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的專制與自治民主的雙軌制傳統

中國人在歷史上有沒有民主與自由？有沒有自治的歷史傳統？因為一般論及中國從秦代以來的制度，都以專制制度為主要特徵，這沒有錯，尤其是從皇帝往下的統治方式而言，是郡縣制的專制統治方式，一直到今天共產黨的統治方式，都是如此，唯一變化的是，皇帝沒有了，變成了共產黨一黨獨大的局面，但專制的性質並沒有變。

但是，中國人一直都是專制主義的嗎？中國人就是奴隸的本性，是習慣被欺負被壓迫，被剝削，是一個喜歡自戕的奇異民族，是一個喜歡被人統治和任意宰割的特殊人種嗎？

其實，不是，中國從漢代開始，中國就存在一個專制與自治民主的雙軌制的傳統，就有一個郡縣與分封雙軌制的現象存在。為什麼會如此？這主要是漢代統治階級汲取了秦帝國15年而亡的歷史教訓，因為秦帝國採用的是單一郡縣制的專制統治制度，但二世而亡。而在秦帝國以前，春秋戰國時代的各國，都是分封制度，只是到了後期，有些國家開始採用部分的郡縣制統治方式，實際上，就是分封與郡縣並重的局面。

我們看，漢代在中央這一塊，是郡縣制的，尤其對中央直轄的地區，但同時又分封了許多的諸侯國，諸侯國所占的地盤有三分之二弱，中央直屬的地盤有三分之一強，那些諸侯國，基本上是自治的，有經濟權，有軍隊，有自己的獨立的管理權，中央只是派一個代表，有時候是一個丞相去協助諸侯管理。這就是漢代的郡縣與分封雙軌制，也是專制與自治的雙軌制。這個時候，中央與諸侯或藩王的關係就是既互相幫助，又互相較勁的關係，到漢景帝時候，八王之亂，中央削藩，削弱了藩王的勢力，中央的地盤達到二分之一，但仍然是郡縣與分封雙軌制的。東漢的時候，地方豪門的勢力更大。

中國到了魏晉的時代，地方勢力非常的大，皇帝成為了擺設，豪門大戶玩弄皇帝在股掌之間，也就是說，在這個時代，地方的自治勢力是大於中央的郡縣制統治的。

到了唐代，中央與地方的勢力也是互有消長，先是中央的勢力大，但到了安史之亂，地方節度使的勢力非常的強大，幾乎可以自治，節度使有政權，軍權，經濟權，對中央形成威脅。

從漢代到唐代末年的一千年中，中央的專制與地方的自治關係基本上是皇帝與藩王之間或皇帝與豪門大戶間的關係，但是，到了宋代，就發生了轉折性的變化，因為在宋代，地主階級出現了。地主階級的特點是勢力比豪門大戶要小，也要破碎，但非常的普及，並形成了中國的中下層。因此，從宋代開始，宋，元，明，清，在中國出現了地主階級，豪門大戶與藩王的勢力被削弱了，但是自治的傳統並沒有消失，而是轉向了中央集權專制的郡縣制與地方的地主階級的自治系統的關係。參見筆者的《宋代地主階級的出現對中國社會的影響》。

因此，我們看，從宋代到明清的一千年中，中國的統治方式發生了變化，就是，在全國的範圍里，從表面的政治層面上看，仍然是中央集權的專制統治，是郡縣制的統治模式，當然，明代也有部分的分封，如分封了一些的王，但王的勢力不是很大。是皇帝可以派官員從中央一直到縣一級，省，府，縣，官員是政府委派的，也只向上負責，但是，在縣以下，中央就不管了，出現了領導地方的鄉紳和地主階級，其領導的方式，基本是民主自治的方式。而所謂的中央，省，府，縣，都是在城市裡，縣以下，是廣大的鄉村，因此，我們甚至可以說，在中國的城市裡，是一級一級的專制統治，但在中國的主體，鄉村，卻是民主自治的。這非常有意思。因此，在宋代以後，中國的統治模式仍然是專制與民主自治雙軌制的。

我們也可以說，中國從漢代開始的自治與民主的傳統，嚴格說，中國從周代開始，就有自治與民主的傳統，在宋代以前，是以專制與分封對峙的方式存在的，而在宋代以後是以地主階級的宗法統治方式來繼承和實現的。這便是中國從宋代以來的統治方式的特點。

所以我們可以說，中國歷史上有專制的傳統，但也有民主自治的傳統，其統治的層面是各有範圍的。這是我們在看中國歷史的時候，要特別注意的，這也是在新中國，老毛與那個大儒梁漱溟爭論的地方。梁漱溟認為中國的地主階級很好，可以與中央政權合作，但毛要打掉地主階級，從1947-1950年，殺掉了上百萬的地主。中國存在了一千年的地主階級在老毛的時代就消失了。這是一個非常大的變化。（地主階級有那麼壞嗎？從四川大地主劉文彩形象的變遷可以看到，說地主階級非常的壞，是別有用心的；白毛女的故事也有非常大的誇張和虛構的成分）

地主與鄉紳在縣以下的地方自治的管理方式，有一個巨大的優點，就是中央政府不需要很多的官員來管理全國，在明代和清代，全國的政府官員一般有7，8萬就可以了，另外就是地方有很大的自主發展的自由。如今中國的官員動輒要幾百萬，統治到村一級，地方沒有很大的自主發展的權力與自由。當然這種結構也有一個很大的缺點，就是國家的動員能力被削弱，參見筆者的《中國為什麼會一盤散沙》。

