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事先放一下,這事他要到四年之後才會瞬間頓悟,豁然開朗。
先說這兩三個月裡的細節。處罰方面,首當其衝的是范雍,鄜延路出事,他這個大主管罪責難逃。薦於他緊密默契地配合了李元昊,把宋朝的軍隊耍得團團轉,造成了巨大的損失,可是又保住了延州城的份上。把他遷到安州去,頭銜是戶部侍郎,從此離戰場遠遠的,千萬別再添亂。
處罰真是很輕,想想劉平、石元孫是怎麼戰鬥的,這位顛三倒四的老夫子照樣當官,而且從此遠離戰場,可真是恨得人手心發癢。可要公平地說,范雍沒有壞心,他只是笨,本就是戰場外的文人,與其說他是在戰爭中犯罪,倒不如說當初派他上戰場的人早己犯罪。
但總不能把中書省政事堂,甚至皇上本人都拉出去砍頭吧,於是不了了之。
接下來的就是抓狂時刻,幾乎每分每秒每件事都成了辯論賽場,這時的宋朝真是人才暴棚,每個人都想說話,偏偏誰都有權說話……這真是怎一個癲狂了得。
先說增兵、派糧,這是打仗的最根本要素,尤其是西北戰場上剛剛以1萬敵15萬,全軍覆沒,本來是毫無爭議的事吧?不,面對新任陝西經略安撫使夏竦的增兵要求,朝中的大臣們超級有才,他們翻了一下歷代史書,然後告訴夏竦,同樣也轉送皇上過目。說增兵門都沒有,史書上說了,當年漢將霍去病曾經以輕騎800,脫離大將軍衛青的主力部隊遠達數百里,把匈奴人砍得人仰馬翻。
然後又以一萬人過烏盭、經速濮、涉狐奴、途經五王國,殺過焉支山千餘里,殺折蘭王、廬侯王,抓獲昆王子,收休屠祭天金人,封狼居胥,這一連串的壯舉不也都做出來了嗎?
還有唐代的李靖,只以三千騎兵破突厥,再以一萬騎兵至陰山,殺千餘敵兵,俘虜異族男女十餘萬,擒獲頡利可汗,問一下夏大人,為什麼你就做不到?
夏大人氣得手腳發麻。拜託,我就不是正牌的進士出身,可我也認得字,讀過史書,霍去病、李靖……搜遍華夏5000年,一共才只有那麼幾個這樣反常的異類,你們以為在宋朝隨便什麼時候都能抓出一大把,裡面就包括我夏竦?
夏竦馬上反擊,說秦時名將王翦南取荊楚,要精兵60萬,韓信北征燕趙,也要請兵過三萬,還有符堅的淝水之戰、曹操的赤壁之戰,都有數十萬精兵,還都打輸了,這些你們怎麼不說?我一定要增兵,不增就換人,換你們來西北打仗,看你們怎麼以一敵萬!
趙禎坐在龍椅只覺得一陣陣的頭暈,辯論賽開始了,可他不是什麼評委,這是在議論怎麼保全他的家當。這群混帳,居然在給我講古書!咬咬牙,忍住火,他下令所有人閉嘴,向西北增兵20萬,平均分配給鄜延、環慶等四路。再徵集天下糧草向西北運送。於是錢就像流水一樣花了出去。
司農寺先拿出常平錢100萬貫,他再動用皇宮中的內藏庫、左藏庫,分四次一共支出300萬貫,這些只是開戰前的預支軍費。
但這只是開頭,有兵有糧,重要的還要有領導人。陝西那邊的最高軍事長官是夏竦,其他的人從哪兒找?環顧四周,趙禎發現了個超級絕望的現實。從澶淵之盟往後到現在,過去34年了,宋朝的現狀是他沒打過仗,他媽媽也沒打過仗,他的臣子們也都沒打過仗!
