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電視二台駐北京的記者劉登立在美國長大。他父親曾是國民黨軍隊的軍官,後來在美國定居。從小接受美國教育的劉登立與父親有很多不同看法,其中一個方面就是中國與西藏的關係。父親告訴他,西藏自古就是中國的,一千三百多年以前中國唐朝就把文成公主嫁給了藏王松贊干布。當時還在上中學的劉登立反問其父,那時候尼泊爾也把公主嫁給了松贊干布,為什麼西藏不是尼泊爾的?把他老爸問得乾瞪眼。
很多中國人都是通過文成公主的神話認識中國與西藏的歷史關係,似乎中國把公主嫁到哪,哪就從此屬於中國了。這是一種有些可笑的邏輯。事實上當時的西藏非常強大,勢力範圍向西越過帕米爾高原,波及阿拉伯和土耳其控制區,向北到今日的中國新疆和甘肅的河西走廊,向東曾經占領中國四川、雲南的大片領土。那個時期的藏民族以征服者的姿態,在整個中亞到處安營紮寨。唐朝開國的李氏家族本身帶有突厥血統和文化背景,把聯姻當作一種平定邊疆的政治行為──可想,嫁一個公主遠比調遣大軍來得便宜。王室的女兒多得很,何況帝王並不嫁自己的親生女兒(文成公主亦只是宗室之女)。唐朝前後嫁到“諸蕃”的公主有15人之多1。在嫁文成公主之前,唐太宗李世民就已經把弘化公主嫁給吐谷渾王,將衡陽公主嫁給突厥處羅可汗之子。對當時那些游牧民族的首領,能得到一個讓他們傾慕的文明社會(唐是中國古代文明的鼎盛朝代)的公主,那相當於底層粗人娶貴族小姐,心理意義遠遠超過婚姻本身。當時的藏王松贊干布知道了吐谷渾王娶了唐朝公主,也向唐朝提出了同樣的要求。
不知是因為松贊干布態度倨傲,還是因為那時唐太宗對西藏沒給予充分重視,反正一開始唐太宗沒同意。松贊干布大怒,帶領大軍先討伐吐谷渾,繼而攻入唐境,並致書唐太宗:“若不許嫁公主,當親提五萬兵,奪爾唐國,殺爾,奪取公主”2,何其豪邁。
固然,以唐朝之強,不至於屈服松贊干布的武力,不過雙方打了一陣互有勝敗的戰爭,足以使唐太宗認識到吐蕃(西藏的古名)不可輕視。當松贊干布再次緩和姿態,撤兵並重派使者帶禮物到長安求婚時,唐太宗便立刻同意將文成公主許配給松贊干布,連其所派的求婚使者都被賜予了琅琊公主的外孫女為妻,可見太宗撫慰吐蕃之心的迫切,所以文成公主進藏在一定程度上應該算是無奈。
文成公主之所以比其他外嫁的公主更留名,大概主要是因為她被嫁得最遠,嫁到最荒僻的地方,一去三十九年,至死沒回中原,因而從惜香憐玉的角度更值得同情。她在去吐蕃的路上哭得連河都改變了流向(青海境內倒淌河之名的來源),此傳說足以反映後人對她的憐憫。文成公主死後三十年,唐朝又有一位金城公主被嫁到吐蕃。她的傳說就更慘了。金城公主為雍王守禮的女兒,被中宗嫁給吐蕃。中宗親自送金城公主出長安百里,在當時的始平縣與公主分別時,中宗悲涕噓唏,為表達傷感,特赦免始平的死罪犯人不死,免始平老百姓一年徭役,把始平的縣名改為金城(今陝西興平縣),將他與金城公主分手之地命名為愴別里。此說可見為了換取與吐蕃的和平,唐朝皇帝不得不割愛的程度。而原本吐蕃使者是說為吐蕃王子求婚,等公主到了吐蕃,真娶她的卻變成了藏王。公主那時僅十三、四歲,而娶她的藏王贊普,據說老得滿頭白髮和鬍鬚,竟然看不出臉在哪一邊3。
不能說中國的公主進藏對發展中國與西藏的關係沒有作用。比如松贊干布自打娶了文成公主,吐蕃十年沒有再對唐朝用兵。然而十年在歷史長河中不過是一瞬間。松贊干布死後,文成公主守寡二十九年,其在世之時吐蕃與唐就不斷發生衝突。以後的百年期間中國幾無寧日。有人歷數那一時期吐蕃與中國的大規模戰爭如下:
