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先師潘懷素公
(西班牙)黃河清
偶從《北京之春》2008年7月號上讀到鄉賢周素子先生關於先師潘懷素公的回憶文章。感慨系之。或因年代阻隔,舊事陳年;或因接觸不多,了解有限,周先生的回憶有些處略嫌粗糙。特檢出2003年應一位友人囑寫的有關先師回憶文字,交《北京之春》發表,以與周先生文互為補正,為先師潘懷素公留下一點比較真實的記錄。——作者
對樂律、佛學素有研究
2003年7月,應友人囑,作此點滴回憶。
1978年3月,先師潘懷素先生在北京去世,我從家鄉溫州趕赴北京奔喪,由此拜識了梁漱溟先生、李健生先生。
先師潘懷素(1894—1978),原名潘茳、字思白,浙江永嘉昆陽人;早年留學日本、德國,獲博士學位;返國後,曾任北京《晨報》記者,為文學團體“創造社”成員,翻譯出版過《和影子賽跑》等劇本;3、40年代,先後任北京師大、燕京大學教授、漢藏教理院教師、安徽大學法學院院長:“一二九”運動中,與張申府等18名教授聯名發表抗日救亡宣言,抗戰期間繼續投身抗日救亡運動;參與創立中國農工民主黨;中共建政後曾任政務院參事。
潘懷素對樂律、佛學素有研究。
潘懷素認為:目前世界各國流行使用的十二平均律有缺陷,某些音程不協和;近、現代專家、學者尋找、創製純正律制的嘗試都失敗了;中國傳統音樂文化中有純正律制存在,它不是傳統的十二律呂,也不同於西洋人發明的十二平均律,它純正、協和,彌補了十二平均律的不足,接近天籟。潘懷素從智化寺京音樂入手,對民間音樂、隋唐燕樂、南宋樂星圖譜、出土樂器深入研究,經30年努力,發掘與整理出中國純正式樂律:二十三不等分純正律。
1978年3月,潘懷素從溫州赴北京向科學大會獻禮,暈厥街頭,被巡邏民兵發現,經友人送醫院救治無效去世,享年84歲。
我從先師潘懷素學樂律,但尤愛聽先師談歷史、談政治、談民國軼事。茲就回憶所及,錄諸文字,存以備考。
創建中國農工民主黨 密謀組織第三勢力
潘懷素早年聰敏穎悟,得到溫州郭溪潘姓大族資助,留學日本,和郁達夫、郭沫若是同校同班同學,考試成績潘第七、郭第八。60年代,潘曾為自己的樂律研究致函郭沫若求助,郭用毛筆回信,字很漂亮,行文也客氣,但以自己不懂律學將事情推到了科學院的聲學研究所。我看過郭的這封信。1977年,潘同我談到反胡風、反右、批判梁漱溟諸類問題時說:其實,建國初期,民主人士中就有人被中共收買了,一個是郭沫若,另一個是黃炎培,都當了副總理。1950年10月1日第一個國慶日,在天安門城樓上,郭沫若在毛澤東走近時,突然打出一面錦旗,上面寫着“我們永遠跟着你!”許多人起鬨喊萬歲,梁漱溟大搖其頭。此事,80年代,梁漱溟也同我講過,梁是親見,梁還在文章中寫到此事。
潘懷素留學德國時和朱德、張申府、章伯鈞諸人同學。潘說:朱德是帶着小老婆來留學的,章伯鈞在德國加入了共產黨,張申府是周恩來的入黨介紹人。蔣介石辦黃埔軍校時,潘懷素和章伯鈞返國投奔蔣,蔣同時接見潘、章,問答中,蔣得知章是共產黨員後,明顯冷淡。潘被聘任為黃埔軍校的政治教官,章則離去他往。
潘懷素是中國農工民主黨創始人之一。潘說:我同鄧演達交情很深,1930年和鄧演達在上海組織成立中國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中國農工民主黨前身),我們在屋裡開會,季方在門外站崗放哨。現在季方是主席了。我有一次找他敘舊,也有希望他能幫點忙的意思,他竟然對我說,你以後不要再來了。這也勢利得不像話了。
