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公孫龍子》——永遠的遺憾
1999年夏天,哥哥去內蒙古大學開會,在草原的留影。
哥哥走後的十年裡,讓我最難忘卻的是哥哥在去世前五天最後一次與我的通話。電話里,哥哥放心不下他的《公孫龍子》英譯一書的出版。要知道,那時候除暢銷書外,出書難是知識分子的尷尬。之前,我曾應允試着幫他尋找出版社而無果,因而沒有同意他欲將稿子寄一份給我。事後,我為此後悔了十年,為什麼沒有將哥哥的書稿留一份在我這裡呢?哥哥走後的第二年,嫂子請出版社編輯整理審閱時,才發現書稿的第二部分失落了,是怎麼失落的,後來推測是哥哥住院前,是否曾將書稿送到打字社去打印,而沒有及時取回所致。而這一部分恰恰是他自認為研究公孫龍子有所突破的那一部分。哥哥曾經為它耗費了大量的心血,付出了超常的代價,它也曾經給哥哥帶來巨大的喜悅和無盡的煩惱。哥哥執意離開西安的原因除了婚姻的不幸之外,與《公孫龍子》這本書有很大關係。記得哥哥不止一次和我談起系主任盜用他的研究架構發表論文一事,手段很卑劣,在他的日記和書信中都有此敘述,哥哥扼腕憤怒的苦楚可想而知。若是在今天,這種醜聞會很快被揭發到互聯網上去,讓正義得到伸張。可是那時候,領導可以一手遮天,若是上面的領導再不明察,那真是啞巴吃黃連沒商量了。
去年秋天,我第一次去大連為哥哥掃墓,之後來到嫂子家,試圖能夠找到殘留的書稿。可是當我對着哥哥其多無比的書籍和手稿時,我除了默默地流淚外,真是無從下手,“哥,你為什麼不把這一切安排好了再走呢?你為什麼把它留給了我這個學無所成的妹妹呢?讓我怎麼向你交待嘛?你一生為之追求的事業就這樣不了而終了嗎?”
據我回憶,哥哥研究公孫龍子至少長達六、七年之久,我和姐姐還分別幫他在國圖和美國查找過相關資料,反反覆覆,一稿又一稿,哥哥很自豪,沒有人超過他的研究高度。期間,生活的清苦,婚姻的痛苦,不義者的竊取,都沒有動搖過他,他始終相信有價值的東西一定會成為好東西。那時候,出版純學術著作很不容易,可是哥哥為堅持自己的學術觀點而放棄了已經簽好的合同,哥哥做學問就是這樣執著和真誠!十年過去了,《公孫龍子》英譯本稿還靜靜地擺放在那裡,我不知道它還有無再見天日的那一天?
“如果我們做一個不可能的歷史假想,如果先秦名學的傳統不致中斷,誰敢肯定地說中國不會出現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康德或黑格爾這樣的哲學家呢?如果公孫龍的形式本體論得以向亞里斯多德一樣發揚光大為一種傳統或思維定勢,中國就不至今天還出現這麼多走過場的形式主義,誰敢說中國不會比西方早幾個世紀發展起科學的哲學思想體系呢?”這是哥哥為《公孫龍子》英譯一書所寫的前言的結尾。
我相信,哥哥在另一個世界裡還在守望着它。《公孫龍子》或許將是永遠的遺憾了。(待續)
附:哥哥1999年9月4日寫給某出版社的一份有關《公孫龍子》英譯一書出版經過的節選:
“我是大連外語學院學報《外語與外語教學》(核心期刊)的副主編,兼任英語系教授。 我業餘時間研究《公孫龍子》,有所洞見,自認為突破了現今我國的研究水平。1995年中國文學出版社和耶魯大學合作出版社出版拙譯《公孫龍子》, 因我要求出版英漢對照研究本,因此未達成協議。 後來我轉向湖南出版社。幾經周折,他們同意出版研究本,但要求把研究放在註裡,以便與他們所出版的英漢對照本體例一致。 這是1996年的事。稿子送到出版社之後, 又被退回來。他們提出兩條意見要我修改:①注釋太多,要求刪去,同時他們改變原衷,要求把研究的成果放在前言中;②不能根據英譯而回譯成漢語。我幾次想動筆修改,但感覺太彆扭,因而至今未改,一拖三年過去,湖南社的廣告也打出去了。趁這次去湖南開會了斷此事。湖南社告知我,書可以在別的出版社出版,他們將來可以買英文版權,放在墨家之後合一本出版。我認為名墨兩家針鋒相對,放在一起不合適。”
