看世界的日本武士,則身體力行,古來武士講究文武雙全。
看樣子,中國要現代化,知識分子與實踐相結合,勞動者與知識相結合是起碼的要求。
第四節 鐵改造制度,鐵改造文化
大煉鋼鐵需要克服重重技術上的困難,克服這些困難,並不是單個藩國所能解決的,需要衝破幕藩封建結構,進行相互交流合作協同。
佐賀藩計劃建設反射爐的時候,菲山藩已經建設了一個小型實驗用的反射爐,開始了熔鐵研究。佐賀藩建設反射爐的時,菲山藩派遣了技術者和職人協助。在沒有熟練外國人指導的條件下,只有不斷實驗摸索,只有一次經驗的人的助言都是十分寶貴的。菲山藩建設正式反射爐遇到困難時,佐賀藩派遣技術者和職人協助。菲山藩的反射爐一直完整的保存到今天。
水戶藩的鑄跑計劃,則完全委託從其它藩聘請的3位蘭學者做總指導。其中一人是薩摩藩的竹下清右門,是建設薩摩藩反射爐的技術人員。一人是很有名的蘭學者大島高任,來自南部藩。
南部藩,望文生義,可能在日本南部,實際在日本東北,今天的岩手縣、青森縣、秋田縣,再往北就是北海道了,由於藩主叫“南部”而得名。這裡有高品位的磁鐵礦,群山環抱,森林資源豐富,是煉鐵的好原料,南部藩是日本兩大傳統製鐵地域之一。南部藩的首府是盛岡市。中國鐵道部購買的日本E2-1000型新幹線就運行在東京——盛岡,再往北到達八戶。盛岡往北約2/3的路段是隧道,新幹線幾乎不見天日,於是被稱為“地老鼠新幹線”。隧道出來則可以觀賞到美麗的田園風光,於是E2-1000型新幹線的車窗非常大。中國鐵道部慧眼識珠,選擇了E2-1000,可以頂風冒雪,翻山越嶺,法國和德國車就沒有這能力了。
大島高任17歲時到江戶、長崎學習蘭學。蘭學家們密切關注佐賀藩的鑄炮進展,遇到的困難,思考原因,商討解決辦法。比較一致的見解是,佐賀藩的反射爐直接使用傳統方法製造的鐵,這種鐵熔融困難,即便熔融了也不能造優質大炮。應該使用洋式高爐從礦石製鐵。於是,大島高任提出了高爐——反射爐一體方案。
傳統製鐵法首先出現在今天的土耳其地區,後傳播到中國,經朝鮮半島流傳到日本。傳統製鐵法使用木炭或煤炭,溫度較低,約1500度。煤炭中硫的含量高,會使鐵變脆。根據湘軍造槍炮用煤就可以判斷,湘軍使用的是非常古老的火器。
即便是在嚴格的封建制的制約下,大煉鋼鐵也必然催生了相互協作的必要。需要超越藩的框架進行協作交流。在江戶、大阪、京都、長崎有大的蘭學塾,這4個城市不屬於任何藩,是幕府直轄地,是集中全國各地人才的場所。武士在這些地方的蘭學塾學習,必然產生了與其它藩武士的友情和知識的交流,為將來打破封建割據建立統一的中央集權打下了基礎。
隨着佐賀藩鑄炮事業的進展,深感有深入系統研究的必要。1852年,佐賀藩成立了名為“精煉方”的研究機構,研究冶金和鑄造,還研究蒸汽機和蒸汽船。由佐野常民負責,通過蘭學者的人脈招聘請了不少外藩的藩士,如京都的蘭學者福谷啓介、“機巧堂”的田中久重父子、和歌山的蘭學者中村奇輔等。不久,福岡藩和薩摩藩也如法炮製聘請外藩人才建立類似的研究組織。藩國開始嘗試打破封建的界限。
反射爐是綜合的大工程。建設反射爐必須動員組織鑄物師、鍛冶師、陶器師、水車師、大工、左官、右工等等,這樣的工程是手工業社會沒有的。手工業社會也有很大的工程,但沒有這麼多職業需要相互協調配合。涉及的知識不僅是蘭學,還有本土的手工業技術,還需要超越藩的框架去協作管理。這種大規模不同職業的協作,孕育着打破等級森嚴的封建身份制度,不問身份,有能力者立前頭,即便是只有一次經驗者。此外,這樣大規模事業所需要的資金,即便是長州、薩摩、佐賀等西南雄藩,籌集資金也非常困難。
