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火熱 ――半世繁華一朝盡
讓蕭家子弟繼續在紙醉金迷中狂歡,我們再回到那位打了敗仗的跛子身邊。
帶着八百殘兵敗將,侯景終於逃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南方。雖然侯景曾經是多麼地張狂,可如今也只能英雄氣短,接受窮途末路的命運。蕭老頭會如何安排自己呢?侯景心裡沒底,而當年他是這樣設想安排蕭衍的。年輕氣盛的他對高歡夸下這樣的海口:願得兵三萬,濟江縛取蕭衍老公,以為太平寺主!
這一幕如今的確成了現實:自己真的到了南方,蕭衍也真的當了和尚。可是,細節上卻出入很大:自己不是耀武揚威地來征伐的,而是如同喪家之犬來投奔的;蕭衍的確當了和尚,不過這跟自己無關,是蕭衍一時興起玩玩而已。
當年的大話猶在耳邊,而自己已是窮途末路,侯景的心裡一片絕望。其實,要不是慕容紹宗手下留情,深諳“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情理,自己早已成了高澄的階下之囚――當時,慕容紹宗派人在侯景身後狂追,侯景趕忙說:別追了!我死了,你還有什麼用呢?慕容紹宗一點就透,最終網開一面。
不管如何,總算活下來了,這才是最重要的。先前元法僧、羊侃、元顥這些北邊逃來的將領,個個封王加爵,看來蕭衍應是一個特別好客的主人,自己一個幸福、富足的晚年還是能得到保證的。老婆、兒子雖沒了,但總會有新的――這一點侯景倒不是特別在意。
先不管“東山再起”那樣的長遠之計了,目前最迫切的是得尋一個自己的窩。而壽陽是侯景的最好選擇。
壽陽,南豫州的州治,城堅牆厚,又是戰略要害之處。更重要的是,壽陽城現在可以說是無主之地。按理說,鄱陽王蕭範本是這州的刺史,可這位爺在自己的地盤上磨蹭,還未動身,現在代理州刺史的是韋黯――名將之後。
侯景一到南方,馬上便有仙人指路,準確點說應該是“奸人指路”。馬頭戍主劉神茂聽聞侯景南逃,便早在路上等候,特意趕來相迎。異國他鄉,竟有人如此熱情相待,侯景很是欣喜,忙問:壽陽城據此不遠,城池險固,欲往投奔,不知韋黯能否容納?
劉神茂的回答斬釘截鐵:彼必出迎!
侯景狂喜,率兵來到壽陽城下,可是韋黯早已全副武裝地站在城樓上嚴陣以待了――韋黯把侯景這些游兵散勇當成土匪了。看來這姓韋的不夠友好!侯景只得擺起架子――雖然是落荒而逃,可他畢竟還是梁朝的河南王――派人傳話:河南王戰敗來投,願速開門。
沒皇帝的命令,不開!韋黯的回答很冠冕堂皇,言下之意是:只好委屈河南王在野外過夜了。
侯景非常沮喪,放棄了,對劉神茂說:事不諧矣!――看來真的只能在野外過夜了。
可劉神茂卻胸有成竹,他能鼓動侯景來壽陽城,是有十成把握的。因為他對韋黯這位上司很了解,知道韋黯不僅笨,而且膽小――派個人嚇唬他一下就會打開城門了。而剛巧,侯景手下有個壽陽人――徐思玉。徐思玉當仁不讓地被推薦做了說客。侯景還是覺得希望不大,沒有蕭衍的旨意,的確沒人會收留他。
徐思玉的口才很好,來勢洶洶:河南王,朝廷所重,今失利來投,何得不受!――再次以官爵相壓。
韋黯回答:吾之受命,唯知守城:河南王自敗,關我何事!――各人守土有責,回答得不卑不亢!
