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死其身的忠臣彭德懷 廬山會議上的那場爭論
中國古代有一句為政格言:“文死諫,武死戰”。國家的穩定全賴文武官員各司其職,各守其責。進入現代社會,講民主,講法制,但個人的政治操守仍然是從政者必不可少的素質。在共和國歷史上兼武戰之功、文諫之德於一身並驚天動地,彪炳史冊的當數彭德懷。
中國古代有一句為政格言:“文死諫,武死戰 ”。國家的穩定全賴文武官員各司其職,各守其責。神武之勇,戰功卓著,名揚疆場者被尊為開國功臣、民族英雄,如韓信,如岳飛。敢說真話,為民請命,犯顏直 諫者為諍諫之臣,如魏徵,如海瑞。進入現代社會,講民主,講法制,但個人的政治操守仍然是從政者必不可少的素質。在共和國歷史上兼武戰之功、文諫之德於一 身並驚天動地,彪炳史冊的當數彭德懷。
在十大元帥中,彭德懷是唯一一個參加過兩次 國內革命戰爭、抗日戰爭,在解放後又和美國人打過仗的。文天祥在《指南錄後序》裡,敘述他歷經敵營,不知幾死。彭德懷行伍出身,自平江起義、蘇區反圍剿、 長征、抗日、解放戰爭、抗美,與死神擦邊更是千回百次。井岡山失守,“石子要過刀,茅草要過火”,未死;長征始發,彭殿後,血染湘江,八萬紅軍,死傷五 萬,未死;抗日,鬼子掃蕩,圍八路軍總部,副參謀長左權犧牲,彭奮力突圍,未死;轉戰陝北,彭身為一線指揮,以兩萬兵敵胡宗南28萬,幾臨險境,未死;朝 鮮戰爭,敵機空襲,大火吞噬志願軍指揮部,參謀毛岸英等遇難,彭未死。
毛澤東對他曾是極推崇和信任的。長征途中曾 有詩贈彭“山高路遠坑深,大軍縱橫馳奔,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十大元帥中,毛除對羅榮桓有一首悼亡詩外,對部下贈詩直夸其功,這也是唯一一首 了。抗日戰爭,彭任八路軍副總司令,後期朱老總回延安,他實際在主持總部工作。解放戰爭初期,彭轉戰西北更是直接保衛黨中央、毛主席。朝鮮戰事起,高層領 導意見不一,毛急召彭從西北回京,他堅決支持毛澤東出兵抗美,並受命出征。三次戰役較量,打破了美軍不可戰勝的神話。杜魯門總統事先沒有通知朝戰司令麥克 阿瑟,就直接從廣播裡宣布將他撤職,可見其狼狽與惱怒之狀。從平江起義到廬山會議,這時彭德懷的革命軍旅生涯已30多年,他的功勞已不是按戰鬥、戰役能計 算清的,而是要用歷史時期的壘砌來估量。蔡元培評價民國功臣黃興說:“無公則無民國,有史必有先生。”此句用於彭,“無彭則少軍威,有軍必有先生。”他不 愧為國家的功臣、軍隊的光榮。
如果彭德懷到此打住,當他的元帥,當他的國 防部長,可以善終,可以保官、保名、保一個安逸的日子。戰爭過去,天下太平,將軍掛甲,享受尊榮,這是多么正常的事情。林彪不是就不接赴朝之命,養尊處優 多年嗎?但彭德懷不是這樣的人。他是軍人,更是人民的兒子。打仗只是他為國、為民盡忠的一部分。戰爭結束,忠心未了,人民又有疾苦,他還是要管,要爭。
1959年,建國十周年。對戰爭駕輕就熟的 共產黨領袖們在經濟建設上遇到了新問題,並發生了嚴重分歧。毛澤東心急,步子要快一些;周恩來從實際出發,覺得應降降溫,提出反冒進。毛澤東說,你反冒 進,我反“反冒進”,並多次批周,甚至要周辭職。怎麼估價當前的經濟形勢,下一步該怎麼辦?在這樣的背景下,召開了廬山會議,會議之初,毛已接受一些反“ 左”意見,分歧已有一點小小的彌合。但彭德懷還是不放心。會前,他到農村做過認真的調查,親眼見到人民公社、大食堂對農村生產力的破壞和對農民生活的干 擾,而幹部卻不敢說真話。在小組會上他先後作了七次發言,直陳其弊。就是涉及毛澤東也不迴避。他說:“現在是個人決定,不建立集體威信,只建立個人威信, 是很不正常的,是危險的。”在廬山176號別墅,那間陰沉沉的老石頭房子裡他夜不成眠,心急如焚。他知道毛澤東的脾氣,他想當面談談自己的看法。他多麼 想,像延安時期那樣,推開窯洞門叫一聲“老毛”,就與毛澤東共商戰事。或者像抗美援朝時期,形勢緊急,他從朝鮮前線直回北京,一下飛機就直闖中南海,主席 不在,又驅車直赴玉泉山,叫醒入睡的毛澤東。那次是解決了問題,但毛澤東也留下一句話“只有你彭德懷才敢攪了人家的覺”。現在彭德懷猶豫了,他先是想,最 好面談,踱步到了主席住處,但衛士說主席剛休息。他不敢再攪主席的覺,就回來在燈下展紙寫了一封信。這真的是一封信,一封因公而呈私人的信,抬頭是“主席 ”,結尾處是“順致敬禮!彭德懷”。連個標題也沒有,不像文章。後人習慣把這封信稱為“萬言書,”其實它只有3700字。他沒有想到,這封信成了他命運的 轉折點,全黨也沒有想到,因這封信黨史而有了一大波折。這封信是黨史、國史上的一個拐點,一塊里程碑。