島原、鳥取、南部等貧窮的小藩,自己沒有能力籌集建設反射爐的資金。鳥取藩則與山林地主合作建設運行反射爐。島原則基本採取民營形式建設反射爐。水戶藩聘請南部藩的大島高任建設製鐵的高爐和熔鐵的反射爐,由於安政大獄(1858-59),幕府強制終止了水戶藩的鑄炮事業。大島高任回到南部藩的釜石地區繼續建設製鐵高爐。由於貧窮的南部藩出不起建設的費用,由商人出資,大島技術指導建設。這個根據荷蘭人書中的示意圖,日本土法上馬,後被稱為“大島型”高爐, 1858年12月1日制洋鐵成功。這一天被稱為鐵的紀念日,大島高任也被稱做日本鐵之父。
大島型高爐對日本來說是革命性的技術進展,使用水車送風,木炭消耗只有傳統製鐵法的1/3,傳統製鐵法幾日操業製鐵完成後,爐子會被廢棄,而大島型高爐是半永久的製鐵爐。隨着大島型高爐的成功,南部藩的鐵山主逐步採用了大島型高爐。到明治維新,南部藩有10座大島型高爐,附近的仙台藩有2座,合計12座洋式土法高爐,成為一大型製鐵地帶。它們為明治維新後建設官營釜石製鐵所提供了技術和人才準備。
1871年,大島高任隨同明治政府派遣的歐使節團參觀歐美。大煉鋼鐵的人,耳聞目睹的西方就是鐵就不奇怪了,於是就有了《特命全權大使米歐回覽實記》中的記述。這與後來中國學生到法國勤工儉學非常不同,對當時中國留學生來說,刷盤子送報紙和到工廠打工沒有本質的區別,就是掙錢的多少,於是看到的西方就是錢。鐵改變了日本人的世界觀。
幕末大煉鋼鐵,與明治後直接聯繫的項目並不很多,但重要的是對日本制度和精神的改造。大煉鋼鐵在政治制度上突破了幕藩的封建框架,薩摩、佐賀、長州等大煉鋼鐵的主力,後經過曲折的道路實現聯合,成為倒幕的主力,最後建立中央集權。經濟制度方面,多工種的組織協作管理,洋法土法並舉,與民間資本相結合。於是我們可以看到,明治後的各種經濟政策和制度,都能看到當年大煉鋼鐵的影子。
大煉鋼鐵使日本人在精神上認識到:如果做,就能成。雖然會伴隨着無數困難和失敗。只要組織起來,團結就是力量,就可以克服艱難險阻。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這些其實都是老生常談,中國日本都家喻戶曉的《西遊記》其實就是講述這樣的精神。但是,真正遇到困難,卻是豬八戒式的行為準則:散夥,分行李,回高老莊。
今天,日本岩手縣的釜石市,在大島高任第一座洋式土法高爐的遺址上聳立着紀念碑。紀念大島高任的豐功偉績,是他還有他的無數前輩團結合作,把日本帶入了鐵的時代,雖然歷盡艱辛和失敗。而中國則是另外的紀念,中國的大煉鋼鐵已經被徹底否定,進博物館的是小崗村散夥分行李的誓言書。大島的土高爐把日本帶入現代化,散夥分行李的誓言書不知道把中國帶向何方。
鐵改造制度,鐵改造文化。實際就是“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生產關係反作用於生產力”。但中國人和日本人對這句話的理解完全相反。經歷了大煉鋼鐵的日本人,這麼理解:推進新的生產力發展,然後改造生產關係與新生產力相適應,新生產關係再反過來促進新生產力發展。中國後來雖然經歷過大煉鋼鐵,但被徹底否定了,於是這麼理解:因為現有的生產力落後,需要採取舊的生產關係與之配合,舊生產關係反過來推進舊生產力發展。於是,中國的改革就是散夥分行李,導致了中國現代化進程夭折。
第五節 大躍進
大煉鋼鐵除了造炮外,許多藩和幕府還制定了軍艦建造計劃。為了和西方艦隊對抗,當然集中在大炮和軍艦兩部門。還有很多藩設想陸上作戰,積極製造洋槍。洋槍使平民經過短期訓練就可以取代職業武士,洋槍的逐步普及,一些藩還建立了不問身份的“人民武裝”,這從根底上動搖了封建身份制度。造炮、造軍艦、造洋槍成為1850年代一大席捲日本諸藩的軍事工業運動。在這場軍事工業運動中,武士們對世界的認識逐步深化。