徐思玉拿出殺手鐧:若魏兵來至,河南王為魏兵所殺,君豈能獨存,何顏見朝廷?――終於直指要害:在你的地盤上,侯景要是死了,你可脫不了干係。
韋黯不再抵抗,從了。
侯景狂喜,進城後,立馬反客為主,派兵分守四門。而韋黯卻成了他的階下囚,被喝令砍頭。可是,這只是侯景的惡作劇。他馬上拍手大笑,和韋黯把酒言歡。
韋黯稀里糊塗地丟掉了壽陽這座大城,給梁朝埋下了巨大的禍根。韋黯的無能玷污了他父親的威名,他父親正是梁朝的名將韋叡。北魏軍隊曾有歌謠唱“不畏蕭娘與呂姥,但畏合肥有韋虎”。這蕭娘正是蕭衍六弟蕭宏,而韋虎便指韋叡,為數不多讓北魏膽寒的南軍將領。
當年合肥之役時,南北雙方正打得熱火朝天,而韋黯卻怯弱地要拉着韋叡下城避箭,所以如今他唱一出“讓壽陽”也非意外之事。
按當時北將南投的慣例,侯景應該前去建康報道,然後討賞謝恩,安心當個寓公。可他卻擅自作主,鳩占鵲巢,占了壽陽城,當起了一州刺史。
這對梁武帝而言,是很大的不敬。
若是三個月前,蕭衍還能容忍侯景的不軌之舉――比如,侯景首鼠兩端,一女二嫁,招徠西魏軍隊來攪局,蕭衍只是一笑了之。因為那時侯景畢竟占土千里,擁兵十萬,蕭衍自然得客氣一番。可如今,侯景還有什麼?不名一文,八百殘兵,喪家之犬而已。對這種可有可無之徒,蕭衍沒有痛下殺手。為了向天下展示他的菩薩心腸,他並未追究侯景僭越之舉,反而順水推舟,就地封賞,把壽陽送給了侯景,讓侯景成了南豫州牧。而那位久未赴任的鄱陽王蕭范則被換成了合州刺史,移鎮合肥。
得了壽陽城,又有了朝廷的正式詔命,顛沛流離的日子總算結束了,可侯景的幸福生活並沒有就此開始。時隔不久,他的麻煩接踵而來。
第一個和侯景過不去的是梁朝的光祿大夫蕭介。這老頭看出了侯景的狼子野心,認定侯景是呂布、劉牢之等反覆之徒,力勸梁武帝除掉侯景――侯景如今“亡師失地,直是境上一匹夫”,犯不着為一匹夫與東魏失和。蕭介的言論雖是為國算計,但用這個成語形容非常吻合――落井下石。梁武帝也覺得很在理,但不忍心下手,不忍讓天下人恥笑。
侯景算是躲過一劫。
第二個暗算侯景的卻在千里之外――東魏的大將軍高澄。此時的高澄立足剛穩,不願和梁朝繼續大動干戈,便多次派人前往梁朝通好。對東魏而言,基本的對外國策沒有動搖:最大的敵人依然是宇文泰,梁朝還是以和為主。
其實,人小鬼大的高澄,在橄欖枝枝里還隱藏了不可告人的陰謀――以此挑撥侯景和蕭衍的關係。蕭衍一旦和東魏和好,侯景自然便成了破壞兩國友好關係的罪魁禍首。以侯景的豺狼本性,坐臥不安的他會坐以待斃嗎?不會,必定要把整個江南鬧得天翻地覆不可!到時不費一兵一卒,高澄便可坐山觀虎鬥,謀取漁翁之利了。
面對高澄的好意,宅心仁厚的梁武帝考慮侯景的艱難處境,依然拒絕了。
侯景再次躲過一劫。
可第三個人的行動卻逼着侯景走上了絕路――正是那位打了敗仗的蕭淵明。這位梁朝的衙內被東魏俘虜以後,在鄴城被高澄好酒好肉伺候,算是樂不思蜀。可如今,高澄主動伸出橄欖枝,讓他在蕭衍處牽線搭橋,撮合兩國和好。蕭淵明一看回國有望,自然極力應承。他給叔父梁武帝寫了一封信:若更通好,當聽淵明還!
