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伐林: 與袁世凱曾孫聊袁氏家族百年 |
送交者: 高伐林 2010年06月11日22:11:39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提要】原始認為:“縱觀百年來的中國領袖,袁世凱應該算對中國人民造成的傷害最少、干實事最多的一位。”而數一數他被指責最多的幾件事:戊戌告密,史家多已否定;21條,他盡力拒絕了其中最兇殘的七條,悲憤地簽訂了其它14條城下之盟;稱帝是他的污點,但他並沒有打算搞家天下……
原始夫婦在加拿大 ◆高伐林 定居加拿大的袁世凱曾孫、畫家原始(原名叫袁緝燕),作品參加過在北京、香港、日本、加拿大和新加坡等地的畫展,中國《美術》雜誌刊登專文做過介紹。在香港1991年“中國現代繪畫展”上,他的《牡丹》獲得一等獎。他希望人們更多地關注他本人的藝術歷程和創作個性,而不是將他只當成袁氏家族中的一員。 不過,原始承認,他和袁氏家族成員的命運,確實又受到這位著名先輩的極大影響。他的家族的命運,正是中國社會百年走向的一個縮影。 家族成員紀念,謝絕媒體參加 2009年9月16日,是袁世凱誕辰150周年,袁氏後人集中到河南項城,在家族成員內部舉行研討、紀念活動,“謝絕媒體參加”。這反而引起了我對袁氏家族的興趣,與原始多次就此問題漫談。 袁世凱的一妻九妾生了17個兒子、15個女兒,這17個兒子生了22個孫子、25個孫女;第四代就更加枝葉繁茂。原始十分坦率地告訴我,對於家族源流,成員情況,他遠不如著有《項城袁氏家傳》的王忠和、著有《袁世凱家族》的張永久等人掌握得全面,“你問我現在袁世凱的後人有多少,我說不清”。 袁世凱後人散布於海內外。原始告訴我,他哥哥袁萌臨育有一兒一女,都在美國,兒子袁啟禾現擔任歐洲一家公司駐中國分公司的總經理,經常往返於歐、美和中國。 與其他名門望族相似,袁氏宗族也代代傳家訓、續家譜。原始說他小時候還見過家訓,一直放在家裡,但“文革”抄家之後就再沒見着了。而家譜更是從一解放就被掃得差不多,只聽說在袁氏老家河南項城,有族人保存並整理家譜。旅美物理學家袁家騮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回河南項城時,提議過“續家譜”,但後來不了了之。原始還得知,在紐約一所大學圖書館工作的姑姑袁家淦,多年來一直在搜集資料,準備寫一部中英文對照的袁氏家譜,供美國學者和研究部門參考。 袁克定晚年淡定無人企及 原始沒有為親者諱:“對於袁世凱稱帝,應該說我爺爺袁克定是有責任的。而且,他封建思想嚴重,對弟弟妹妹總是擺出‘長兄如父’的架勢,所以與弟妹關係都不融洽。他鼓動父親稱帝,大錯特錯,兄弟也都不滿意他。他對子女更是擺足了家長威嚴——爺爺端坐在椅子上,我父母不能坐,站在旁邊。他說什麼話,我父親都只說‘是’,我從沒有看見他們對他表示過不同意見。” 但是原始又說,“抗戰時日本人請他出山,他拒絕了給他的官職——我聽長輩說過,當時還是有很大風險的,日本的便衣隊將他監視起來,他要出門還派人跟着。1949年以後政府曾想給他政協委員之類頭銜,他也不接受。” “一些文史資料中說,袁克定晚年很潦倒。我認為,作者並不了解袁克定的精神境界。他經歷過的榮華富貴是常人很難想象的,晚年生活在書香世界,那份淡定,也是我們沒法企及的。