六、後 記

哥哥就這樣懷着對新生活和新工作的眷戀和熱愛永遠地走了。當天我們一家三口和哥哥生前的摯友、中國音樂學院音樂學系主任陳銘道教授一起飛往大連為哥哥送行。陳銘道和哥哥有着患難之交,他們共同在涼山插隊很多年。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了,後來他從美國學成歸來,成為著名的音樂教育家。哥哥走後,我和陳大哥一直保持着聯繫,在我心目中,我始終像崇敬哥哥那樣崇敬他。我永遠感謝陳大哥對哥哥的這一份情誼。
4月1日,當我從大連帶着哥哥的少許骨灰和一縷青發(準備留作日後讓他回歸父母的懷抱),回到北京後,時值櫻花盛開,萬物復甦,而哥哥的生命,卻在這個春天到來的時刻凋謝了。從此每年櫻花盛開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去尋找它,見到它就如同見到哥哥一樣,似乎我和哥哥有個約定,不見不散。2006年春天我和先生從洛杉磯去西雅圖採訪胡主席訪美,沒想到在繁忙的途中,在美麗的西雅圖邂逅了盛開的櫻花。我望着美麗的櫻花,眼淚止不住決堤而下,有誰知道我對哥哥的深深懷念?十年了,和櫻花的相約從未間斷過。
在我變得不太年輕之時才開始讀懂哥哥的人生,在我開始崇敬他的時候,他卻消失了,這種心靈之痛珍藏在我心底,並沒有因為時間的久遠而變得淡漠。在如今浮華的塵世人間我常常慶幸,今生能夠與哥哥兄妹一場,為我的人生平添了幾分厚重與平靜。我們之間的默契除了來自那一份手足親情之外,還來自我與哥哥相互認同的價值觀,它使得我的人生境界獲得提升,它教會我懂得人生需要永遠自我完善。可是,如今我將再也沒有機會傾聽哥哥那博大精深的激揚文字,再也沒有機會和哥哥心與心靈的交流了。
2008年春天,我結束了三年半的旅美生活回到北京,隨後辦理了退休手續。我沒有再去教課或是干別的,而是堅定地去做我過去想做而沒有時間做的事情。同年11月份我回到從未去過的故鄉江蘇建湖縣,為長眠在那裡已經十四年了的母親掃了墓。2009年,在我的好朋友的熱心幫助支持下,我協助92歲的父親完成了他的敘事回憶錄《陳情表》的出版。我自然沒有忘記哥哥,為他做點什麼,這是我十年來寢食難安的一份心願。可是我又能做什麼呢?我沒有學術本錢為哥哥著書立傳,《公孫龍子》,我更愛莫能助。正一籌莫展的時候,老公和兒子積極支持我為哥哥開一個博客,把藏在心底懷念哥哥的情懷展現出來,讓更多的人了解這位才華橫溢、英年早逝的知識分子艱苦卓絕的學術人生。了了這些心願,也不枉自我為人之女,為人之妹五十七年了。
1983年寒假,哥哥從西安回到成都,和母親、弟弟的合影。
在哥哥走了十年後的今天,藉助於互聯網,我的願望終於實現了。雖然哥哥生前一生清苦,兩袖清風,可是他留下了的大筆精神財富,夠我享用終生。哥哥那善良真誠的品質和笑容,哥哥那一米七八的身軀,哥哥那堅定的人生之路,哥哥那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懷,哥哥那高尚的人格魅力,全將在我的博客中復活。一位哲人曾經說過這樣的話,“生命是靈魂的載體,我們要完成的不是生命本身,而是一個因真誠而閃光的靈魂!”。
哥哥何嘗不是擁有這樣一個真誠而閃亮的靈魂啊!
哥哥永生!