1853年,薩摩藩主島津齊彬制定了洋式帆船12艘、蒸汽船3艘的一大造艦計劃。和反射爐一樣,薩摩藩並沒有建設洋式帆船和蒸汽機的經驗,可能連實物的都沒有看過。洋式帆船的建設,召集領內因海難漂流到海外,見識過西洋船的漁民。而蒸汽船,則組織翻譯一本荷蘭人的書《水蒸船說略》,根據書上所載的圖建造。在這書的末尾,薩摩武士橫山安容,落款為嘉永5(1852年)年7月的跋文中這麼寫到:
歐洲人橫行世界,所依賴的僅是軍艦和大炮。我們已經能夠製造大炮了,蒸汽驅動的軍艦還不能製造。此書根據主公(島津齊彬)的命令翻譯。我們也將可以建造蒸汽船。
此文表明,隨着當時大煉鋼鐵造炮逐步成功,諸藩的信心逐步增長。對於比大炮複雜得多的蒸汽機,並包含複雜推進系統的蒸汽船,如果繼續深入研究荷蘭的原著,也能夠自力製造。這是當時他們對工業的初步認識。
在薩摩藩建設反射爐處於難航階段,為了追上已經成功的佐賀藩,島津齊彬的名言“彼も人間なり、我も人間なり(他們是人,我們也是人)”來激勵薩摩的武士。他們是人,我們也是人;他們能造,我們也能造。看到此,讓我感慨萬千。讀運十飛機副總設計師程不時的回憶錄《天高歌長——我的飛機設計師生涯》,其中有這麼一段:改革開放後一次出國訪問,程不時受邀講飛機設計。隨行的領導對他說:中國人造草帽還行,造飛機就算了。
島津齊彬雖然是幕末對西方認識深刻的一位。但對於這麼大的造艦計劃的可行性,所需要的工業基礎等幾乎一無所知。對於這一點,佐賀藩主鍋島直正、菲山的江川太郎左衛門,還有大島高任和杉谷雍介等,都沒有太大的區別。推進這些事業的武士們,首先想到的是造炮,然後造軍艦,由此關聯產生的龐大問題則考慮不到。推動他們開始的僅僅是“成せば成る(如果做就能成)”的精神。
不顧自己的客觀條件,不尊重客觀規律。1854年薩摩藩大躍進,基本靠自力建造了4艘洋式帆船和1艘蒸汽船。荷蘭海軍士官對此留下了寶貴的目擊證言:
一艘約千噸的薩摩藩建造三桅帆船,根據古老的造船學教科書的圖面製造,非常醜陋。從總體上看象以前東印度公司的船,各種裝具不適合,所到之處都是缺陷……。
這是薩摩艦隊中的萬年丸號。根據古老的造船教科書和漂流漁民的經驗建造的。那麼那艘薩摩藩建造的蒸汽船呢?荷蘭海軍士官這麼寫到:
兩人到系留在我們船旁邊的一艘很小的蒸汽船去參觀。這艘只有2丈長的明輪木船,裝載着日本最初的蒸汽機。由於是最初的試驗,非常不完善。從汽缸的長度判斷,這蒸汽機大約有12馬力,但漏汽及其它缺陷,實際只能輸出2、3馬力。
這是日本最初的蒸汽船雲行丸。不顧客觀條件,違反客觀規律,大躍進造出的東西毫無實用性,造成了慘重的經濟損失。中國人是這麼評論中國歷史上的大躍進的。但日本人卻認為這些大躍進是日本現代化的開始,值得載入史冊,雖然粗苯醜陋。
陪同荷蘭海軍士官參觀的是長崎海軍傳習所的學生勝海舟。外國軍人和日本武士一起參觀並評論日本制的蒸汽機,這是從未有的劃時代事件。1853年,日本開港後,原來處於對西方壟斷貿易地位的荷蘭面臨英、美、法的競爭。於是,荷蘭為了加強與幕府的關係,在長崎設立海軍傳習所,培訓幕府和各藩的武士。佐賀藩的佐野常民就被派到海軍傳習所學習。荷蘭還贈送給幕府一艘現代化的蒸汽船“觀光丸”,裝備150馬力的蒸汽機。長崎海軍傳習所的教官由學生勝海舟陪同參觀薩摩的船隻,則是在1858年。
這位荷蘭教官繼續寫到:一次都沒有見過蒸汽機,只根據簡單的圖面,能製造這樣機關的人才能非凡,感到非常吃驚。