那麼讓誰去呢?沒頭緒不要緊,從宏觀上講有兩種選擇――1,用武將。比如當年的潘美,在征南漢之前也沒有軍功。曹彬在打南唐之前也默默無聞,這都是例子。但有一點,這麼做全體文官集團就會恐慌,小心官、場、震、動,宋朝的軍政命脈早就掌握在文官手裡了,這麼搞會出大事。何況他本人也只認得文官,武將比如劉平,他都從來沒親眼見過……
2,就是用文官。沒打過仗就得選那些想去打仗,不怕打仗的。這是當年唯一的用人標準。結果韓琦、范仲淹、龐籍、尹洙等人入選。這就是這些名傳千古的賢臣們發家的起步,說是偶然也是必然,宋朝成群的武將只能靠邊站,成片跟螞蟻一樣多的文官們都只能吃乾飯,就這幾個有膽子,不是說會打,至少敢去打。
至於說把握,那就慘了點,說得好聽,是在戰爭中學習戰爭,說難聽點,純粹是摸着石頭過河,把戰爭當遊戲!並且是展示自己的勇氣、脾氣的舞台,盡情表演,不計損傷的遊戲!
一聲令下,就要各奔前程,但是別忙,最重要的人還沒出場。國家最重要的中樞部門東府中書省的主人還沒到位。
張士遜必須得退休了,一年半的時間裡他的表現比老人幫們更差勁。老人幫除了自私、貪婪、脾氣大點之外,對國家的實體損傷有限。可張士遜料敵不准,過份驕傲,把吳育這樣的冷靜派叫瘋子,就是在他的領導下,朝廷拒不向西北增兵,逼得宋朝兩位軍區副總司令出戰居然只帶出去可憐巴巴的一萬多人。
該死的,弄得跟在境外作戰一樣的狼狽不堪!
那麼要換誰呢?局勢要求必須摒棄所有偏見,選出來一個能力最強,對目前危局最有把握扭轉的人。誰?大家一致認定――王曾。
但很可惜,他己經死了。
王曾死於宋寶元元年,公元1038年的冬天,也就是一年前。死時就像寇準當年那樣的靈異,某天凌晨時分,突然間天上一顆大星隕落,就墜落在他的寢室外不遠。他的家人嚇壞了,急忙稟告他。這時王曾己經臥床不起了,他淡然一笑:“後一月當知。”
一個月之後,王曾故去。時年61歲。國家追封他為侍中,諡號為“文正”。這是很高的代遇了,但對王曾來說,仍然不夠。王曾一生走在兩個極端里。一方面功名富貴達於頂點,國家首相、樞密等要職隨手可得,一方面卻自奉極簡,吃的穿的比老百姓強不到哪兒去,請客送禮等官場惡習更別想跟他粘邊。
他老朋友的兒子來看他,飯後他送的禮物很風雅,是幾軸簡紙。世侄很高興,宰相大人的墨寶啊,可是打開一看,字是好字,紙卻是別人寫給王曾的舊信紙。這事要正確分析,王曾不是摳門,而是向官場傳遞一個信息。
在王曾的主導下,政府至少是清廉的,別想請客吃飯送禮。而且歷史記載,王曾資質端厚,眉目如畫,進退舉止溫文大度,雖可親近但絕不敢褻玩。當年的大才子楊億怎樣,敢和寇準沒大沒小,可面對王曾時始終規矩老實,這就是人格和修養的力量。
有這個人在朝廷里,至少會起到半個蕭何的作用。漢相“鎮國家、撫百姓、供軍需、給糧餉”,王曾至少可以輕鬆作到前兩項,那是難度最大的,至於軍需和糧餉,國家朝局穩定了,還有問題嗎?
但可惜他死了,於是千不情萬不願,還是得讓那個人出山。雖然那人非常的招人煩,沒法讓人心服。
呂夷簡。呂大宰相捲土重來,也算是第三次宣麻拜相了,超過寇準,追上趙普,怎一個顯赫了得。不過背後的底蘊也再清楚不過,跟前邊選的打仗人才一樣,都是矬子裡拔大個,不是最佳人選。
這些趙禎都清楚,選了呂夷簡就得先擔心有人找麻煩,他立即就想了那個超級的大麻煩人――范仲淹。沒完沒了的一定要搞垮呂夷簡,只要想想過程,連皇上都頭疼。為了一個起碼的工作環境,趙禎特意把范仲淹找來,為自己的新宰相做和事佬。
范愛卿,夷簡還是有可取之處的,你知道嗎?這次起用你,是夷簡舉薦的啊……卻不料范仲淹微笑着回答,陛下,我與夷簡只有政事之爭,並無私人之怨,現在國事為重,臣知道怎麼辦。皇帝很遲疑,搞什麼,暴烈變陰險了?懂得說一套做一套了?