潘懷素說蔣介石提倡的新生活運動同他有關。潘曾在南昌會晤陳果夫、陳立夫昆仲,並由二陳介紹晉謁了蔣介石。那次,同二陳會晤,談的就是新生活運動。潘離南昌不久,蔣就向全國發出了新生活運動的號召,並帶頭實行之。從那以後,蔣介石在任何場合,都祇喝白開水就出名了。潘對宣傳的“四大家族”一說很反感,說:什麼四大家族,陳氏昆仲不治產!後來,我到了海外,看到陳立夫50年代初期在美國靠養雞維生的文章報導,才明白宣傳說教灌輸的厲害。
潘懷素曾與史量才密謀組織第三勢力。1934年報業鉅子、上海《申報》老闆史量才從杭州返滬途中,遭特務狙擊,中彈身亡。都說這是史因辦報罵蔣,得罪了蔣而被暗殺。潘說:其實,史量才和我在杭州曾密謀成立第三勢力,且有國際力量介入。我因微恙,沒搭乘史返滬的車,滯留一天。翌日,報載史量才遭暗殺,我才知大事不妙,趕緊逃之夭夭,躲過一劫。
潘懷素參與了西安事變。當時潘是救國會的人,受救國會的委派,從上海跑到西安作楊虎城的工作。潘離開西安的第二天,張學良、楊虎城就把蔣介石給抓起來了。潘說自己有預感。救國會“七君子”在蘇州受審時,十大罪狀之一有“勾結軍人,謀為軌外行動,馴致釀成巨變,國本幾乎動搖,名為救國,實則害國”,即指救國會事先與張學良、楊虎城有勾結。潘說:於事實上來說,這並未冤枉救國會“七君子”,我就是救國會派去西安做張學良、楊虎城工作的。我同楊熟,見了面,談了話,張沒見到。
潘懷素說“七君子”事件,其實是八君子。當時,我也是抗日救國會的。被抓的人中我也有份,我情報靈,見機行事,在抓我之前跑掉了,要是也被抓,就是八君子了。
“一二九”運動時救過姚依林
潘懷素在“一二九”運動時救了姚依林。姚依林當時是清華學生,是“一二九”運動的學生領袖,非常活躍。潘說自己和張申府諸教授為姚依林等學生擺過慶功酒,後來,姚依林被緝捕,逃到潘的住所,潘把他藏起來,送他出城。潘說的這兩件事後來都得到了證實:張申府回憶“一二九”文章也提到了偕潘懷素諸教授請姚依林吃飯的事;1978年,姚依林寫了親筆信,為潘懷素向新任文化部長黃鎮說項。
潘懷素在中共建政初的1949年末-1950年初,在北京舉辦佛學班,開講佛學。來聽講的大多是中共權爭中未能安排中意官職的失意高幹。這就驚動了最高層。朱德作為老同學,出面勸阻潘停講。後來聘任潘為38位政務院參事之一,工資待遇為行政9級。
潘懷素曾說陳望道翻譯的《共產黨宣言》有一關鍵處錯了,從德文原文看應如何如何。這話傳到了政務院總理周恩來的耳朵,周派了徐冰來詢問。此事不僅我聽先師講過,北京電影製片廠的戴浩也知道,在潘去世後同我講過,祇是都不知道潘指的是哪一關鍵處錯了。戴浩是“二流堂”干將、電影界元老、聶紺弩好友。戴有許多故事。
潘懷素同參事室主任廖魯言因事吵架,憤而去職。據參事室會議記錄,1952年7月21日,政務院撤銷了潘懷素參事職務。這距1950年4月14日任命潘懷素為參事,不到兩年。1985年,梁漱溟談到此事時說:潘同廖魯言語言衝突,拍案而起,拂袖而去,就不幹了,他還以為是過去,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至於潘與廖因何事衝突,梁沒說。我的記憶中,潘對廖的蠻橫態度十分不滿,具體為何事爭吵,則語焉未詳。