當代日本人讀到荷蘭教官的記述,會有相同的感想,仰慕先人的才能和成就,先人為日本的現代化奠基。但當代中國人則徹底批判先人的大躍進,兩相對比,就可以知道為什麼中國不能現代化的原因。
在“成せば成る(如果做就能成)”精神驅動下建造雲行丸的武士們,到長崎研究荷蘭贈送的“觀光丸”。佐賀藩的杉谷雍介和精煉方的田中義右衛門也到“觀光丸”做嚴密研究,他們也有大躍進土法造蒸汽機的經歷。
1853年7月,4艘俄羅斯軍艦進入長崎港。在這之前,俄羅斯已經幾度要求通商,這次是得知美國向日本派遣遠征隊的消息而來。美國佩里艦隊1個月前進入浦賀港。佩里最初採取威壓的態度,開着大炮進入江戶灣,使江戶陷入恐慌。相比而言,俄羅斯艦隊一直是紳士風度,好言進行交涉要求通商。
在這期間,日本方面的交涉代表,幕府方的川路左衛門和佐賀藩士本島藤太夫和飯島奇輔等到俄羅斯的船內遊玩,在船中看到的印象最深的是蒸汽機車模型。
走在先頭的川路左衛門記載下了看到的景象,大概5寸大,用燃燒的烈酒驅動,在桌子上鋪設的軌道上迴轉運動。俄羅斯方面的記載是:日本人看到後吃驚的合不攏嘴。
陪同參觀的佐賀藩士本島藤太夫和飯島奇輔在這之前已經參觀過蒸汽機車模型。本島在佐賀藩負責製造洋槍。飯島則是佐賀藩精煉方的技術人員。他們除了震驚外,還冷靜科學的觀察。離開俄羅斯的軍艦後,很快向佐賀藩主鍋島直正匯報在俄羅斯軍艦里的所見所聞,並進言由佐賀藩精煉方製造蒸汽機車和蒸汽船的雛形,也就是模型。
得到許可後,佐賀藩士們開始查閱外國文獻,自力製造蒸汽機車模型。2年後,蒸汽機車模型製造完成,全長約40cm,軌距143mm,比俄羅斯軍艦上的蒸汽機車模型更大。1855年8月,給藩主鍋島直正做了運行演示,陪同藩主的有年青的藩士大隈重信。明治後,這位大隈重信強力推進日本的鐵道建設。
擔任長崎港警備任務的除了佐賀藩外,還有福岡藩。這兩個藩每隔1年輪流承擔長崎港警備任務,相互間競爭意識很強。佐賀藩蒸汽機車運行的消息傳到福岡藩主黑田長薄的耳里,於是他發出了“我藩也能製造蒸汽機車”的偉大號召。類似的話對中國人也非常耳熟,不過中國人認為是極左。於是福岡藩也製造完成了蒸汽機車,可惜的是沒有留下詳細記載。
這些大煉鋼鐵大躍進的武士們觀察觀光丸的蒸汽機運行,認識到了自己巨大的差距,其中一人寫到:傳統的鐵工及器械,是不可能製造實用的蒸汽機。目前的情況,只能暫時先從荷蘭購買。
雲行丸的蒸汽機是黃銅製造。與其說是工業品,還不如說是藝術品。日本沒有精密的鐵加工傳統,只有使用相對比較好的黃銅鑄造技術。但是,黃銅的切削技術也沒有,而是靠手工研磨。即使是開一個孔,都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有人形容薩摩藩的事業是“無翼者飛翔”,機械製造的基礎和金屬加工的工藝完全沒有。在長崎看到由精密機械加工的,完全沒有漏氣的“觀光丸”的巨大蒸汽機,對他們的認識影響非常大。
越是積極想與西歐作戰,積極擴展軍備的藩;越是派人頻繁出入長崎,與外國人接觸,實際觀察和操縱外國的堅船利炮;結果就越早覺察到與西方作戰的危險。透過眼前看到的西歐巨大的船,精密的機械,強大的火力,他們能夠看到背後製造它們的諸產業的協作網絡,能很快意識到建設這背後的諸產業協作網絡是國民的財富,國力的象徵。親手幹過大煉鋼鐵大躍進的武士們,能透過現象看本質。
而此時的中國人在幹什麼呢?1862年,長州的高杉晉作,薩摩的五代友厚,佐賀的中牟田倉之助,到上海,時值太平天國之亂末期。發現中國軍隊還在用傳統的武器,於是問帶隊的將軍為什麼不用西洋器械。將軍回答說,知道西洋器械的威力,但中國更尊崇人的“勇武”。如果對付不了長毛賊,還可以請西方的軍隊。日本武士認為這些話語說明中國軍隊已經自認不如西方軍隊,完全沒有與西方作戰的想法和勇氣。可能這時候就埋下了後來日本入侵中國的種子。日本武士見識到了上海的繁華,但日本堅決不能做上海第二。