由於他在‘袁世凱稱帝’一事上扮演了不光彩角色,後半生生活在愧疚之中,作出很多常人沒法理解的行為,例如他揮霍起金錢來完全不在乎;他完全將自己封閉起來,幾乎不跟人來往;不管是執政者還是地方官,在別人看來是不能得罪的一些人,他也不理不睬。他晚年生活困難,但他從來不向人訴苦,也不向人借錢,不苟言笑,悶頭看書……” 原始告訴我,“我父親有兩個姐姐,袁家錦和袁家第。家錦姑姑嫁到天津的雷家;家第姑姑嫁給上海的費鞏——費鞏是浙江大學的政治經濟學教授,跟沈鈞儒他們一起參與民主憲政運動,1945年3月被特務秘密殺害,屍骨無存,後來被追認為革命烈士。” 原始說,他爸爸的性格忠厚老實,從小受的封建倫理教育,影響了他一生,儘管他後來到美國來讀中學、大學、研究生,在哥倫比亞大學拿下地質學博士,前後在美國學習、生活了十來年,養成西方生活方式,但是關鍵時刻,影響他作出決定的,還是中國的忠孝古訓。 原始舉兩件事為例: 一件是,袁家融在留美期間,先後與一位美國姑娘、一位中國姑娘相戀,但是他在童年時,就由他奶奶(袁世凱的正房夫人)于氏做主,與湖北督軍王占元的女兒定了親。這是一位熟讀四書五經、精通琴棋書畫的舊式淑女,在苦苦等待袁家融留學歸來的漫長歲月中,就用繪畫寄託情懷,“等啊等啊,等到26歲,在當時算是‘大齡女青年’了,不免會引發議論。甚至有人傳說‘袁家融已經在美國結婚了’。我爺爺大怒,一連發了12封電報,要他回國成親。我父親最終與心愛的姑娘分手,回國與我的母親成親。” 原始回憶:五十年代初,有一次父母帶着他到王府井辦事,巧遇那位女士,“他們三人寒暄時,我看見父親臉上浮現出一種從來沒有見過的怪異的表情。現在我才體會到父親當時的尷尬。” 另一件事是,國民黨政權敗退台灣前夕,袁家融的美國同學設法弄了一架飛機飛到香港,要接他全家去美國。但是袁克定堅持要留在中國大陸。袁家融為了盡孝,也就拒絕了去美國。 父親回國後,先後在天津、綏遠、武漢、貴州工作,原始有時跟著漂泊,有時父子離散。“我上過的中學多了,先在北京七中,後來轉到武漢五中,從暑假念到寒假;我母親在南方住不慣,她娘家人都在天津,就把我又帶到了天津……” 根據他對一些家族成員的了解,幾代人的遭遇,最大的共同之處是,都背負着沉重的罪惡感和屈辱感;這些親屬分布在三百六十行,卻有一個共同點:都遠離政治。 原始告訴我,“袁家後人的身份,對我的命運、性格產生了極大影響。從上小學開始,就被同學指指點點說‘袁世凱的孫子’(其實我是重孫),內心就有屈辱感。‘文革’中我落到社會最底層,當一個自食其力的體力勞動者,我的心態很坦然、很平和;但‘二等公民’、‘階級異己分子’,畢竟讓我時時感受到政治壓力。不過,反正沒有政治前途,反而使我放開手腳,我行我素,在藝術中隨心所欲地探索,遠離正統的創作路線。” 原始總結說,自己性格中堅忍不拔,不屈不撓,或許來自曾祖父;淡泊名利,熱愛藝術,或許來自叔公袁克文;而繪畫的天分,是繼承了母親的遺傳。 童年的原始與母親攝於頤和園。(原始提供照片) 我問他,袁家老宅,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處?原始說,“我年齡很小時,父親帶我去過老家項城,沒有印象了。印象最深的舊居,是爺爺袁克定50年代初遷居的張伯駒住的承澤園,那是有一座山、一條河、兩個湖的大莊園,每年寒暑假,我都會跟姐姐、妹妹去看爺爺,住很長一段時間。現在那兒是北京大學的一部分了。對我來說,最親切的是租住的北京寶鈔胡同63號,那個有四進院落的老宅。