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伐林: 平型關炮火回聲--七旬老人尋訪真相為父辯誣 |
送交者: 高伐林 2010年07月06日16:15:52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七七”將臨。中國大陸民眾熟知“平型關大捷”,在很長時間中,這是中國大陸中小學歷史課唯一講到的抗日戰鬥。實際上,林彪率領的八路軍115師的伏擊戰,是整個平型關戰役的組成部分,整個戰役中最慘烈的血雨腥風,籠罩在高桂滋中將指揮的84師拼死防守的陣地。
◆高伐林 前一機部黃河工程機械廠工程師高斌先生,78歲了,還在美國新澤西州上班,開著車從上午忙到深夜,一周工作六天;唯一的一天休息,他精神抖擻地上網、去書店、去圖書館……查閱浩如煙海的關於中國抗日戰爭的中文和日文書籍。 成天盤旋於高斌腦海的,是70多年前的往事——確切地說,1937年9月22日深夜至9月25日上午,中國山西省西北角上那個叫“團城口”的村莊,險要山梁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高桂滋的兒子高斌休息日就查閱抗戰史料。(高伐林攝) 將門之子 高斌是中國抗日名將高桂滋的獨生子。“高桂滋”這個名字,年輕讀者未必熟悉了。“西安事變”蔣介石被張學良、楊虎城扣押後,就被軟禁在高公館——那是高桂滋剛建成還沒來得及入住的住宅,被張學良借去派了這個臨時用場,現在這裡是陝西省作家協會所在地。 高斌未滿周歲時,父親就參加了長城抗日。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後,高桂滋請纓抗戰,於7月9日奔赴南口前線,後被任命為第17軍軍長兼第84師師長。井兒溝、喜峰砦兩役,與日本的藤井少將指揮的兩個武器精良的偽蒙軍教導團惡戰,俘敵280餘名,斃傷800餘人,繳獲迫擊炮6門、輕重機槍13挺等大量武器裝備和120餘匹馬,藤井僅以身免,被史家稱為平綏線戰場“僅有的勝利”(李良志等主編《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長編》)。9月14日,在廣靈、火燒嶺與日軍坂垣師團又惡戰了一場的高桂滋,按照第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的命令,倉促趕到平型關北翼的團城口、迷回村一帶布防。 中國大陸民眾熟知“平型關大捷”,在很長時間中,這是中小學歷史課唯一講到的抗日戰鬥。實際上,林彪率領的八路軍115師的伏擊戰,是整個平型關戰役的組成部分,整個戰役中最慘烈的血雨腥風,籠罩在高桂滋指揮的84師的陣地。 高斌對筆者說:我爸爸帶的84師是“雜牌軍”,當時交他指揮的李仙洲21師,是蔣介石的嫡系中央軍。參加平型關戰役的晉綏軍、陝軍、中央軍和八路軍有十來萬人,其中84師、21師,晉軍的73師、獨3旅等部隊從前方退來,傷亡減員嚴重,沒有得到休整補充;而像晉軍郭宗汾的軍隊從後面開到,並無對日作戰經驗;口音混雜,裝備懸殊,士氣和戰力差別很大,主軍、客軍又打算各異,根本來不及上下左右好好溝通……沒有辦法啊,日寇不容人有喘息之機,有名的精銳之旅坂垣師團,帶著偽蒙軍隊,正馬不停蹄一天幾十里急速追來! 位於山西省東北部的平型關。(網上資料圖片) 舉棋不定 汪精衛曾有個一針見血的說法:中國並無真正的“國防”,只有“省防”,至多是“數省聯防”。無論山東省主席韓復榘,還是察哈爾省主席劉汝明,哪有什麼“全國一盤棋”“覆巢之下無完卵”的觀念,都幻想讓自己的地盤躲過一劫。從東京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的“山西王”閻錫山,也利用各種手段和社會關係,企圖把日寇禍水引到別處。但日寇沿著平綏線直撲他的地盤,避無可避,只得匆忙調兵遣將。南京中央政府擔心日寇攻占山西,長驅直入南下四川,也匆忙調來援軍。 1937年8月底,閻錫山把前線總指揮部設於雁門關下一所窯洞,同周恩來、彭德懷會商制定第二戰區戰役計劃,作戰方針為“利用山地殲滅敵人”。