緊接着發生的事讓呂夷簡都不適應,他突然接到了范仲淹的一封信。信里非常誠懇地說,凡為官者,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無。以前得罪,全為公事,不意宰相雅量高致,以國家為重獎拔仲淹,深為感謝,望與宰相內外互助,度過國家難關。呂夷簡看着這封信,心裡大為感慨,彈指近兩年,今日之仲淹再不是昨日之仲淹了。
但感慨歸感慨,他心知肚明,范仲淹的真實目的只有一個。前方打仗,打的是後方的錢糧,大宰相,你要認真辦事,別拿國家大事當報仇工具!但無論如何,范仲淹的這個姿態千金難買,呂夷簡是個明白人,往後近四年之間,他沒做過任何出格的事。
至少是對范仲淹主管的鄜延路。別人就不好說。
宋朝的重心在寶元三年,公元1040年的五月份之後,開始向西北傾斜。可以說舉傾國之力去報三川口宋軍全軍覆沒之仇,在這樣空前巨大的軍、政、財全體動員的情況下,范仲淹、韓琦、尹洙、龐籍、種世衡、狄青等人都有了用武之地,在之後7個月的時間裡,他們每個人的願望、努力和遭遇,就是當時宋朝國勢的體現。
各有不同,難言對錯。
從西北第一高官,陝西經略安撫使夏竦說起。話說大佬很好當,主角才輕閒。越是上層的人物,就越不需要注重細節。
理由就像美國的五星上將麥克阿瑟說的――我只管下令進攻,至於怎樣進攻,是參謀們和下邊人的活兒,與我無關。
夏竦也是這樣,何況這時范仲淹、韓琦等人正從中央往陝西趕,細節根本沒法展開,於是百無聊賴,他想出了一個超宏觀的對敵策略――誘降賞格。這是宋朝官方賞格的升級版,宋夏戰爭開始,宋朝曾經下令,無論誰殺了李元昊,就以定難軍節度使、西平王等李家世代爵位替換。你殺了誰,就可以繼承誰。尤其是党項人內部優先,鼓勵西夏方面自己動手。
夏竦為了增加效果,給賞格加了碼,他在邊境上發了榜文,說“有得元昊頭者,賞錢500萬貫!”500萬……這個數字都多可怖,可以參照一下《水滸傳》裡的生辰綱,能讓良民挺而走險當強盜也不外乎10萬貫,那麼增加50倍之後,生性野蠻,無父無君的蠻夷匪類們會有什麼反應?
相心比心,夏竦信心十足,就等着哪一天有人提着一顆血肉模糊的党項腦袋來領賞,或者好多個党項人提着好多顆血肉模糊的党項腦袋來爭着領賞,管他怎樣,是不是真的殺了李元昊,西夏內部都會一團糟,真是妙不可言。
至於賞錢,由於腦袋的辨認難度的提高,或者宋朝的貨幣外匯的升降調節等不可預知等原因,總會有所變動的。誰讓主辦方有權解釋一切?
主意很美好,回應得也超有創意。党項方面很快就有了反應,居然是李元昊本人親自回復。他說了,“有得夏竦頭者,賞錢兩貫!”