房主姓張,過去是給皇宮裡養金魚的專家。我出生在那兒,度過童年、少年時光,熟悉院內一草一木,多年來不時出現在我的作品之中。五十年代中期,房主把房子賣給了總政文工團,幾十年拆建、改建,早已沒有舊模樣了。” 原始享有退休金,不時有畫作賣出,可謂衣食無憂。他很珍惜能用全副精力進行美術創作的時光。他居住在加拿大中部的愛德蒙頓,這裡地廣人稀,民風淳樸,茫茫草原上,湖泊星羅棋布,駕車三小時開外,就是終年積雪、令人震懾的洛磯山。原始說,“中國有很多秀麗山水,但人為修飾太多,我的性格,更喜歡未經雕琢的、天然粗獷的東西——所以我改名叫‘原始’。我一到這裡就一見鍾情,感到心靈找到歸宿,能靜下心來追尋往日的藝術之夢了。”原始早年習畫學的是嚴格寫實的俄羅斯學院派,又有幾十年出外寫生的功底,後來他借鑑了印象主義講究光與色的風格,又融匯了中國潑墨大寫意的表現手法,用油畫原料盡情揮灑。退休之後的幾年,他的靈感迸涌,創作了大量新作品。 原始感謝接納他的加拿大人民。他決定,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將關於加拿大風土人情的所有作品,全部捐獻給加拿大政府。 原始也沒有忘記故國。他籌辦了在天津小站的油畫作品義賣,所得捐給項城扶貧、希望工程和袁世凱故居的修繕。他的父親任教過的貴州工學院,也跟他聯繫,要求他去貴州辦義賣,以資助該校貧困學生。這件事也正在籌備之中。 百年來對人民傷害最少的領袖 我們談得最多的話題,除了他的畫,就是袁世凱了。 原始是在袁世凱死後四分之一世紀才出生的。他告訴我,從年輕時到現在,對袁世凱的看法有一個轉變過程—— 年輕時,對袁世凱的了解,僅限於從歷史教科書和關於辛亥革命的讀物上得到的知識:眾口一詞,痛罵他“竊取辛亥革命成果”,“稱帝開歷史倒車”,“簽訂喪權辱國的21條”……“我沒法對他作出自己獨立的判斷。但是從父輩的談話中,我隱隱約約察覺,辛亥革命不是像教科書所講的那樣。那時有一條我是堅信不疑的:對於推翻滿清王朝,袁世凱功不可沒——他掌握着新軍,若站在朝廷這邊鎮壓起義,那麼滿清還可能苟延殘喘。說他‘竊取辛亥革命成果’,是不公正的。” 原始有了更多閱歷,歷史知識漸多,對袁世凱在歷史上的地位也有了比較完整的認識:他作為封建朝廷大員,在任內做了很多有益於社會進步的事,中國的很多“第一次”都跟他有關。但是人都有局限性,袁世凱限於知識結構和生長環境,看不到社會發展的規律和前景,當共和內外交困、自己權力受到挑戰時,袁世凱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回頭走老路。 當原始來到加拿大,閱讀了海外大量有關辛亥革命的文章、資料,對袁的功過有了更深入的思考和更全面的判斷。袁世凱是中國繼李鴻章之後,引進現代軍事、政治體制、教育、經濟、工業、商業、貿易、金融等最積極的一位當權者,他主持在中國初次試驗議會民主制度;民國初年,中國的改革開放,尤其是政治體制改革的嘗試,在此後近一百年,都算得上最活躍的時代。後來的當權者,從國民黨到共產黨,一直將袁世凱稱為“竊國大盜”“賣國賊”,對袁的功績隻字不提——不公正持續了近百年啊! 直到21世紀,才有唐德剛這樣評價:“袁世凱是傳統中國里的‘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才大心細,做事扎紮實實,有板有眼,是位極有效率的行政專才,和標準的中國法家;然此公無理想,對現代政治思想更是一無所知,這是時代關係,先天后天自然發展的結果,非可相強也。” 