親情是梁武帝內心最柔軟的一處,他忘了這個侄子無能導致的喪師失地,啟信後,便淚如雨下――“獨下千行淚,開君萬里信”。他召集群臣商議此事,朝臣中的見風使舵之徒,如右衛將軍朱異、御史中尉張綰見皇帝如此動容,都心領神會,竭力贊成――皇上的親侄當然比侯景這跛子重要多了。
只有一個人替侯景說了好話,因為他腦子還清醒――司農卿傅岐看出了高澄的險惡居心:此定是高澄設間,欲讓侯景不安。侯景一旦狗急跳牆,必然圖謀構亂。若是允諾通好,正是中了高澄奸計。
可惜討論的不是養雞養鴨的問題,一位管農業的長官,他的話在軍國大事前毫無分量。他的先見之明淹沒在朱異等人的一片口水中。而蕭衍年事已高,早已厭煩打仗了――主要打的都是敗仗。他現在唯一的願望是讓蕭淵明儘早平安歸來。
在親情面前,蕭衍忘掉了自己的菩薩心腸,選擇了落井下石。而梁朝的官員們也厭惡用兵,都希望息事寧人。所以夾縫中的侯景便成了犧牲品。自古以來,敗亡之將,都是用來利用的,比如戰國的樊於期,便為荊軻刺秦貢獻了人頭。
其實,高澄的計策倒無多大高明之處,梁朝官員對此也洞若觀火,並非傅岐一人清醒。原因在於他們都認定:即便侯景狗急跳牆又如何?他現在殘兵敗將,還能掀起多大的風浪?
可是,梁朝的君臣都小瞧了侯景,而所有小瞧侯景的人都是要吃大虧的。
雖然侯景不明不白地成了梁魏私下交易的犧牲品,可他警覺性很高――當時他不去建康,擅自占據壽陽便是給自己留了後路。
那位北上答覆蕭淵明的密使路過了壽陽,侯景嗅出了危險的味道,馬上將其拿下,一逼供,聽到了最壞的消息。侯景慌了:蕭衍老兒果然心黑。不過,此時的侯景並無別的路可以選擇,他依然對蕭衍抱有幻想,希望他網開一面。他主動出擊,上書梁武帝,明確反對與東魏通好。
為增加成功的籌碼,他又賄賂當朝紅人朱異三百兩黃金,希望他能在梁武帝面前美言。可朱異是受賄者品性最差的一種:錢是必收的,事是不辦的。
結果,侯景的上書石沉大海。
見毫無起效,侯景頓覺危機重重。時隔不久,梁武帝正式派遣使節與高澄和談。侯景愈加慌亂:一旦通好,自己必將死無葬身之地。他再次上書,質問梁武帝:陛下若與高氏和好,使臣何地自處!
此時,蕭衍還是假意安慰:朕與公大義已定,豈會成而相納,敗而相棄?――你放心吧,我蕭衍堂堂一國之君豈是落井下石之徒?
雖有這樣的保證,可侯景依然不安,再次上書:將恐微臣之身,不免落於高氏之手。
蕭衍的回辭依然冠冕堂皇:朕為萬乘之主,豈可失信於一物!
蕭衍這老頭救侄心切,倒是什麼鬼話都說出來了,可是這話糊弄不了侯景。即便蕭衍已把胸脯拍得震天響,可侯景還是不放心:畢竟人為刀俎,已為魚肉。他決定主動出擊,用了很狡猾的一招,試探蕭衍到底居心何在。他偽造了高澄的來信,派人呈往建康:願以蕭淵明換侯景!
蕭衍被巨大的喜悅沖昏頭腦,不究真偽,立即答應――所有人質的家屬的智力基本都是接近白痴的。
唯一清醒的還是那位農業部長傅岐,他再次反對,理由很明確:第一,棄侯景不義;第二,侯景身經百戰,不會束手就擒?這是實話,要是當初蕭衍執意讓侯景到建康來,一獄吏足以辦矣!可如今侯景好歹有塊自己的地盤,難度不小。
可是朱異這個權臣不僅壞,而且愚蠢:侯景奔敗之將,一使之力足夠!得到群臣擁護,蕭衍的回信非常乾脆:貞陽旦至,侯景夕返(蕭淵明為貞陽侯)!