閻錫山分析:日軍欲圖晉綏,必先爭太原;欲爭太原,必先奪大同,於是調集重兵布下迎戰陣勢。 沒想到,日軍於9月13日攻占大同,坂垣師團卻打了個“左勾拳”,避實就虛,揮軍直指平型關,沿著坂垣征四郎在一年前強橫地假借“遊歷五台山”而親事勘查的路線,要越過平型關天險,抄擊中國軍隊的後方。雁門關一帶兵力雄厚而無用武之地,而平型關一帶則危如累卵,閻只好趕緊調兵趕往平型關。 平型關戰役的方案也幾經更改。閻錫山原來的構想是:我方11個軍、10餘萬人,放日軍進入平型關之後,再封死其退路,在平型關以西、繁峙以東沙河一帶開闊地打一場包圍戰。閻錫山自詡這個部署為“口袋陣”,親召他的嫡系陳長捷、郭宗汾兩名軍長面授要領。 關鍵時刻,前線指揮官卻猶豫起來。 前線指揮官是第六集團軍總司令楊愛源,副總司令是孫楚,楊對孫言聽計從。孫楚對這一放日寇進關、關門圍殲的計劃產生動搖,說服了閻錫山在大敵逼近時臨場變卦,改為拒敵於關外。 如果只有晉綏軍,閻錫山守土有責,平型關這一仗他硬著頭皮也得打。可是來了三支客軍:八路軍115師,高桂滋17軍,由安徽開來的劉茂恩15軍,閻的想法就複雜了。他本想讓115師和高桂滋一起守平型關正面,周恩來、彭德懷提出,這非八路軍之所長,不如讓115師隱蔽集結於日軍前進道路的側面,從敵後伏擊,閻錫山同意了。 戰幕拉開時,高桂滋的84師布防在平型關以北的東、西跑(一作泡)池、團城口至1981.49高地(按海拔高度命名),防線長約14公里;右鄰是晉軍獨8旅、73師防地,左翼是名義上歸高指揮的中央軍21師,向北延伸13公里到講堂村;21師的左邊是劉茂恩15軍,向西、北延伸。八路軍林彪115師在東南邊的平型關外進入潛伏陣地;由後方開來的晉軍郭宗汾71師、陳長捷72師為預備隊——其中71師於9月23日晚抵達高桂滋84師防線的後面集結;72師於9月24日午夜抵達離前沿陣地約10公里的齊城待命。 中國軍隊布防時,並不確知日寇主攻矛頭所向,但後來根據地形地貌看,84師防守的內長城上的團城口,與平型關、東西跑池,應是主戰場。 高斌給我攤開當年許多戰報、電報、官兵回憶錄。有的他從這裡史籍中查到的,有的他在西安工作的妹妹高士潔(她也曾是陝西省政協委員)多年從檔案館、圖書館和政協等單位苦心搜集的。我2006年10月前往西安,承高士潔多次接談,更提供很多關於其父親和平型關的詳細資料,字裡行間瀰漫著血火硝煙,“激戰甚烈”“全部殉國”“傷亡殆盡”的字樣比比皆是。 戰況日誌 9月22日 夜11時,日軍第五師團21旅團四、五千人配戰車尾隨我第73師,進逼至平型關前,在平型關前公路上與高桂滋部的斷路部隊遭遇,爆發激戰。 9月23日 凌晨,日軍主力並坦克數十輛,沿平型關汽車公路南北高地進攻,企圖占領高地控制便道,直取大營鎮。駐守1886.4高地的晉軍兩個連官兵殉國,陣地失守,後高桂滋部奪回;路北敵人進攻,84師502團的王新耀和李榮光兩個營全部投入戰鬥,艾捷三團長親率兩個連搶堵敵人的突破口,腹部中彈負傷,李榮光營長陣亡。高桂滋即令84師250旅來援,499團楊學武營對敵反擊,楊學武也受重傷。 另敵二千餘攻晉軍獨8旅,兩連守軍犧牲,陣地失守。第六集團軍副司令孫楚急令高桂滋84師499團、501團向南攻擊,晉軍73師和獨8旅配合,血戰至午後一時,84師付出慘重代價將敵擊退,收復的陣地仍交晉軍防守。 進攻84師陣地的是坂垣機械化部隊,炮兵整天轟擊。戰前雖然南京中央政府給山西撥了國防經費,但這一帶事先並未挖設工事,84師進駐後匆忙挖的掩體無法抵擋日軍猛烈炮火,石片橫飛,加重了我軍傷亡。到下午4時,敵軍終被擊退,501團呂曉韜團長一度出擊,繳獲輕機槍四挺等武器。 這一天,800餘敵寇進攻21師陣地,未得逞;千餘敵寇進攻15軍陣地,也未得逞。 23日凌晨5時,晉綏軍第七集團軍總司令傅作義接到閻錫山電話命令:“敵以優勢兵力攻我平型關陣地,我84師與敵苦戰中,已調71師郭宗汾部前往大營布防,35軍所屬步兵2旅,著用汽車輸送至大營附近,增援平型關戰鬥。”閻並命令傅與楊愛源聯合指揮平型關戰事。 傅作義即於同日電令各部: 給朱德電:我決殲滅平型關之敵。增加八團兵力,24日拂曉可到。希電林師(115師)夾擊敵之側背。 