謹以此文獻給我親愛的哥哥——陳建中
(完)
2010年2月21日 大年初八 初稿
2010年3月2日完稿
遲到的致謝
2000年3月31日,我向哥哥灑淚告別,青煙裊裊,哥哥駕鶴西去了!
十年過去了,我一直惦記着哥哥留下的那些文字資料,叮囑嫂子替我保存好。直到去年秋天,我才重臨舊地,在哥哥的墓前燒上三炷香,祝他天國安息,再回到他的書房,人非物在,觸景生情。在哥哥的書籍里、日記里、書信里,字裡行間,不僅讓我感受到他的生命氣息猶在,還讓我堅定了一個使命,我要把哥哥留下來的一段心路歷程搬到我的博客里來,讓它與我同在。
我手裡存留着很多友人悼念哥哥的電文,尤其是那些與哥哥曾經患難與共的知青朋友的,很感人,他們的名字是我在童年時就記住了的。雖然好幾十年再沒有見過他們,此時心中卻感到一樣親切。其中有一篇是哥哥的知青朋友、作家唐龍潛寫的,發表在當年的大外校報上。十年後的今天,我懷着感恩的心情,將它放在我的博客里,並以此向唐龍潛大哥和其他朋友們說聲謝謝,雖然遲到了十年。
悼念建中同志
——唐龍潛
你突然辭世的消息從大連飛傳成都,噩耗在朋友們中激起電閃雷鳴,震驚和沉痛瀰漫在你在蓉的朋友們中,他們都是你在三十多年前就攜手同行的知青戰友……。
回想剛剛過去的春節,我在珠海和你通電話,相約在海南一聚,那裡也有我們當年共同的朋友,現還在矢志不渝開拓創業的“老知青”。成行已經在即,你卻突然變更,說“實在事情太多,脫不了身”。
“忙”,幾乎已成了你近幾年來生活的全部色調,連假期、春節期間的幾日消閒都被無情地擠掉了。你抱歉說連我寫的描寫我們共同經歷的知青生活的小說都抽不出時間細讀,只能概覽。你夫人說你每夜都工作到兩三點鐘,要編稿發稿,要備課,要寫文章要搞研究,已成的書稿在出版社裡還沒有印出,開手的論文也等着殺青……。你興奮地告訴我,自從到了大連,一掃過去的陰雲,生活洞開了一篇新天地。美麗的城市,重才的領導,生氣勃勃的學府氛圍,新遷的溫馨之家,知你愛你關心你的夫人……,你感慨地說現在真是天時地利人和,正好大幹一番。我為你高興,心底卻有一種不便言說的隱憂:飽經滄桑年過半百之人,長期抑鬱風吹雨打之身,就是鐵打的漢子也難耐歲月的消蝕,現在還能承載這弓滿弦緊的生活嗎?
然而我知道任何言辭也無法使你鬆弛下來,我太了解你那倔強的七尺之軀!
當知青們在“廣闊天地”里一片迷茫無所適從時,你依然開始了攻讀ABCD; 在四川師大的昏暗的斗室里,你已自覺地將自己納入了黑洞洞的苦行學者路;在西安陝西師大內焦外困的漫漫歲月里,你目不斜視,安於淡泊,決然用寂寞的筆耕苦讀去填滿全部生活空間……。
回想在蓉城獅子山上的小酒吧里,我們曾舉酒縱橫天下人生;在又一個八月的酷暑里,你剛遠道從西安歸來便騎着自行車長驅二十里,汗流浹背地突然來訪,為的是一吐對於時局的憂心……。
你是學者、教授,在你的血管里流淌着中國優秀知識分子的血。然而,你又不是高高在上的學者,不是超然世事的教授。你有八年的知青生涯。刻骨銘心的底層體驗,魂牽夢繞的“知青情結”,水乳交融的百姓情懷。心在沉澱,靈在超飛,你的根早已深埋在最廣大的普通人民中間,對國家民眾的摯愛,已深深鑄進你的心田……。
我不想讚譽你的學術追求和造詣,那留給專家們去點評。我要洞開的是你的人格和靈魂,那就是:
你走了,一個剛直不阿、埋頭苦幹的知識分子!
你走了,一個不屈不撓,抗爭奮進的“老知青”!
陳建源博克:http://blog.sina.com.cn/jianyuanc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