看到這八個字,侯景如同遭遇雷擊,失望地對左右感嘆:我固知吳老公薄心腸!――前幾日,這南方老頭還以帝王之尊信誓旦旦要保護我,如今就翻臉不認人了。看來這壞心腸的人不只我侯景一個啊!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捨命一搏――造反成了侯景的唯一選擇。侯景對造反已輕車熟路,即便在人生地不熟的南方,也是輕而易舉:城內男子全部從軍,女子全部配送軍人。而蕭衍苦等五月之後,沒得到假高澄的回信,也不以為意,對侯景在壽陽之舉更是一無所知。
侯景雖反意已決,但表面上對朝廷依然恭敬,因為蕭衍那裡還有很多他想要的東西。他對蕭衍提了個要求――我要個女人,若不姓王,便得姓謝。這要求並不過份,侯景造反時,三妻四妾全留在了鄴城,現在他四十出頭,要求再次成家立業,也是人之常情。
可蕭衍拒絕了:王、謝門高非偶,可於朱、張以下訪之。――女人可以給,可王謝家的過於高貴,怕你這個粗人糟蹋了;老朱、老張家的倒是可以考慮。
王謝家族在梁朝雖已家道中落,可依然是舊門,擇偶標準極高,斷然不會下嫁侯景這個羯族;而朱異、張綰雖為當朝紅人,可只算新貴,在梁武帝眼裡自然不如王謝之家。
求偶不成,這嚴重地傷害了侯景的自尊心。他惱羞成怒,發了毒誓:會將吳兒女配奴。――我得不到的,我就全毀掉。
女人要不成,侯景轉而要起軍服和兵器來了。蕭衍這回很大方,一一照給。為了聚攏勢力,侯景極力籠絡豫州一帶的地方豪族。夏侯氏和裴氏都是當地的豪族,手中部曲甚多,根基極為龐大,可以呼風喚雨,。
尤其夏侯一家,世代為豫州一帶州郡長官,在當地名望極高,部曲萬人,良馬數千,百姓曾有歌謠“我之有州,頻有夏侯;前兄後弟,布政優優”。可蕭衍怕夏侯家族根基過重,尾大不掉,便接連派了宗室蕭淵明、蕭范擔任豫州刺史,而夏侯家的夏侯譒卻只能擔任長史一職,唯他人馬首是瞻。這嚴重地損害了夏侯家族的利益,且夏侯譒和蕭淵明並不和睦,積怨頗深。
如今侯景一招呼,夏侯家族自然樂意參加。且豫州本就處於前線一帶,即便造反不成,也能北投東魏,不至走投無路。
這位夏侯譒很不要臉,為了表示對侯景的忠心,連祖宗傳下來的“夏侯”姓都割了一半,去掉“夏”字,直接改為“侯”姓,成了侯家的人了。
造反畢竟是掉腦袋的事,自然馬虎不得。雖然有了地方豪族支持,侯景依然不敢輕舉妄動。要是梁朝廷若有內應通風報信,暗中相援,那更是錦上添花了。雖然人生地不熟,可侯景竟然真的找到了一個絕佳人選――蕭正德。
蕭正徳是蕭家子弟里品行最為惡劣的,他的斑斑劣跡前面已舉不勝舉。這位紈絝子弟在得到蕭衍數次赦免之後,怙惡不悛,在南兗州任上再次為非作歹,這次破天荒地被蕭衍免職在家。可是,蕭正徳不思悔改,對蕭衍心懷怨恨,陰養死士,日思夜想天下早日大亂,以便渾水摸魚-―其實,有他這種想法的人又何止一位呢?
如今,侯景使節暗中前來,聲稱:大王本是皇儲,卻無端被廢,如今主上昏聵,奸臣當道,天下百姓都歸心大王,自己雖為不才,卻願擁護大王成為天下之主。
蕭正徳被這甜言蜜語吹得暈暈乎乎,這位蠢蛋興奮異常,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立馬和侯景一拍即合:我們裡應外合,何事不濟!
由於侯景造反動靜過大,而壽陽和梁朝首都建康又只有數百里之遙,侯景的一舉一動其實瞞不過梁朝上下,幾乎到了人人皆知的張狂地步。其實,只要蕭衍稍作部署,這跛子的造反計劃立馬胎死腹中。可是,事情卻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
第一個告發侯景造反的是元貞。元貞本是北魏宗室,隨父投奔了南朝,本作為傀儡王爺去參加北伐,結果侯景軍敗,又逃回了壽陽。他對侯景的謀逆之舉一清二楚,明白此人即刻將反,心中恐懼萬分。為求活命,元貞費盡周折,逃離了壽陽,將侯景的叛舉一五一十稟告了梁武帝。
元貞雖言辭確鑿,可梁武帝卻不聞不問,沒有追究侯景。梁朝失去了第一次自救的機會。
第二個告發侯景的是鄱陽王蕭范。蕭范是梁武帝的侄子,是宗室里為數不多能帶兵打仗的,但方式上比較野蠻兇殘。上次,本是讓他帶兵北伐的,可他得罪了朱異,被抑而不用。他帶重兵駐紮在合州(合肥),和壽陽只有百里之遙,密切監視着侯景的舉動。
當他把侯景謀逆的情形報告朝廷時,梁武帝只回了一句話:“侯景孤危寄命,譬如嬰兒仰人乳哺,以此事勢,怎能造反?”――哪見過嬰兒咬死媽媽的?