由於中國徹底否定了大煉鋼鐵和大躍進。中國人的思維就頗不相同,不能透過現象看本質。看到香港的繁華會在旁邊畫個圈,想做香港第二。當代科技發展日新月異,卻還在強調“積極性”,與一百多年前的將軍強調“勇武”沒有多少區別。讀史到此只能感嘆造化弄人。
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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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民:張之洞與漢陽鐵廠
來源:商界-中國商業評論 作者:梁小民
近代工業化,只與市場經濟相容,以封建政府推動工業化絕無成功之望。
作者簡介:北京工商大學教授
歐美國家的工業化是由資本家啟動並推進的,走了市場經濟之路,最初的投資主要來自原始資本積累。
儘管原始資本積累是“火與血”的過程,充滿了罪惡,但歷史證明,由私人推動工業化是正確的。中國的工業化是由官員啟動並推進的,走的是政府親歷親為的計劃經濟之路。
私人與官員推動工業化的目標是完全不同的:私人投資於工業的目的是為了實現利潤最大化,這就要按經濟規律辦事,精於成本—收益分析,從而實現資源的有效配置。換言之,私人資本家用自己的錢投資,成功了可以大富大貴,失敗了身敗名裂,非跳樓不可。有這種動力與壓力,做起事來不能不認真。官員推動工業化的目標是強國,只要能辦成,花多少錢都在所不惜。況且,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錢。成功了可以在現時升官,未來名垂青史,賠了也不傷及身家性命,官照當,福照享。這不同的路徑就決定了工業化的不同命運。
洋務運動的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正是中國早期工業化的推動者。其結果如何呢?張之洞辦漢陽鐵廠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
指導思想錯誤
在晚清官員中,張之洞是開放的,他想通過辦工業來拯救日薄西山的大清王朝。他擔任湖廣總督時籌辦了煉鐵、煉鋼、紡紗、繅絲、鑄造銀元等廠。《清史稿•張之洞傳》說他“蒞官所至,必有共作,務宏大,不問費多寡”。一位飽讀四書五經,對現代科學、技術、工業、經濟知之甚少的人,用政府的錢去辦工業,會有什麼結果是可想而知的。
張之洞想辦鋼鐵業,始於他擔任兩廣總督時。他看到洋鐵之入超,一年達230萬兩白銀,遂寫出《籌設煉鐵廠折》。他委託清政府駐英大臣劉瑞芬與英國諧賽德公司簽訂合約,製造煉鐵大爐兩座,日產生鐵100噸,並隨附煉鐵、煉鋼、壓板、抽條,及製作鋼軌的機器,共83500英鎊。這一計劃中的煉鐵廠原定設在廣州城外的鳳凰崗,而兩廣地區缺乏鐵礦和煤礦,多虧機器運回之前,張之洞調為湖廣總督,繼任的李鴻章以廣東產鐵不多為由不辦,否則失敗是一開始就註定的。這種偶然並沒有改變張之洞辦鐵廠失敗的結局,不過失敗的代價不由兩廣人民承擔,而由湖廣人民承擔。
張之洞調任湖廣總督之後,煉鐵廠計劃移至湖北,這就有了以後的漢陽鐵廠。張之洞以“務宏大,不問費多寡”的思想來辦漢陽鐵廠,又對鋼鐵業一無所知而自以為是,一切由他決斷,這就使辦漢陽鐵廠從一開始就是一場耗費巨大的鬧劇。錢花得很瀟灑,但結果並不妙。這似乎成了以後一切官辦企業共同的特點。