“唐高宗咸亨四年(公元六七三年)命薛仁貴率師十餘萬以討吐蕃,為吐蕃大將欽陵所敗;武后如意元年(六九二)吐蕃入寇,武后遣武威將軍王孝傑大破之;萬歲通天元年(六九六)吐蕃寇涼州,官軍敗績;長安二年(七0二),吐蕃入寇,四役皆破之;玄宗開元十二年(七二七)吐蕃入寇,王君奐大破之;十六年肖嵩敗吐蕃於祁連;代宗廣德元年(七六三)吐蕃寇長安,郭子儀擊敗遁;德宗貞元二年(七八六)吐蕃入寇陷監州等地;貞元五年(七八九),韋皋大破吐蕃,隔年又連破吐蕃,獲其大將論贊熱;貞元十六年(八0一)吐蕃又大舉入寇。”4
其中公元763年,吐蕃竟能攻陷大唐首都長安。而當時的吐蕃首領赤松德贊王就是金城公主所生的兒子。德宗年間,吐蕃僅從河隴一地就掠走五十萬青壯大唐百姓為奴隸5。唐穆宗長慶年入使吐蕃的劉元鼎行至吐蕃龍支城時,以往戰爭中被俘的唐軍將士“耋老千人拜且泣,問天子安否,言:頃從軍沒於此,今子孫未忍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唐代大詩人白居易一首名為《縛戎人》的詩,描寫一個曾被吐蕃俘虜的唐人之悲慘經歷,則是更加生動傳神。6
講了這麼多公主,為得是說明以一相情願的立場,距離事實真相可能遠到怎樣程度。固然,正經從事史學研究的人還不至於把嫁公主當成國家主權的證明,但是過份誇大文成公主對西藏的重要性,卻是一種相當普遍的現象。似乎是因為文成公主進藏才使西藏有了文明,包括醫療知識、技術工藝、烹調知識、蔬菜種子,甚至西藏的佛教都是文成公主帶去的。就算這中間有若干真實,然而過份強調,就成了一種民族自大的傾向,似乎只要漢民族嫁出去一個女兒,就能改變另外一個民族的文明和歷史,並且成為兩個民族世世代代不可分割的根據。事實已經證明這不過是一相情願的神話。
1 一之,《文成公主與漢藏關係》,載《西藏史研究論文選》,西藏人民出版社,1984年,頁110。
2 一之,《文成公主與漢藏關係》,載《西藏史研究論文選》,西藏人民出版社,1984年,頁111。
3 恰白•次旦平措等,《西藏通史──松石寶串》,西藏古籍出版社,1996年,頁119-120。
4 賀覺非,《西康紀事詩本事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8年,頁3。
5 通鑑卷226,頁5。
6 《縛戎人》全詩如下:
縛戎人,縛戎人,耳穿面破驅入秦,天子矜憐不忍殺,詔徒東南吳與越。黃衣小使錄姓名,領出長安乘遽行。身被金瘡面多瘠,扶病徒行日一驛,朝餐飢湯費杯盤,夜臥腥膻污床蓆。忽逢江水憶交河,垂手齊聲嗚咽歌,其中一虜語諸虜,爾苦非多我苦多。同伴行人因借問,欲說喉中氣僨僨。自雲鄉貫本涼原,大曆年中沒落蕃。一落蕃中四十載,遣着皮裘系皮帶。惟許正朝服漢儀,斂衣整中淚潸垂,誓心密定還鄉計,不便蕃中妻子知。暗思幸有殘筋骨,更恐年衰歸不得。蕃侯嚴兵鳥不飛,脫身冒死走逃歸。晝伏夜行經大漠,雲陰月黑風沙惡,驚藏青冢塞草疏,偷渡黃河夜冰薄。忽聞漢軍鼙鼓聲,路旁走出再拜迎,游騎不能聽漢語,將軍遂縛作蕃生。配向東南卑濕地,定無存恤空防備。念此吞聲仰訴天,若為辛苦度殘年,涼原鄉並不得見,胡地妻兒虛棄捐。沒蕃被囚思漢土,歸漢被劫為蕃虜,早知如此悔歸來,兩地寧如一地苦。縛戎人,戎人之中我苦辛,自古此冤應未有,漢心漢語吐蕃身。
(來源:觀察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