蕭范仍不死心,再次申報:“不早剪除,禍及生民。”
梁武帝懶得理了,以此言打發:“朝廷自有處分,不須汝深憂也。”――不該管的事別管!
這天下畢竟自己有份,蕭范內心如焚,再請直接出兵征討侯景;梁武帝依然不依。而朱異在一旁更是冷言冷語:“鄱陽王遂不許朝廷有一客。”蕭范的赤誠之心倒成了打擊報復之舉,梁朝君臣――蕭衍、朱異兩人的昏聵已近於掩耳盜鈴。梁朝失去了第二次主動出擊的機會。
還會有第三次機會嗎?
上天還是眷顧了梁朝,又給了它一次警示。
這回是侯景“遇人不淑”,竟然邀請了羊鴉仁一同造反。侯景看上羊鴉仁的原因很簡單,羊鴉仁和他一樣,也是北來降將。侯景完全看花眼了,並非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樣是唯利是圖的。羊鴉仁雖來自北魏,可對梁朝卻是忠貞不二,至死不渝――他後來的舉動證明了這一切。
羊鴉仁毫不猶豫,沒給侯景回信,而是直接把他派來的說客押送了建康。如果說元貞的話有可能是一面之詞,蕭范的上奏或許是捕風捉影,那麼這一次已是人贓俱獲,侯景該大難臨頭了吧?蕭衍再菩薩心腸,也該痛下殺手了。
可處理奏章的人卻是朱異――梁武帝上了年紀,早厭惡朝政,軍國大事全由朱異處理。朱異自從收了侯景的三百兩黃金,一直沒幫上大忙,內心很是愧疚,這回算是回報侯景一個人情了,說:侯景數百叛虜,何能為?――別瞎嚷嚷,就是真反了,侯景這幾百號人又能怎麼樣?
不過,侯景的說客還是被下了大獄。匪夷所思的事還在後面,他旋即又被遣回壽陽――朱異果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高手。
侯景本膽戰心驚,擔心陰謀敗露,卻料不到結局如此完美。梁朝君臣的寬容和愚昧實在都超出了他的想象,讓他捉摸不透。
結果,讓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出現了。作賊被抓的侯景,竟然上書討要起公道來了,義正詞嚴:若我反叛之事屬實,請將我以國法論處;若是遭受誣陷,請殺鴉仁。
明明作賊,卻敢如此明目張胆,盛氣凌人,實屬罕見!侯景的底氣全拜蕭衍、朱異君臣二人所賜。
面對侯景的胡攪蠻纏,梁武帝竟然選擇了道歉:“朕唯有一客,致有忿言,亦朕之失也!”蕭衍對佛寺殫精竭慮,數次賣身,算是對佛祖懷有敬仰之心;對子弟縱容不顧,算是長輩懷有慈愛之心;可對一個北來降將,也如此百依百順,實在讓人瞠目結舌!
當梁武帝為表達自己的歉意,將賞賜的財物源源不斷地送往壽陽時――信使相望,唯恐怠慢――而他的客人已在向朝廷磨刀霍霍了。
等要求的財物一到手,侯景終於反了。梁朝失去了三次把禍亂消滅於萌芽狀態的機會,上天的天平也開始傾斜,事事和蕭衍作對了。
為了蠱惑更多的人,侯景不敢明反,他依然把自己當成梁朝的臣子:他要誅殺的只是皇帝身邊的奸臣。由於中領軍朱異、太子右衛陸驗、制局監周石珍三人過於驕奢淫逸,玩弄朝政,被合稱“三蠹”,這次便成了侯景假託除滅的靶子。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侯景高處心積慮地擬造“清君側,誅朱異” 的造反旗幟時,而朱異卻處處忙着替侯景開脫――都是那三百兩黃金惹的禍。
造反雖容易,可前面的出路卻幾乎等於死路。
雖有地方豪族相助,侯景手中兵士仍不過萬,馬數更加可憐――數百而已。而駐紮在他附近的鄱陽王蕭范手下便有勁卒數萬,一旦臨戰,侯景的烏合之眾必然吃虧。要是死守壽陽,一旦梁軍合圍,敗亡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守城首當其衝地被放棄了。
那麼,往北逃?不行,剛從那裡逃過來的,慕容紹宗正等着守株待兔呢!