彭德懷是黨內高級幹部中第一個犯顏直諫、站 出來說真話的人。隨着歷史的推進,人們才越來越明白,彭德懷當年所面對的絕不是一件具體的事情,而是一種制度,一種作風。當時毛澤東在黨內威望極高,至少 在一般人看來,他自主持全黨工作以來還沒有犯過任何錯誤。而彭德懷對毛所熱心的大躍進、人民公社、公共食堂提出了非議,這要極大的勇氣。對毛澤東來說,接 受意見也要有相當的雅量。梁漱溟在建國初就農村問題與毛爭論時就直言: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雅量。毛對黨外民主人士常有過人的雅量,這次對黨內同志卻沒 有做到。
彭與毛相處30多年,深知毛的脾氣,他將個 人的得失早已置之腦後。果然,會上,他被定為反黨分子,會後被撤去國防部長之職,林彪漁翁得利。廬山上的會議開完,不久就是國慶,又恰逢十年大慶,按慣例 彭德懷是該上天安門的,請柬也已送來。彭說我這個樣子怎麼上天安門,不去了。他叫秘書把元帥服找出來疊好,把所有的軍功章找出來都交上去。秘書不忍,看着 那些金燦燦的軍功章說:“留一個作紀念吧。”他說:“一個不留,都交上去。”當年居里夫人得了諾貝爾獎後,把金質獎章送給小女兒在地上玩,那是一種對名利 的淡泊;現在彭德懷把軍功章全部上交,這是一種莫名的心酸。沒幾天,他就搬出中南海到西郊掛甲屯當農夫去了。他在自己的院子裡種了三分地,把糞尿都攢起 來,使勁澆水施肥。他要揭破畝產萬斤的神話。1961年11月經請示毛同意後,他回鄉調查了36天,寫了五個,共十多萬字的調研報告。涉及生產、工作、市 場等,甚至包括一份長長的農貿市場價格報告,如:木料一根2元5角,青菜一斤3~6分。他固執、樸實,真是一個農民。他還是當年湘潭烏石寨的那個石伢子。 夫人浦安修生氣地說:“你當你的國防部長,為什麼要管經濟上的事?”他說,“我看到了就不能不管。”生性剛烈的毛澤東希望他能認個錯,好給個台階下。但更 耿介的彭德懷就是不低頭。
被貶的日子裡,他一次次地寫信為自己辯護。 寫得長一點的有兩次。一次是在1962年的七千人大會前,他正在湖南調查,聽說中央要開會糾左,他高興地說,趕快回京,給中央寫了一封8萬字的信。廬山會 議已過去了三年,時間已證明他的正確,他覺得可以還一個清白了。但就在這個會上他又被點名批了一通,他絕望了。“文革”期間,這位打敗過日軍、美軍的戰神 被一群紅衛兵娃娃玩弄於股掌,被當作囚犯關押、遊街、侮辱。作為交代材料,他在獄中寫了一份《自述》,那是一份長長的辯護詞,細陳自己的歷史,又是8萬 字。他是用在朝鮮停戰協議上簽字的那支派克筆寫的,寫在裁下來的《人民日報》的邊條上。他給專案組一份,自己又抄了一份,這份珍貴的手稿幾經周轉,親人們 將它放入一個瓷罐,埋在烏石寨老屋的灶台下。直到“文革”結束才重見天日。那年,我到烏石寨去尋訪彭總遺蹤,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個黑糊糊的灶台和堂屋裡彭總 回鄉調查時接待鄉親們的幾條簡陋的長板凳。
他憤怒了,1967年4月1日給主席寫了最 後一封信,沒有下文。4月20日他給周總理寫了最後一封信,這次沒有提一句個人的事,卻說了另一件很具體的與己無關的小事。他在西南工作時看到工業石棉礦 渣被隨意堆在大渡河兩岸,常年沖刷流失很是可惜。這是農民急缺的一種肥料,他說,這事有利於工農聯盟,我們不能搞了工業忘了農民。又說這麼點小事本不該打 擾總理,但我不知該向誰去說。這時雖然他的身體也在受着痛苦地折磨,但他的心已經很平靜,他自知已無活下去的可能,只是放心不下百姓。這是他對中央的最後 一次建議。