姚依林為潘懷素向黃鎮說項,寫的親筆信我沒看見過,是聽劉甲櫻、梁漱溟、李健生、戴浩、汪向榮、周有光、呂驥說的。他們都看到過這封信。劉甲櫻說是自己看着姚依林寫好拿來交給潘懷素的。
1978北京科學大會之行
1978年3月,北京開科學大會。先師潘懷素在家鄉溫州對我說要去北京獻禮,獻自己樂律研究成果的禮。潘讓我先發電報給科學大會、郭沫若、黃鎮。電文潘口述、我記,長長的。那時電報費一個字7分錢,這份化了我半個月工資的電報石沉大海。潘執意徑自赴京,我罄囊而出,給了他40塊錢,買了張去上海的船票,送他上船。臨別前夕,我寫了首詩呈先師:八十四年不老身,一生祇唱善美真。此回當奏純正曲,流水高山自有人。船上臨別時,我向先師索字留念。潘抖抖索索地從他的百寶行囊中掏出一本中日詞典,在扉頁上用鋼筆寫了“三生論 真善美”送給我,並說:倉促間,想不出什麼詞來。我的“三生論”你是知道的,記住它,我以後給你詳細講。“三生論”是先師鑽研佛學的心得,指“生命、生存、生活”。我將其理解為魯迅的“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苟有阻礙此前途者,……”先師說:經念歪了。我於先師的律學,僅知皮毛,於其佛學,更遠在山門外。現在剩下的也祇有痛心與遺憾了。
北京的科學大會沒有邀請潘懷素,潘到了北京,自然不得門而入,食宿也成了大問題。中國古諺“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是說80歲的老人吃頓飯的功夫就可能出事、出意外,很有道理。84歲的老人誰敢接待留宿。潘的友人劉甲櫻是民革中央委員,曾同潘的學生姚依林一起坐過牢,給潘出主意找姚依林幫忙。劉甲櫻找到了姚,問姚還記得潘不,說潘現在處境不好,需要幫助。姚連說還記得還記得,他救過我,可我不知道他在哪,怎麼幫他呢?劉甲櫻這才說出潘來北京向科學大會獻禮的事。斟酌之下,劉、姚一致認為,先要解決潘的歸屬、食宿問題,學術獻禮事,待安定下來,自然能解決。姚依林當時的實際位置相當於中共中央秘書長。姚同黃鎮有私交。姚依林當即就寫了封給潘面交黃鎮親收的信讓劉甲櫻帶回。我赴京奔先師喪,第一個找到的是劉甲櫻,劉親口對我說了上述事。
我找到章伯鈞遺孀李健生。潘在章伯鈞病重時幫李健生設法把求救信送達周恩來處。李姨也說自己看到過姚依林的這封信。李說:某日,潘來說眼鏡在擠車時擠掉了。我給了他5塊錢配眼鏡。潘得病去世,虧了戴浩,北京電影製片廠的,人緣廣,講義氣,弄了輛車子來,看病、請醫生,同統戰部聯繫,找人,都是戴浩。潘去世後,他的樂律研究資料以及一支康熙年間的玉笛是李健生代為保管,後交給了從河南焦作趕來奔喪的潘的兒子。我曾特地跑到焦作找到潘子,欲複製一份研究資料,未能如願。
李健生為潘的事給我回過好幾封信,每封信的字都端端正正,一筆不苟,都很認真地回復我的問題和談自己的看法。李的字,不僅沒有絲毫脂粉氣,竟個個鐵畫銀勾,沒有歐帖的嫵媚,不似顏體的碩實,卻勝柳公權的骨格清奇。李的字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我至今珍藏着李給我的信。1990年李姨去世,我挽李健生先生聯:相夫苦作天下最大大右派,苦受一萬日假惡丑,丈夫應謝巾幗;課子樂為世上最小小人物,樂承五千年真善美,巾幗更勝丈夫。