向南?那裡是蕭范的地盤,難以越雷池一步。
向西?等於選擇了流竄。即便運氣再好,能殺到荊州,也會舉步不前了――荊雍一帶歷來是南朝囤積重兵之處。
向東,成了唯一的選擇。可東邊的不遠處便是固若金湯的梁朝首府建康,想想都讓人熱血沸騰。當年,一代雄傑太武帝拓跋燾,率領數十萬大軍都已跨馬臨江了,結果依然鎩羽而歸。這不足萬人的叫化子部隊還是不要痴心妄想的好!
自大方面,蕭衍、朱異君臣倒是如出一轍,根本不把侯景當盤菜。其實,換了你,對這樣的一個對手,你同樣會嗤之以鼻:畢竟實力過於懸殊了。
侯景,北來的逃難者,手下唯有殘兵八百,地盤止於壽陽一地,且人生地不熟――小螞蟻一隻而已!
蕭衍,君臨天下之主,全境之內雄兵數十萬,控地數千里,執掌天下已四十餘年,根基深厚――真正的巨象。
這是一隻螞蟻和一頭大象之間的較量,結果似乎早見分曉。可是,侯景卻是一隻奇異的螞蟻,他憑着獨特的魅力,招攬了更多的螞蟻,直至聚積如山,而大象卻始終一人在戰鬥。最後的結果讓人瞠目結舌:螞蟻活生生地咬死了大象。
接下來,讓我們看看這隻螞蟻是怎麼一口一口咬死大象的。
大話歸大話,蕭衍的軍事部署還是非常迅疾。他下令合州刺史鄱陽王蕭范自南道,北徐州蕭正表自北道,司州刺史柳仲禮自西道,通直散騎常侍裴之高自東道,四向合圍殺往壽陽。而蕭衍最調皮搗蛋的兒子邵陵王蕭綸,也被輔以重任,成了這次征討的主帥。
一旦梁軍合圍成功,侯景便等於被包了餃子,將死無葬身之地。
面對眾軍的征討,侯景卻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殺向首都建康。
此舉無異於飛蛾撲火,建康城前有長江天險阻隔,後有堅城厚牆依託,且又有雄兵數萬,守上個一年半載綽綽有餘。到時久攻不下,追兵一至,人心離散,侯景必敗無疑啊。
但還有別的出路嗎?沒有。那還是去進攻建康吧!難道一點希望都沒有嗎?似乎有那麼一點點。
壽陽和建康只有數百里之遙,中間並無堅城防守。只要出其不意,倒是可以一口氣狂奔到長江邊。
接下來怎麼辦?如何渡過長江天險呢?沒船可不行。別着急,不是有內應蕭正德嘛,這傢伙會安排的。
嗯,那然後呢?沒有然後了,只能聽天由命了。
侯景手下的謀士――王偉就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告訴侯景的。當侯景向他問詢的時候,他說:“ 不如棄淮南之地,決志東向,率輕騎直掩建康;臨賀王(蕭正徳)反其內,大王攻其外,天下不足定也。”
侯景聽從了,出發!
螞蟻開始準備咬人了,而大象的遲鈍卻讓人痛心,它幾乎毫無所知。蕭衍的四面圍攻計劃看似天衣無縫,可實際效果卻等於紙上談兵。柳仲禮遠在司州(河南信陽)、蕭綸呆在郢州(湖北武漢),與壽陽距離過遠,來不及馳援;而蕭正表是蕭正徳的弟弟,自然選擇觀望;剩下蕭范一人,也不敢對侯景輕舉妄動。所以詔命雖已下達一個多月,各處的兵馬卻遲遲未動。
這怪不得各地軍隊磨蹭,好歹給大家一段時間適應適應―― 老胳膊老腿得伸展開來吧,不然不小心折了誰管;兵器總得擦得亮一點,拿着生鏽的上戰場畢竟丟臉面。
畢竟四十多年沒打內戰了。
由此,侯景的部隊總是快了一步,而蕭綸督率的部隊成了後面的跟屁蟲,不像追兵,更像是敲鑼打鼓送客的。
侯景的舉動,很讓人想起陳慶之的北伐,兩人都是人生地不熟,皆為博命的活。
陳慶之,率領白袍軍,所向無前,一鼓作氣攻下了洛陽城,創造了一次空前絕後的軍事奇蹟。而侯景曾被陳慶之打得丟盔棄甲,他還能複製這位白袍將軍的輝煌嗎?