2貫VS 500萬貫,正好一比250,夏竦瞬間沉默,多麼嚴肅的一件事啊,就這樣成了笑柄。他終於看清楚了現實,李元昊不僅能打仗,更會開玩笑,是個全面型的對抗人才。
想和此人爭鋒,只有實打實地做事,別想着歪門斜道取巧,西夏那邊兒從來就沒正過。
於是辦實事的人出場,范仲淹來了。這時有一個原則,你不能在知道了未來的情況下,來欣賞一個偉人的登場。身臨其境,回放真實,這才能看到當時的邊境情況,還有范仲淹是個怎樣的人。說范仲淹,他在別人的眼裡,是一個傳說中的驚天動地,又大冒傻氣的怪人。
“天”是皇帝,“地”是宰相,此人一門心思地與天、地作對,放着京城裡的高官,註定了宰執身份的前程不要,一次次鬧事,直到被下放到地方上反省,這樣的人在宋朝當時的官場裡實在少見。是怪人,還是狂人?反正不是個正常人。
在他自己心裡,卻是一片黯然悲涼。這一年他52歲了,頭髮己經斑白,妻子己經謝世,連身體都快垮了,他得了肺病。回首大半生,他早己全盤否定了與那些“黑惡勢力”較量的意義,但新的生命卻沒有開始。可以說這次西夏挑釁,是國家的災難,卻是他個人的機遇。
他應該是滿懷着治理國家、安撫邊境的偉大目標而來,卻沒有半點的豪情壯志。國家多難,小心翼翼,辦實事,哪來的那些浪漫和壯志?在這樣的指導思想之下,他看到的邊境就是一片荒涼,滿目瘡痍,尤其是他接的是范雍的班,主管的是鄜延路延州府,這裡己經被李元昊打穿了,時刻都面臨着再次戰亂的危機,他怎能不小心小心再小心?到任之後,他定下的第一個戰略方針就是個“守”字。萬事先放下,先安定自身才能想到別的。
在這個前提下,范仲淹把延州府新配備的18000名守軍分成6部,每部一位將軍主管,訓練3000人,並且規定打破以往宋軍的不成文規矩,即每到出戰,不按實際戰力,只以官職的大小順位,由低到高來確定誰先出陣殺人。
這樣的結果往往是宋軍被殺。這太糟糕了,范仲淹決定放權,他給每個將軍表現的機會,誰強誰弱,一目了然,重新排列軍中的戰鬥順序。這一點很重要,事實上他己經觸動了宋朝最重要的祖宗家法,武將們的自由度大大地增加了,好處立即就顯露出來,集中表現在種世衡的身上。
種世衡的青澗城劃歸延州府管轄,歷史記載中他應該是那個時代裡,宋朝西北方面軍中最能折騰的人。他在青澗城中先是練兵,由於人不多,他做到了全民皆兵。辦法就是一個字――錢。
軍隊不是沒有戰鬥力嗎?很好,先射箭,誰命中率高,獎勵辦法就是錢。明晃晃的銀錠就掛在箭靶上,誰能射中就是誰的。後來這個辦法推廣到全城範圍,不論男女老少,誰能射中就是誰的。甚至罪犯也沒關係,只要你箭法好,立即就出獄。
長此以往,金錢真是萬惡且萬能的,青澗城裡估計買斤豬肉都會隔街放一箭,錢射過去,肉再射回來,貨款兩清,空中郵遞。但是問題出現,種世衡哪兒來的那麼多錢呢?他只是個小小的鄜州判官,到這個新建的邊遠小城裡做個“知城事”而已,就算仁宗陛下往西北拔款,七折八扣到他這兒也剩不下什麼,那麼錢都是怎麼來的?
簡單,開荒、經商。歷史記載他開營田2000頃,招募商人,由他給本錢,就在本地作買賣。至於和誰交易,那就神奇了,除了收集土特產進京之外,主要的客戶就是各個少數民族。這就是個名利雙收的大買賣,種世衡借着經商給了當地的羌族等落後民族極大的好處,讓他們享受到了以前作夢都不敢想,甚至想不到的漢族奢侈品,同時還贏得了漢人長官的笑臉。
種世衡可以在三尺深的大雪天裡,按約定去探望一個羌族酋長,讓對方喜如望外,不敢致信,從此對他言聽計從。更會推食解衣,甚至把自己心愛的女人都送出去,只要換得異族的服從。這些恩惠是當年的金明寨主李士彬所不屑給出的,鐵壁相公深信自己橫掃一切,怎麼可能去理會這些低等蠻人?至於西夏皇帝李元昊就更不用想,強悍如回鶻、吐蕃,高貴如宋朝,都是他的征服對象,區區幾個原始部落一樣的羌人,只配給他掃地拉車!
但對於范仲淹和種世衡來說,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就是現在的首要工作。至於方式方法,還有爭取的對象,就都沒有挑選的餘地。可是這樣一來,他們就都犯規了,有些返祖,正常情況下無論是趙光義還是趙恆,甚至是趙禎,都會把他們撤職查辦,情況再嚴重些,砍頭也不是不可能。
因為他們己經回到了趙匡胤時代,只有宋朝開國時的邊關將領才擁有軍隊、財政、民政的獨立權。像種世衡這樣搞,簡直己經是小型的藩鎮,割據一方了,從宋太宗時代起,就是宋朝的頭等大忌!