毛澤東在廬山會議後對彭德懷的評價只有一次 比較客觀。那是1965年在彭德懷閒置6年後中央決定給他一點工作,派他到西南大三線去。臨行前,毛說:“也許真理在你一邊。”但這個很難得的轉機又立即 被文化大革命的洪水所淹沒。彭德懷最終還是死於文革冤獄之中。“文死諫,武死戰”,他這個功臣沒有死於革命戰爭卻死於“文化大革命”,沒有倒在敵人的槍炮 下,卻倒在一封諫書前。
現在我們終於明白了“文死諫”的含義,他遠 比“武死戰”要難。當一個將軍在硝煙中勇敢地一衝時,他背負的代價就是一條命,以身報國,一死了之。敢將熱血灑疆場,博得烈士英雄名。而當一個文臣堅持說 真話,為民請命時,他身上卻背負着更沉重的東西。首先可能失寵,會丟掉前半生的政治積累,一世英名毀於一紙;第二,可能丟掉後半生的政治生命,許多未竟之 業將成泡影;第三,可能丟掉性命。更可悲的是,武死,死於戰場,死於敵人,舉國同悲同悼,受人尊敬;文死,死於不同意見,死於自己人,黑白不清,他將要忍 受長期的屈辱、折磨,並且身後落上一個冤名。這就加倍地考驗一個人的忠誠。彭德懷因為這封說真話的信,前半生功名全毀,任人批判謾罵為右傾、反黨、叛國、 陰謀家,扣在他背上的是一口何等沉重的黑鍋。在監禁中他被病痛折磨得在地上打滾,欲死不能。而現在我們看到的哨兵關押記錄竟是這樣的文字:“我看這個老家 伙有點裝模作樣”、“這個老東西從報上點他名後就很少看報。”這就是當時一個普通士兵對這個開國老帥的態度。可知他當時的處境,其所受之辱更甚於韓信鑽 胯。而許多舊友親朋,早已不敢與他往來,就連妻子也已提出與他離婚。廬山會議後,全國有300萬人被打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一紙薄薄的諫書怎承載得這 樣的壓力?其時其境,揪斗可死,遊街可死,逼供可死,加反黨名可死,誣叛國罪可死。“文革”中有多少老幹部不堪其辱而尋死自殺啊。但是,彭德懷忍過來了, 他要“留取丹心照汗青”,他相信歷史會給他一個清白。他在廬山上對毛澤東說過:“我一不會反黨,二不會自殺。”就這樣,經30年的革命戰爭生涯後,他又有 15年的時間被批判、賦閒、挨斗、監禁,然後含冤而去。他是1974年11月去世的,骨灰被化名“王川”,送往成都一普通陵園。當時周恩來已在病中,特囑 此骨灰盒要妥善保存,經常檢查,不得移位換架。直到4年後的1978年才得以平反。當骨灰撤離成都從陵園到機場時,人們才明真相,泣不成聲。專機落地前在 北京上空環繞三圈,以慰忠臣之心。
中國古代,君即是國。所以傳統的忠臣就是忠 君。但“君”和“國”畢竟還有不同。就是在古代,真正的忠臣也是:為民不為君,憂國不惜命。朗朗吐真言,蕩蕩無私心。既然為“臣”,當然是領導集團的一 員,上有“君”下有民。他要處理好的第一個難題就是對領導負責還是對人民負責。當出現矛盾時,唯民則忠,唯君則奸。“社稷為重君為輕”,真正的忠臣,並不 是“忠君”,而是忠於國家、民族、人民。像海瑞那樣,寧願堅持真理,冒犯皇帝去坐牢。而彭德懷在毛澤東號召學海瑞後,真的在案頭常擺着一本線裝本《海瑞 集》。第二個難題是敢不敢報真情,提中肯的意見,說逆耳的話。所謂犯顏直諫,就是實事求是,糾正上面的錯誤,準備承擔“犯上”的最壞後果。這是對為臣者的 政治考驗和人格考試。“諫”文化成了中國傳統政治文化中一個特有的內容。披閱中國歷史,我們會發現一串長長的冒死也說真話的忠臣名單:比干被剖心、屈原投 江、魏徵讓唐太宗動了殺心、海瑞被打入死牢、林則徐被充軍新疆……他們都是“不說真話毋寧死”的硬漢子。現在這個名單上又添了一個彭德懷。
彭德懷愛領袖更愛真理;珍惜自己的生命,更珍惜國家的前途。他浴血奮戰30年,不知幾死,經受住了“武死戰”的考驗;廬山會議30天的爭論和其後15年的折磨,他又不知幾死,通過了“文死諫”的測試。他是一位為人民、為國家二死其身的忠臣。
人民永遠記住了廬山上的那場爭論,記住了彭德懷。(文⊙梁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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