李那剛硬強項的鋼筆字是給了我啟發的。
1985年2月9 日,李健生要我陪同她去看望梁漱溟。我們從城東建國門外的永安西里坐公共汽車到城西的木樨地。李梁晤談我作了錄音,已另整理成文備考。附奉參閱。
我找到戴浩。戴叔留我住在他的宿舍里,說:你的老師潘懷素也住這兒的。外人進出北京電影製片廠要登記、被盤問。潘脾氣大,受不了這個,不住這兒了。可他沒地方住,就露宿街頭,在民族文化宮前的長椅上過夜。潘說自己有氣功,能打坐睡覺。可84歲的老人,連續幾天露天坐着過夜,又不巧那幾天來了寒流,春寒料峭,氣溫驟降,氣功再高,也經不起這樣折騰啊!終於病了,掙扎着去郵局給河南的兒子發了電報,就暈厥在街頭了。巡邏的民兵從他身上找到了戴浩的電話,就把戴找來了。戴把潘送到了北醫大附屬醫院,向醫院介紹說他是國際著名音樂家。醫院找了給朱德會診過的醫生來給潘看病,診斷為肺炎。結果卻救不回來。
律學研究:用純正律代替平均律
戴浩告訴我:導演凌子風是潘懷素小舅子。凌子風受不了潘的怪脾氣,罵他是“潘瘋子”。
潘懷素的脾氣確實大。他拿着姚依林寫的面交黃鎮親收的信找到了文化部,卻找不到黃鎮。彼時,四人幫倒台不久,文化部是重災區,又要開科學大會,黃鎮新官上任,忙得不可開交,就躲起來辦公了。接待潘的是黃鎮的秘書,秘書擋駕的本領都是訓練有素、超級一流的,碰上潘無論外貌、衣着都是糟老頭卻又脾氣比首長還大的人,那還不趕緊把你當小菜一碟打發了。潘跟秘書吵架了,氣的把信都忘了拿回來就拂袖而走了。劉甲櫻、李健生、戴浩、呂驥諸人幫他出主意:無論怎麼樣得先把那封信拿回來。於是潘二進衙門。秘書受了氣,比他還惦記着呢,說找不到那封信了。怎麼說,都沒有了。還假惺惺地要潘把研究資料留下來,潘哪受得了這個,罵了一通,又拂袖而去。這一拂袖,就把老命給拂掉了。潘對自己的研究成果視同拱璧、珍逾生命。不管到那兒,他都提着我戲稱之為百寶行囊的手袋,那裡頭裝着他的全部心血,怎麼可能隨便給人!
他曾說過,如果我的研究成果被認可了,是可以得諾貝爾獎的。諾貝爾沒有音樂獎,大約指物理獎吧。因為音律同聲音的震動、同聲學密切相關。潘在我初入門時很生動地把自己律學研究的緣由講給我聽:全世界用十二平均律,但十二平均律有缺陷,某些音程不協和。這從鋼琴難登大雅之堂得到證實。西洋的交響樂團沒有鋼琴,鋼琴上不了交響樂。這是因為鋼琴一鍵一音,定死了,改不了;交響樂團的其他樂器,無論是拉弦、吹奏、彈撥、打擊樂器,都可以根據演奏員的聽覺、技巧來作些微的調整,使整體演奏更加協和、悅耳。如能從律制上予以根本的改變,用純正律代替平均律,那在音樂史上就是一個革命性的變革了。我們祖國的傳統音樂文化中就存在着這樣一種純正樂律:二十三不等分純正律。這深入淺出的講解,使我相信了潘所研究的價值。可惜由於我的魯鈍、無能以及其他種種原因,我至今沒能繼承先師的衣缽,為先師樂律研究的發揚光大作出有益的建樹來。
戴浩同我講過救聶紺弩的事。應我之求,帶我去看過聶紺弩一次。那時聶已臥床不起,半躺半坐在床上假寐。聶同戴打了個招呼,我深深地向聶鞠了一躬,說了句:我和我的朋友們向你致敬,請你保重!聶祇在戴介紹我時看了我一眼,就又半睜半眯地假寐了。我感覺到聶並不喜歡我的打擾,就拉戴叔一起告辭了。事後,我有打油詩記所見的聶紺弩:棒兒下肢竿兒手,陷深眼窩一骷髏。渾身沒有三斤肉,祇剩幾根硬骨頭!