但好處就是有效,這樣做之後,西北方面最危險、最薄弱的延州一帶,在以後4年裡的宋夏戰爭中比哪個地面都平靜。李元昊基本上再沒到這邊兒鬧事。
這是多麼有效率的成績,早能做到這一點,就不必出現劉平那樣的勇敢。可這要分落在誰的眼裡,延州城的鄰居、范仲淹的好友陝西都轉運使兼陝西經略安撫副使、知涇原路韓琦就嗤之以鼻。你們這些人莫明其妙,簡直是苟且偷生,大宋朝的臉面都被你們丟光了!
韓琦生而豪傑,無論面對的是誰,首先想到的就是攻擊,而攻擊之後就必須得是輝煌的勝利。這一點,無論面對的是當年考場上的捲紙,還是不可一世的老人幫,又或者這時的李元昊,甚至還包括他的仁宗皇帝,以及後來的英宗皇帝,只要他想做,就肯定去做,而且基本上都得意洋洋地辦成了。
乃至好多年以後,有人實在忍不住問他。為何您這一生,永遠都不在牛A以上,又不在牛C以下,總是那麼的牛B呢?他會冷冷地瞥上一眼,很詭異地一笑――去問我的老媽。
他老媽是四川人,姓胡。據說生來也很靈異,惹得她的老爸,也就是韓琦的外公一整天一整天地看個沒完。某次實在被看得發毛,胡小姐不由得問,老爸,你到底在看什麼?
忘說了,胡老爸才最靈異,簡直就是靠着靈異吃飯。他是……看相的。這時胡老爸滿臉的虔誠神秘,對女兒小心翼翼地說――乖女兒,你的臉真是長得貴不可言。你和宰相有緣啊。
啊?我會嫁給宰相嗎?女孩兒不由得驚喜萬分。卻不料老爸的下一句話讓她超級泄氣。你不會嫁給宰相,而是會生個宰相!
那麼難度就大了,得找個什麼樣的男人,才能保證生出來的兒子會品種達標,最終當上宰相呢?別忙,胡老爸有特長,他會看相。於是帶着女兒走過千山萬水,先在四川本境內尋找了一番,結果很失望,那年頭四川還是文化盲區,別說宰相,就連個中進士的都沒有。
失望之餘,胡老爸越挫越強。走,女兒,爸帶你進京去,條條大路通開封,那裡一定會有宰相的種!
進了開封城,才知道難度性有多大。想想都愁人,得用什麼辦法,才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出那位擁有隔代宰相DNA的猛男呢?
想來販夫走卒的可能性是不大了,有點身份、有點地位的男人們,別管己婚未婚的,至少住的房子都有院牆,你總不能每天在大街小巷裡叫賣――有保證生出宰相的女孩兒,大家快來買啊快來看,晚了就出手了!
肯定轟動京華,隔天就趕出京城。
於是一日復一日,一年又一年,三年過去了,胡老爸在開封城裡不知騷擾了多少位面部長相特異的男士,終於還是沒把自己的女兒推銷出去。失望之餘,只好回家。誰知道柳暗花明,轉機就出現在四川老家。
那一天,父女兩人垂頭喪氣往家趕,突然遇到一位官老爺出巡。那時陽光燦爛,視界良好,天上有五彩祥雲,地上湧現了偉大又神奇的韓琦他老爸――韓國華。歷史上沒有交代這位奇男子的具體長相,比如說日角龍起,體有金光什麼的,估計有韓家就要滅族了,那是皇帝的級別。胡相師突然間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納頭就拜,直接了當地喊出了終極願望――請讓我的女兒給您生個宰相兒子吧!