原始認為:“縱觀百年來的中國領袖,袁世凱應該算對中國人民造成的傷害最少、干實事最多的一位。” 原始告訴我,袁氏後人基本上持有相同的觀點:袁世凱功大於過。 原始與混血孫女袁楓。(原始提供照片) 二十一條與稱帝 過去所說的袁氏“罪行”中,許多站不住腳。例如關於戊戌變法失敗,越來越多的史家相信,不可能是袁世凱告密所致,這方面的文章太多,此處無須細述; 簽訂21條,袁世凱應該承擔一定責任,但史家認為,他盡了他最大的力量與日本周旋。在當年直接參加談判的曹汝霖所著《曹汝霖一生之回憶》(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唐德剛《民國前十年》(台灣遠流出版公司,後來大陸廣西師大出版社節選其中內容,出版《袁氏當國》)、張永東《百年之冤:為袁世凱翻案》(明鏡出版社)、趙焰《晚清有個袁世凱》(廣西師大出版社)等書中,對於此事都辨析甚詳。 簡略而言,是這樣的: 日本趁歐戰爆發列強無暇顧及中國之際乘虛而入。中國要求日本從山東退兵,日本反而向中國提出了“五號,二十一條要求”: 第一號四條;第二號七條;第三號二條;第四號只有一條,這前四號的要求,集中在要中國承認日本在山東、南滿和東內蒙的路礦等權利,以及沿岸港灣及島嶼,概不讓與,或租借與他國; 第五號有七條,最為苛刻:中國須聘用日人為中央政、財、軍顧問;日本在中國開設的醫院、寺廟、學校,有土地所有權;中日合辦各地警察局、軍械廠;日本享有武昌至九江、至南昌及南昌至杭州、潮州各鐵路之修造權;福建省內路礦、港口、船廠,日本有優先權;日人有在中國布道權。 面對這次危機,雙方交涉之初,袁即疾言厲色地告訴日使,可讓者自可談判,不可讓者,如第五號諸條,則絕不能讓。談判歷經四月,中方代表能拖就拖,費盡唇舌,想方設法保住國家利益,“賣國言行則末嘗有也”。日本要求袁世凱保密,但袁推動將消息曝光,以求讓列強對日本形成制約。果然條約內容在歐美披露之後,舉世譁然。說袁世凱“為了圓自己的帝制夢,關起門來跟日本搞交易”這樣的說法並無根據。 經過多方交涉,二十一條中最兇殘之“五號七條”,日本人終於被迫放棄。日本政府下了最後通諜,中國再不簽字,日本就要海陸並進。袁世凱被迫無奈,只好簽訂城下之盟。他含恨宣布:(第五號)現在即已撤回,議決各條,雖有損利益,尚不是亡國條件。只望大家記住此次承認是屈於最後通牒,認為奇恥大辱,從此各盡各職,力圖自強,此後或可有為。“若事過輒忘,不事振作,朝鮮殷鑑不遠,我故責無旁貸,諸君亦與有責也”。 “稱帝”無疑是袁世凱的重大污點;但袁世凱糾正錯誤、退回民國的舉措之爽快,也是給人印象深刻的。還有一點,過去我們都沒有想到,我讀到《曹汝霖一生之回憶》,忍不住將其中原書167頁的一段回憶,打字發給原始: (袁世凱去世)後黃陂(黎元洪)同合肥(段祺瑞)視金匱,黃陂說一定有芸台(袁克定字)名字。有一固封木匣,啟視後,見項城(袁世凱)親筆寫在紅箋上,是黎元洪、徐世昌、段祺瑞三人,合肥看了嘆一口氣。可見項城雖然帝制自為,尚無家天下之心也。 “賣國賊”、“竊國大盜”這樣的帽子,難道不應該給袁世凱摘下來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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