我找到朱復。朱復是一位對先師敬重的熱心人,北京崑曲研究會的。朱復去看過潘懷素還在醫院病床上的遺體。朱復向我這樣描述道:潘臉上蓋着一條淡藍格子的手帕(這條手帕是我送給潘的),皺巴巴、髒兮兮的,眼睛沒合上,半睜着,嘴邊沾着濃痰。估計是一口痰上來,堵住了呼吸就過去了。要是有親人在身邊,幫他把痰吸出來就好了。
潘懷素雖然84歲,但身體健康,沒病沒痛。他在我家住過一段時間,飲食、睡眠都很正常。記得1976年的除夕,天氣很冷,在零度左右。江南不比北方,室內沒火爐、火牆,室內外的溫度相差無幾,所以江南人冬天在室內一般不脫外衣。我那天準備了一瓶潘稱讚過的通化葡萄酒。吃了分歲酒後,我擰了一把滾燙滾燙的熱毛巾給潘擦臉,潘用熱毛巾緊緊地捂在臉上,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然後擦臉擦手,對我說:好舒服。這是文化,南方人冬天飯後用熱毛巾擦臉是文化!接着,潘脫了大衣。我不讓脫,潘說不要緊,輕鬆一下。第二天,大年初一,潘精神煥發,果然沒事。萬不料為了向科學大會獻禮,竟幾乎是倒斃在首善之區的北京街頭!
潘懷素有上海友人楊天孫、饒於安。楊系一老太太,寫的一筆十分娟秀清麗的字。先師關於純正律研究的主要文稿就是楊謄抄的。楊給過先師許多生活上的幫助,但未論及婚嫁。先師去世後,我與楊女士有聯繫。饒於安是研究自然科學的,也對律學感興趣,與先師交往甚密。我與饒先生有一面之緣,後來聽說饒先生去了美國,如果他能看到這篇小文,希望與我聯繫。
潘懷素與鄉賢詞學大師夏承燾幼即交好。潘淪落之際,夏給過他幫助。我看到過夏給先師的一封毛筆寫的5、6張毛箋紙的回信。我因喜好古詩詞,時作學習吟詠。先師說我還未入流,有機會帶我去拜識他的老友夏承燾。讓我興奮不已。
潘懷素在重慶北碚與張申府有一段軼事:北碚縉雲山有一座相思岩,其地有樹,樹葉可當茶,色微紅。古往今來文人騷客雅稱其為相思茶。先師一日往游相思岩撿拾落葉相思茶一錦囊,持歸贈張申府。隔日問張曰:茶味如何?張答曰:何能堪也!已棄之門外。先師因作“甜茶怨”。詞曰:“少小長在相思岩,友清風、伴明月、沐朝霞、浴夕藹,悠悠歲月,從不到塵凡界,弱質天生但自愛,若假惺惺作態,叫人喜歡,怎比得內江糖、川東菜,也不與碧螺、雲霧、龍井、祁門賽,更不給達官品、財奴快。這番來,祇道是同荷露、伴梅雪,熱騰騰為天下有情人共償相思債,卻不料被拋在門兒外。”張申府讀之,擊節讚賞曰:詞味勝茶味多多矣!