有點直白,太兇狠了些。雖說男人都堅挺,但這樣雷人總不大好吧?可奇怪的是,韓猛男似乎真的就是那位真命宰相……他爹。居然沒驚沒怕,也沒把這對父女當瘋子,就這樣答應了下來。把這女子帶回家,看看效果再說。
於是若干年後,韓琦在福建出生。再17年後,他進京趕考,居然是殿試第二名,又13年之後,他一張諫書把老人幫全體參倒,中書省樞密院集體換人,再兩年,他出現在宋朝的西北邊疆,成為國家的藩蘺重臣,人稱“韓公”而不名。但他的實際歲數,卻只有32歲而已。
一切的跡象都在應驗着胡相師當年的預言,而韓琦本人的心性更是高傲強悍。來到西北之後,同樣的戰況,在范仲淹的眼裡,就是荒涼加悽慘,但落在韓琦的眼裡,就是憤怒加激昂。
天朝上國,百萬之軍,還有我,韓琦,怎能容忍一個區區的党項孽種這樣猖狂?永遠不要跟他提什麼防守,敵人進犯,只有迎頭痛擊,敵人逃了?還要連本帶利地追剿利息!殺進西夏境內,剿滅李元昊還有那個狂妄的西夏國,這才是他韓琦的任務。
在這個指導思想的指引下,韓琦主管的涇原路軍事調動空前密集,一切以實戰為標準,他本人更是以身作則,四處尋視,零距離地接近軍隊,體驗戰場感覺。並且同時不斷地上書朝廷,一個龐大的軍事計劃在他心中生成,宋朝要恢復澶淵之役之前的軍事行動規模,要像宋太宗那樣三路遠征燕雲,五路進剿李繼遷,走出國門,大兵團配合作戰,絕不再重演真宗時代的悲劇,要打,就到敵人的地盤上去!
振奮人心,韓公的壯志足以揚我國威……可問題是,能否鎮懾敵膽?很快李元昊就有了反應,你要戰爭,我這就給你。宋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九月十二日,西夏軍隊突然侵入宋朝邊疆,直奔韓琦主管的涇原路。這時距韓琦上任僅僅才過去120餘天。
這次的目標是三川寨,不能說宋軍沒有防備,更不能說宋軍懦弱遲鈍。當天三川寨血戰到底,環慶路鎮戎軍西路都巡檢楊保吉戰死,軍寨丟了。但第二天,宋軍的增援部隊就火速趕到,領軍的將官級別不高,劉繼宗、李絳、王秉等人清一色的都監,他們分兵出戰,但戰況不利,劉繼宗本人都被射傷。這裡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什麼要分兵。
答案就在下面,又一位都監王珪緊接着殺到,他帶來了3000騎兵,行動迅速,但沒等到三川寨就被截住。西夏人重重包圍,王珪像郭遵那樣戰鬥,直到天晚時分,他殺出了重圍,來到涇原路最大的軍事據點鎮戎軍城下。
後面的西夏人緊追不捨,可王珪沒有要求進城。請城中派兵出戰,助我殺退這些攔路的,我要去救三川寨。但鬱悶的是鎮戎軍拒絕,短暫的僵持,天真的黑了下來,王珪一不逃走,二不進城,他換了個要求。你們不用開城,把吃的東西扔出來就行,然後你們睜大了眼睛仔細瞧着!
食物都扔出來了,暮色四合,宋軍默默地吃着東西,看着後邊的敵人越追越近。王珪撥轉馬頭,從鎮戎軍的城門向自己隊伍的另一端前行,聲音不大,但每個士兵都能聽見。
――“兵法云:以寡擊眾,必在暮。”現在天晚了,我們突然間殺回去,一定讓他們措手不及!
戰場瞬間沸騰,剛剛還在突圍逃跑的宋軍突然殺了回去。但党項人一點都沒驚慌,本就在一直追擊,要的就是廝殺。一個西夏將軍沖了出來,是拿長槍的,此人挑戰:“誰敢與我較量!”(誰敢與吾敵者!)
王珪沖了過去,結果中槍,西夏人一槍刺中了他的右臂。接下來的事就是西夏人的噩夢,他們真的沒長記性,宋朝軍中的制式武器本就是長槍。“有宋一代,軍械弓弩居首,長槍次之。”怎麼玩槍,怎麼破槍,宋朝的軍官比誰都精,並且王珪、郭遵等人都有自己的殺手鐧,他們手腕上都繫着一條皮帶,懸着鐵鞭。
近身之後,王珪手起一鞭,砸得對手頭顱粉碎。緊接着又一個敵將沖了過來,還是長槍,要說西夏人真執着,仍然是老套路――刺。王珪也很配合,仍舊是以右臂承接,只是受傷之後反應更加敏銳,他挾住了敵槍,真絕望,你腦袋的位置長得太帥了,我沒法不砸你!