技術失誤
先來看選址。湖北的鐵礦在大冶,這是光緒元年就由盛宣懷雇的英國工程師勘探出來的,並由盛宣懷賣給了張之洞。張之洞把鐵廠辦在了漢陽,與大冶的運輸距離為120公里,每日產鐵百噸,所需鐵砂的運費就達60多元。而且,漢陽附近無煉鐵所用的焦煤。馬鞍山的煤雖產量大,但所含灰份與磺質太多,無法使用。江西萍鄉的煤是盛宣懷接手漢陽鐵廠後才發現的。這就只能用河北開平或國外進口的焦煤。加上運輸費用,每噸焦煤要白銀16~17兩,而進口鐵在上海的售價才白銀30餘兩。
把煉鐵廠選在漢陽已經錯了,張之洞又堅持將廠建在大別山麓。這裡地勢低洼而潮濕,必須先墊高地基才能建廠。共填了一丈多高的土,填土用30餘萬兩白銀,相當於包括購買機器及運費在內的建廠經費300萬兩白銀的1/10。手筆是夠大的,用錢也相當可觀,哪一個私人資本家會做這等蠢事?
建好了廠要買機器。煉鐵煉鋼用什麼設備是有技術要求的。鋼的含磷量超過0.2%質量就不高,容易斷,因此,要根據所用的鐵礦含磷量來決定採用哪種設備。當張之洞訂設備時,劉瑞芬公使就打來電報,要求把鐵礦的樣本送至英國檢驗,以便確定製造哪種設備。但這時大冶鐵廠尚未開工,張之洞又擔心運去礦石耗費時間,只想早日開工,竟告訴對方,什麼爐子方便就製造什麼,我們中國什麼礦都有。結果英國運來的爐子不適用,漢陽鐵廠產的鋼鐵易脆裂折斷,不能用於鍛制或鑄造,製造的鋼軌也無法使用。鋼鐵質量差,價格當然就上不去。光緒二十年,漢陽鐵廠的鋼鐵上市。當時進口鋼鐵每噸售價30餘兩白銀,漢陽廠的產品每噸 23兩白銀都無人問津。
制度之殤
官辦的企業就是官場衙門的翻版。中國社會發展到晚清是官場最腐敗的時候。由張之洞辦漢陽鐵廠,自然又是一個衙門。不懂企業的官員當政,專家就沒有發言權。官員任用私人,公款消費,貪污肥己。一位洋人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的洋務是絕對辦不成的,因為“中國的官員不是在辦洋務,而是在發洋財”。無論張之洞個人的品質操守如何,他辦的企業是無法避免低效率和貪污的。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看看唐浩明先生的歷史小說《張之洞》。《張之洞》雖然是小說,還是反映出漢陽鐵廠之混亂和貪污成風的狀況。這樣的企業即使沒有選址、選設備這些技術上的失誤,也註定是要失敗的。漢陽鐵廠開爐生產僅僅4年,累計的虧損已經達到 100多萬兩白銀。無論強國的動機多麼高尚,賠錢的企業只能誤國。這才有以後將漢陽鐵廠轉給盛宣懷官督商辦。
官員辦企業賠了錢自然要政府和納稅人“埋單”。湖廣包括今天的湖南、湖北二省,財政收入有限,清政府財政又困難,張之洞就用幣制改革來為自己的錯誤“埋單”。當時流通的制錢重一錢,銅元重二錢七,張之洞接受陳衍的建議改制錢為當十銅元(即1枚銅元等於10枚制錢)。僅此一項就獲利1400萬銀元。這種幣制改革大大增加了貨幣量,致使物價上漲了10餘倍。
張之洞是以“中體西用”的指導思想來從事洋務運動的。這就是要在維護封建體制的條件下由政府推動工業化。近代工業化只與市場經濟相容,以封建政府推動工業化絕無成功之望,這就是張之洞創辦漢陽鐵廠失敗的根本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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