我在先師去世後,曾整理過一篇文章《潘懷素的樂律研究》,發表在北京出版的《音樂論叢》1978年或1979年的某期上。某年,有署名“美國紐約東方音樂研究所李XX(忘其大名,記憶中似乎是位女士)在香港《明報月刊》某期上發表文章紀念楊蔭瀏先生去世,文中提及拙作,稱拙作介紹的潘懷素先生的樂律研究”可能是20世紀最重要的律學論文“。這位女士是先師知音。我一直無法聯繫到這位女士。如果這位女士看到這篇小文,希望下顧聯繫hhq65@hotmail.com .我找到梁漱溟。潘懷素與梁漱溟相識相交於抗戰時期赴重慶的輪船上。我讀過一封梁給潘的信,因為那一筆行草十分漂亮高雅,印象極其深刻,我現在還記得原句是:”佛法不違世法,四真實之義最為通達,願公宣揚。不勝祝頌之至。“時間在佛法幾乎被徹底消滅的七十年代初期。
梁漱溟對潘的樂律研究很支持;我因先師之故,在以後同梁公的交往中也獲得了梁的信任,成了忘年交,耳提面命,受教良多。記得起來的有關先師的有這樣一些事。
潘將研究文章請梁轉託章士釗帶香港發表。梁對我說過,交託了章,但章沒有辦成。我曾問過梁:你和章是同輩人?梁說:不,章長一輩。
梁十數年來一直每月給潘寄錢資助其生活。梁的日記中有反映,潘則沒齒不忘,時常向我說起。
我在先師去世後,將他的一些研究資料整理成文,呈交一份給梁。過了些時,梁交給我一封薩空了給梁的信,口氣很恭敬,內容是說已把潘的文章轉給音協主席呂驥了。
我曾想將先師遺文整理出版,定名為《潘懷素文集》,請梁題簽作序。梁很快就題寫了書名寄來,對於作序,則云:“我於潘老之學,全然一門外漢,不能贊一詞…… 潘老固非躁釋矜平之人,我不能為之諱,更不能斥其非。故作序之請,愧難報命耳。”
2003、7、23於地中海畔 2008、7、15刪改而定(文內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附:北京之春7月份周素子憶潘懷素文
“右派情蹤”(十六)
(新西蘭)周素子
潘懷素
我與潘懷素老人僅見過一次面,連續談過近4小時的話。此次見面是蒙夏承燾先生熱誠安排的。
夏先生是當代詞學泰斗,為杭州大學教授,“文革”中作為“反動學術權威”被關押批鬥後,長時冷落在家,蓄鬚韜晦。所居杭州大學宿舍在西溪18平橋第一橋道古橋邊。居處界於留下與城區之間,我當時在留下村店做工謀生,凡假日進城,必經過先生寓所,常在那裡坐談、逗留。先生既是我哥哥周昌谷的忘年交,又是我的同鄉先輩;我又是先生平生教學在途窮時最末的一個學生,添為“入室”弟子。
那是1975年之夏,我在留下,奉讀夏承燾先生致書,囑我於某日到他家與老前輩潘懷素老人見面雲。正當盛夏,我身着淡藍襯衫,藍灰格子裙,戴一系黑帶的草帽,師母無聞見了,大大讚美我的朝氣哩。座間的潘懷素老人,其時80多歲,鬚眉皆白,背微駝,然神情開朗,無龍鍾之態,隨身帶有一隻碩大的沉重的手提箱。他為夏承燾同鄉少年朋友,原是某音樂機構的專家,反右派鬥爭中劃為右派失去工作,近廿年漫長艱苦的生活中是如何過來的,家庭情況如何皆不及問,通過見面交談,知他在這廿年中,孜孜不倦仍於音樂的學理鑽研不止,成果纍纍。在政策稍為鬆動的今日,他帶着他的研究心得,數上北京尋找機會,日則到各部門、各要人處求見,請求推薦其成果,夜則枕着大手提箱,宿於各車站候車室。他曾找過日本留學時期老同學,當時仍據文化要津、紅得發紫的郭沫若幫助。郭看了他的研究成果,說是“看不懂”,“無法介紹”,就此再沒有理會他。
他沒有渭濱遇文王的幸運,他以80歲的高齡,在尋求知音,尋找繼承人。他此次來杭,一是知道法國蓬皮杜要來中國訪問將經杭,希望他的研究成果有資格進入蓬皮杜藝術中心,想找到接近蓬皮杜的機會。另外想在省城物色一個可以承繼他事業的學生,以便在撒手西歸時,他的一生心血不至於白費。