連死兩個將軍,西夏軍隊的成色就暴露了。宋軍可以在郭遵陣亡之後再轉戰三日,誓死不降,可這群一直在追人的西夏軍隊居然就潰敗了。他們轉身就逃,在黑暗之中一窩蜂地沖向了來路。很聰明,身在敵境,局勢危急,哪兒來再回哪兒去才最保險。而且還很有逃跑經驗,邊跑邊向後邊放箭。
黑暗中的箭雨很致命,宋軍中王珪本人都連中三箭,戰馬也被射死,不得己停了下來。一個問題浮出水面,三川寨還要去救嗎?
再去救就是瘋子。這涉及到一個根本性的問題。120多天裡,韓琦能把涇原路的戰鬥力凝聚起來,己經很不容易了,但要把散布在各處的軍隊成建制的調動起來,協調出戰,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所以三川寨被攻,率先赴援的都是清一色的都監,幾乎是自發性的攻擊,像劉平、石元孫那個級別的軍區負責人根本沒出現。這時王珪如果還要殺過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純粹是找死。除非是皇帝本人被困在那裡,不然根本得不償失。
王珪退兵了,三天之內,當地出現了防衛真空,西夏人為所欲為。三天之後,宋軍才集結起足夠的力量,由涇原路鈐轄、知渭州郭志高率領,趕赴三川寨。但這只是個姿態的問題了,三天的時間裡西夏人想幹什麼都達到了目的。
郭志高還沒到,這一部分西夏人就撤出了邊境。但這遠遠不是結束,西夏軍隊的主力轉移了方向,他們攻向了鎮戎軍(今寧夏固原),只要拿下了這座至關重要的軍城,就可以一舉打穿南下渭州(今平涼)、涇州(今涇川),直達關中的通道。
戰況危急,鎮戎軍外圍的三川寨、獅子堡、劉番堡、乾河寨、乾溝塞、趙福寨等軍事據點被一一攻破,鎮戎軍很快就會被西夏人合圍,一但陷落,不堪設想!
面臨這樣的局勢,換做是夏竦會怎樣,換成范雍會怎樣,兩位老夫子最大的能耐就是調集所有的兵將去增援、去拼命,希望再次湧現像郭遵、劉平那樣的英烈,去抵消李元昊的侵略胃口。但韓琦不是這樣,生來強悍大膽的性格,註定了他不會一味地死守,或者敵攻我就防。
他要的就是不斷地進攻,他堅信只有攻擊,才能挽回頹勢,才能振作軍威、國威!公元1040年的九月十八日,在這次戰鬥只進行了6天以後,韓琦就做出了反應。涇原路一面調集重兵火速增援鎮戎軍,另一方面,他把環慶路的副都部署任福悄悄地調了過來,集結涇原、環慶甚至秦鳳路的精兵強將,繞過正在激戰中的鎮戎軍一線,目標是――慶州東北方200里之外的西夏軍鎮要地白豹城。
那是西夏人的鎮戎軍,戰略位置險要,兵力配備充足,一直是宋朝西北邊疆上的眼中釘、肉中刺,但韓琦就要在這種時刻把它拔下來!
說一下白豹城的位置。它在環慶路,嚴格地說出了韓琦的防區,但西北一盤棋,對手都是李元昊,這時管不了那麼許多了。
它的重要性牽扯到了環慶、涇原,甚至是秦鳳路,這就要系統地介紹一下北宋時期西北邊疆的區域劃分問題。宋朝初年,陝西一共分為兩路:秦鳳路、永興軍路。
秦鳳路,“府一,鳳翔。州十二,秦、涇、熙、隴、成、鳳、岷、渭、原、階、河、蘭。軍三,鎮戎、德順、通遠。縣三十八。”
永興軍路,“府二,京兆,河中。州十五,陝、延、同、華、耀、邠、鄜、解、慶、虢、商、寧、坊、丹、環。軍一,保安。縣八十三。”
但到了仁宗時代,為了應付李元昊的進攻,邊防細化,分為四路,也就是這時一直在說的鄜延、環慶、涇原、秦鳳四路。
白豹城的險要就在於它地處環慶路與鄜延路之間,向西是党項境內的葉市,向東是洛水旁邊的保安軍、金湯城,在宋朝一系列的軍事據點裡契進了這麼個鐵釘子,隨時都會掐斷西北四路之間的聯絡。那麼這樣重要的東西,什麼時候被李元昊搶到手的呢?