從對手和處境來看,侯景要艱難得多。
當時的北魏王朝,在各地的叛亂中已風雨飄搖、不堪一擊;可如今的梁王朝卻繁華依舊,其統治穩如磐石,絲毫沒有病入膏肓的跡象。
兩人的手中籌碼也不盡相同,陳慶之手中雖只有七千,卻都是生死相依的弟兄;而侯景卻僅以八百起家,其餘七千人只是剛剛降附的烏合之眾而已。
而更大的差別在於,一旦陳慶之敗了,他還有退路,梁朝是他巨大的後援;而侯景要是輸了,結局只能用這六個字形容――死無葬身之地。
但有一點優勢是侯景獨有的。
陳慶之的北伐看似是南方漢人王朝去解救北方漢人,可是並沒得到北方漢人的響應(在他們眼裡,漢化已久的北魏王朝已是王朝正統),純粹屬於一場侵略戰爭。
而侯景的反叛,不是外來的侵略,更接近於梁朝內部被壓迫階層的掙扎,算是那些被侮辱壓迫的民眾的揭竿而起。別看侯景是造反,又是北來之客,卻非常受民眾歡迎――用“簞食壺漿”形容也不為過。這緣由何在?因為看似繁花似錦的梁王朝,早已被蛀蟲咬得千瘡百孔,民怨沸騰!人人翹首以盼,等待義士揭竿而起了。
而侯景誤打誤撞,成了他們日思夜想的英雄。
陳慶之北伐時,全軍上下七千人皆是白衣勝雪,北魏軍隊對白袍軍聞風喪膽。當時洛陽童謠四起:千軍萬馬避白袍。
而無獨有偶,建康城的小孩子更是未卜先知,早唱起了這樣的童謠:青絲白馬壽陽來。
這童謠讓侯景很心動,非常用心地裝扮了自己軍隊的形象:全軍上下皆穿青袍。他自己更是費心:白馬一匹,青絲為轡,很惹人注目,打扮得與童謠中的形象一模一樣――雖然他上身長,下身短,身高不滿七尺,又是顴骨突起,凸頭謝頂,天生一副賊眉鼠眼的模樣。
除了外在形象,侯景還苦練內功。起軍之初,他御軍嚴整,對百姓秋毫不犯,一舉一動完全是人民軍隊的形象。而各地百姓對以朱異為首的貪官污吏早已恨之入骨,所以侯景誅君側的口號也很容易蠱惑人心,得到百姓的四處響應。
侯景雖然反了,可梁朝的軍隊還在集結之中,一個多月以來竟沒人找他的麻煩。趁着這空當,侯景開始了自己的冒險之旅。他耍了個壞心眼,明明是東去的,結果卻聲揚南下攻打合州(合肥)――騙過了離他最近的強大對手蕭范。
譙州是侯景的第一站。譙州刺史是梁武帝的侄子蕭泰,這一無是處的傢伙暴虐無比,把當地的窮人、富人全得罪光了。侯景一來,結果無人戀戰,守城軍官也監守自盜,開了城門投降。這一戰順風順水地讓侯景都難以置信。
歷陽(安徽和縣)是第二站,歷陽太守是莊鐵。莊鐵先是奮勇抗擊,發動半夜偷襲時,連弟弟莊均都為國捐軀了。一看局勢不妙,莊鐵之母怕再失一子,竟然勸兒子投降――史書裡的婦女一般都是烈女的形象,像《三國演義》裡徐庶之母一樣,為大義上吊獻身 ――莊母這種婦女的確太少見了。
莊鐵從了。而侯景對莊母也是尊敬有加,這舉動讓莊鐵感動萬分,心甘情願成為侯景的鷹犬。
歷陽已是長江北岸,江對岸的採石(安徽馬鞍山)已近在咫尺;而採石一下,建康城便危在旦夕。南北朝對立以來,能率領北方軍隊殺到長江邊的只有一人:太武帝拓跋燾。他可是赫赫戰功,攻城滅國無數,最終一統北方大地的一代雄君。
這時的侯景應是一片狂喜:我竟不費吹灰之力,也殺到了長江邊!蕭老頭,我來了!在北方被高氏父子壓制,在南方我一定要創造出奇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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