這種專制與自治的結合統治方式，一個奇異之處在於，國家只要委派一個縣令到任，縣令自己再雇幾個師爺，一個管錢糧的，一個管刑獄的，一個管文書的，就可以統治一個縣了。而中國現在各縣都有龐大的官員階層，五大班子俱全，有很多縣的財政就是吃飯財政，縣下面再分鄉，鄉下面再分村。

那麼，在縣以下，地主和鄉紳靠什麼來管理呢？就是靠宗族，宗族是有中國特色的民主自治體系。宗族有祠堂，有族長，從小孩出生，到婚喪嫁娶，到地方治安，到救災，維修地方的道路，學校的教育等等，都可以自己管。宗族社會是非常溫情脈脈的，其統治方式，既靠宗法，也靠禮教。宋代新儒家的理學成為宗法社會的道德與倫理的核心。當然，宗族也有僵化的時候。

宗族的管理方式是自治與民主的，一般要選舉一個族長，但族長也不是終身制的，是可以幾家輪換的，然後，由族裡的長輩和德高望重的人組成一個類似元老院的機構，也很像議會的機構來處理族裡的日常事務，而到了族裡有重大舉措的時候，就要召開全族的大會，來決定重大的事項。當然，所謂全族一般是族裡的男人們。但也有特例，比如筆者曾去過安徽黃山腳下一個叫西遞的村莊，那裡現在已經是世界文化遺產了，也曾是《藏龍臥虎》電影的外景地。那裡不僅有男人的祠堂，還有女人的祠堂，因為安徽在明清時代，有一個很有名的商業系統叫徽商，男人都出外經商，家裡只有女人和孩子，於是，族裡的事物就由女人來操持，便有了女人的祠堂，女人開始管理全族的事物。

這種管理地方事物的方式，幾乎就是自治與民主的傳統了。所以我們說，中國歷史上是有自治與民主的傳統的。我們看，這也便是中國自宋代以來存在了1千年的專制與自治傳統的非常大的一個特色。

老毛時代，雖然幹掉了中國存在了一千年的地主階級，但是，後來在城市的單位和農村的集體經濟，大隊，小隊，又形成了中國社會主義的新的宗族社會。城市的單位，幾乎就是自治的，也是封閉的，你一旦進入單位，你幾乎就要在裡面呆一輩子，你的婚喪嫁娶，單位都管，你的住房，工資，單位都管，你犯了錯誤，被公安局抓了，單位要有人去領你出來，你出門，要單位的介紹信，你生病了，單位也管，你死了，單位給你開追悼會。因此，一方面，你被單位給困死了，掙脫不出，另一方面，你非常的安全，有歸屬感。在單位里，一方面你被領導管着，另一方面，你也有一定的自由，因為單位的所有權不是領導的，是國家的，每個單位的個體，都有一定的主權，所以，單位也有一定的民主與自由，領導的升遷，一般也要徵求下面人的意見，所謂的群眾路線，甚至也要有民意調查，人緣太差的人，所謂群眾基礎不好的人，一般也當不了領導，因此中國的單位，有比現在資本主義國家的企業和公司更大的民主與自由，也更有人情味。

中國的單位，有點像日本的企業，日本的企業幾乎就是終身制的，你要在裡面呆一輩子，有安全感和歸屬感，也有人情味。這好像是東方社會的一個特點。

因此，在中國就會出現這樣一種奇異的現象，一方面，在政治層面，從上到下，是集權與專制的，但在宗族裡，在單位里，還有一定的自由與民主，有一定的人情味，也有自治性。而一般的小民，與政治的關係不大，但與自己的單位與企業的關係大，所以，說中國人從古自今都沒有民主、人權和自由也是不對的，是不準確的，中國人有中國特色的民主與自由以及自治的傳統。

當然，現在中國的單位的很大部分被打破了，目前只存在於國企與事業單位中。其他的外企，民營企業，都採用了西方企業的管理制度。只是，民營企業還有一定的中國的特點。

西方企業制度的特點是企業的老闆被賦予很大的權力，因為大部分的企業是私有的，是老闆所有的。因此企業里基本上是獨裁與專制的。（參見筆者的《西方社會政治上的民主與在企業公司里的獨裁與專制》）因此西方社會的一個特點是，在政治層面是民主的，有選舉制度，三權分立制度等，但在企業里，沒有這些，基本上是專制與獨裁的。而西方社會保障小民的方式，靠的是政府的福利制度，如教育，醫療，保險制度，還有法律方面的保障等。

中國現在在學西方的制度，尤其是企業制度，但中國的保障體系沒有建立起來，因此那些在民營企業中的民工，被剝削的非常厲害，也沒有什麼權力。而在國企和事業單位里的人還不錯，還保留了中國以前單位里的自治與民主自由的傳統，所以現在，國企和事業單位又吃香起來，非常的難進。中國現在還有國進民退之說。

如果中國在近期還不能建立起社會保障體系的話，這些民營企業里的工人，城市裡的貧民，就會發生不好的轉變，而民營企業僱傭了中國70%的勞動力，甚至民營企業的倒閉也會嚴重影響到民工的就業，問題非常的大，所以說，西方企業制度是否真的適應中國的國情，還要再看看。

中國現在幾乎是一個三軌制，政治上的專制，與國企與事業單位的自治與民主，與外企與民營企業的自治與獨裁專制三軌分制。這三種體制與力量的消長與較量是很有意思的。因此，我們說，中國是否會完全變成西方式的政治體系與企業制度，還很難說，因為，我們看到，中國在歷史上，是有着自己獨特的專制與自治民主的傳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