夏先生對於潘懷素的研究碩果愛莫能助,但對於他要找一個學生繼承事業一則,立刻想到了我。我原先是學音樂的,反右前在福建師大音樂系學習。夏先生覺得這是兩全其美的事,既可代潘物色到人,又可提攜我走出困境,找一個出路。我面對着尚在為理想奮鬥的中國老知識份子,心中充滿尊敬、欽佩又深感辛酸。我們坐在夏先生客廳的小圓桌邊,夏先生夫婦外出辦事去了。我已經將近廿年脫離音樂,我怕自己聽不懂潘懷素先生深奧的音樂理論,故全神貫注,潘先生對我的音樂修養似乎毫不懷疑。他打開手提箱,裡面全是文字手稿,研究數據。他邊向我宣講,邊展示文字數據。他眉飛色舞地講了近4個小時,竟毫無倦容。我當時還不到他一半年紀,反覺神情緊張,疲倦起來。其實,潘懷素老人的研究成果,即使4天4夜也講不完的。那天他和我說的主題歸納起來有這麼幾個方面:一是根據研究,他得出中國音樂將是今後世界音樂趨向的領導,他將中國廟堂鐘鼓音樂、民間打擊樂器、絲竹樂器,所有的音率振動頻率數據,加以詳細的紀錄,歸結到億、萬、千位數字。尤其對廟堂鐘鼓音樂的純淨、協和程度,他對之十二萬分推崇。二是對西方音樂的十二平均律持批判態度。他說西方鋼琴即以十二平均律原理創製而成的,用“平均律”的方法就不可能很協調,不協調即不純。音樂的本質是以協和悅耳為主,“平均”之法,終究不夠完美。三是他根據自己求出的音頻,發明了以中國最純美的5音振動頻率的鋼琴。祇要有機會,有資金,即可投入製造,進行彈奏。我看了那個純音鋼琴設計圖,覺得反而比目前世界通用的十二平均律鋼琴鍵盤來得簡單、方便。潘懷素老人用懇切的眼光看着我說,這個鋼琴將來就是由你彈奏的,它發生的純美聲音,將會震撼世界……。。如果我的眼淚不是在多年的折磨中枯幹了,我一定會落淚!我雖然對千萬位數的數字極不敏感,但我能清楚感知5聲純音之美,我應該捨棄一切,跟隨老人徜徉在純美的5聲中,為之付出平生精力,也是值得的!記得少年時期,我尚在杭州音樂專科學校學習過,那時上海音樂學院的大哥大姐們特地來我校與我們交朋友,我和殷承宗建立通訊關係,我寫信給他說,我恨自己不像莫扎特那樣出生在音樂世家裡,我為什麼不在幼年接觸鋼琴。後來升學在福建音專被打成右派後,曾痛惜失去了與音樂的關聯。可是目前,有這樣的機遇,與音樂的緣份重新呈現。一位音樂家,肯把他的成就誠心傳贈給我!祇要我願意。可是現實生活,我有3個未成長、須要撫養的女兒,我不能沒有為之活命的那點微薄工資。齊白石的祖母曾告誡孫兒說:“那見文章鍋里煮啊!”對於潘懷素老人的誠心,一旦承諾,就要有始有終,我覺得我不可能為之付出一切。我深思後,慎重的說了我的想法。老人非常理解我,讚許我一絲不苟的態度。但他惋惜的說:“你是牛郎,這個事業是織女,隔着一條不能逾越的銀河,我願意作為鵲橋,成全你……。”
道古橋的一面之交,一席之談,竟是我和潘懷素老人的最後一面。他後來的消息,均是夏先生夫婦告知我的。潘懷素在杭並沒有機會見到蓬皮杜;他後來又自溫州上京數次,均求告無門。他與一位崇拜者上海人朱姓女士結了婚。我不了解潘懷素過去的婚姻史,80多歲的老翁因事業的追求而臻結合,算得上“遲開的薔薇”。約在1980年,在改正落實右派的潮流中,他終於被落實在北京中央民族音樂研究院,他的研究成果,備受重視,視若國寶。姜大公終於遇上“文王”了。他大約歿於1982年左右。
1990年,偶然在我杭州音樂專科學校俞紱棠老師(也是右派)處,得到了潘老先生的一些消息。俞紱棠老師晚年編輯《浙江音樂》並纂修音樂史。在他的材料中,我見到了潘懷素成果的資料,他的成就終於進了“史書”。但遺憾的至今未聽說五音純音鋼琴的誕生。中國純美的音樂是否能如潘懷素所言,將是世界音樂的前驅,是否再有人致力於這一學說的闡發,並付之實踐,我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