那就跟韓琦、范仲淹甚至范雍、夏竦都沒半點干係了,它是在6年前,宋景祐元年,公元1034年時丟的。6年期間,西夏人在這裡設立了太尉衙署,形成了一個軍事完整體系。再加上白豹城依山而建,下面就是洛水的分支河流,攻打它不僅要克服自然條件的惡劣,還要小心西夏方面隨時會增援。
所以這麼長的時間裡,一直讓它逍遙自在的活在那兒。
任福在九月十八日晚來到了柔遠塞,這裡距白豹城只有30餘里。距離太近了,任福從駐地出發時就宣稱是例行巡邊,根本沒有戰鬥跡象。到了十九日晚上,柔遠寨里來了大批客人,除了任福召集的各路人馬之外,還有當地的各族蕃落首領。
大開宴席,喝到高興時,他突然間宣布了攻擊命令,就在席間把每個人的攻擊方向確定。簡單地說,就是把白豹城四周有可能支援的敵人全部隔斷,那涉及到了太多的隱患意向,幾乎東南西北都要照顧到。而攻城的任務交給了武英。他有經驗,上一次殺進党項,把後橋寨燒得一乾二淨就是他的買賣。
宣布完命令,立即出發,約定分頭前進,在當夜,也就是九月二十日的丑時,凌晨3點時到達各自的攻擊點,圍攻白豹城。至於那些蕃族首領,酒席給你們留着,哪個也不許走,等我回來,咱們接着喝。
一切都悄悄進行,大軍順柔遠河谷急速北上,翻打扮梁,下郭克郎,沿白豹川東進,一路疾行,準時抵達城下。凌晨3點,可真是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武英突然發起攻擊。但進展很不順利。這伙西夏人敢在宋朝境內大搖大擺地活了6年,每天都在刀尖上站着,早就養成了枕着刀把子睡覺。
宋軍四面圍攻,直到天亮時分才攻進城牆。九月份時陝西天亮,至少是6點鐘了,3個小時的戰鬥才砸開了這座山城。之後的事是後橋寨的翻版,武英衝進去活捉了西夏軍隊的張團練,然後放火燒城,等他們再出來時白豹城變成了一片焦土。
宋軍殺了對方7個首領,斬首250級,抓獲蕃官5人、麻魁(西夏女官)7人,馬牛羊駱駝7180匹,器械303件,外加官印6枚,還有一大片焦臭難聞的地窖。那裡面躲了不知多少個西夏人,都燒死了,沒法查。帶着這些一大堆的戰利品往回走,結果半路上又出了事。
西夏人的援軍終於到了,沒趕上救城,但敢於追擊,碰巧任福他們帶着俘虜走不快,真的被他們追上了。真是很勇敢,這些西夏人鼓足了勁殺過去,卻不料突然間中了埋伏。任福早有準備,臨回家前居然還要再吃頓午飯。
西夏方面又死了400多個人,比來時更快地跑了回去。局部戰鬥結束,西北方鎮戎軍還在抵抗,這邊的白豹城卻被突然打破。韓琦揪住李元昊,一記響亮的耳光抽了回去。爽嗎?疼嗎?信不信不滾還有?
唯其殘暴者才最膽怯,只有追求勢利的人,才最服膺勢利。李元昊面對耳光連半個不字都沒說,撤,馬上走人。
党項人撤退,別的人在慶幸,在請功,韓琦的手卻還在發癢,開始給皇帝寫信。他不依不饒,指出鑑於現在的大好局面,我們應該集結西北所有軍隊,5路發兵,進討西夏,一舉掃平西北隱患,這樣才能一勞永逸,並且振作國威,為更遠大的目標打下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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