電令71師速即向大營東北地區(團城口一線)前進; 電令72師陳長捷部速向沙河前進待命。 傅作義命令:乘日援軍未到,我軍將預備隊投入到團城口方向全線出擊,全殲關前日軍。原定24日出擊,但是郭宗汾稱“預備隊71師行軍疲勞”,改為9月25日凌晨出擊。傅作義無奈,只好趕快通知八路軍總部轉告林彪,推遲一天出擊——好險,林彪的報務員正要關掉電台出發,他們趕忙派通信員通知已在行軍中的部隊。 入夜,日軍又猛攻團城口,在高桂滋部隊後方待命的晉軍71師清晰地聽見槍炮廝殺聲。 9月24日 八路軍115師在平型關東20里公路兩側進入伏擊陣地。 這是高桂滋的將士打得最慘烈的一天。敵增兵五千餘,向平型關、團城口等各陣地猛攻,炮擊甚烈,激戰終日,高軍傷亡團長、副營長數員,連排長30餘員,士兵千餘,師、旅、團、營的全部預備隊均已投入戰鬥,各處告急,卻無兵可派,高急電閻錫山和孫楚求援,卻沒如願。 閻錫山命令傅作義赴大營附近指揮。傅率幕僚於午夜12時進駐大營附近,又得知郭宗汾師“因天雨行動困難”,出擊“延後二小時”——作戰方案變更,傅總指揮竟然不知情! 9月25日 凌晨2時,日寇再攻1886.4高地,晉軍又失守了。大雨如注,84師呂曉韜團長挑選奮勇隊,再度奪回該高地。 凌晨3時30分(日方史料說“凌晨4時”),日軍的龍澤(第9)、石山(第10)中隊及橘(第12)機槍中隊等部,夜襲我軍,占領團城口、東跑池附近某高地(日軍稱為“石山高地”),但日軍三個中隊共傷亡98人。(見日本《中國事變陸軍作戰史》及《濱田聯隊史》) 八路軍115師伏兵向坂垣師團第21旅團輜重、補給部隊發起殲滅戰,115師的685團則頑強阻擊日寇來救援的三個中隊。 高桂滋的84師連日血戰損失慘重,漸不能支(2006年10月,高齡95歲的84師501團營長邵春起,對高士潔回憶當日情況:“凌晨我腿部負傷被勤務兵救下火線時,陣地上已經沒有能作戰的人了。”)。上午10時左右,團城口一帶陣地陸續被敵突破。502團代理團長杜文卿在率隊強堵陣地缺口時,壯烈犧牲。 下午3時,晉軍防守的1886.4高地得而復失,84師師部亦在敵炮火覆蓋下。 郭宗汾71師按再三延遲的方案,應於上午8時抵達攻擊位置,由團城口以北出擊,但據晉綏軍人員回憶錄及該師戰報記錄:遭到攻占了團城口高桂滋陣地的日軍射擊,出擊受阻! 怪呀,上午10時,高師殘兵失守部分山頭,怎麼郭宗汾8時出擊就說遭到高桂滋陣地上日軍射擊? 這正是後來爭論了70年的問題,下面再說。 9月26日 日軍從鷂子澗和平型關正面抽兵來援,61軍程繼賢團趁虛奪回鷂子澗,日軍又反撲,程團和敵人逐院爭奪,彈盡援絕,堅持至28日,團長以下官兵近千人壯烈犧牲。 高桂滋的84師殘部仍在團城口以西堅持,其251旅旅長高建白、250旅旅長李濃藻仍在迷回村。26日晨日軍飛機和大炮轟擊迷回村,下午501團呂曉韜團長被日軍包圍,251旅派部隊將其救出。 郭宗汾71師對日軍攻擊沒有進展,至16時敵我呈混戰狀態。 9月27日 日軍繼續進攻我21師陣地;另一路日軍東條縱隊在北面進攻由楊澄源第34軍防衛的茹越口。高桂滋致蔣介石密電:職軍馬已奉令向靈邱西南王成莊附近轉進。 9月28日 平型關這邊激戰正酣,遠遠的北邊防線被日軍東條縱隊突破了茹越口,防守的203旅梁鑒堂旅長陣亡,晉綏軍退到茹越口南邊的鐵角嶺,楊澄源退入繁峙。 高桂滋84師師部移至西河口,收容整理殘部。 9月29日 晉綏軍丟失鐵角嶺。 9月30日 日寇攻占了繁峙縣。繁峙位於平型關我軍防線的側後,如日軍堵住後路,中國軍隊就有被包圍全殲的危險。閻錫山緊急會議,決定全線撤退。 國民政府軍委會第一部派往晉軍第六集團軍的監軍介景和,這天致電軍委會第一部部長黃紹竑,急報戰況:“敵以一聯隊攻茹越口,已長驅直入。刻楊、傅二總司令已作向五台山退卻準備,此戰失後,第二線更無法守。請中央速籌大計,以免貽誤全局。” 10月1日 日軍攻占代縣,情況更加危急! 10月2日 夜,中國軍隊撤退,平型關戰役結束。 從交火到撤退,平型關之戰歷時十天,日軍記載傷亡8562人;中方傷亡無法確切統計,但無疑遠超日軍。 自左至右:高桂滋、楊永泰(蔣介石的侍衛室主任)、張學良、楊虎城。(高斌提供) 本可取勝 高斌說:傅作義不愧為名將,他極力主張在日軍大批增援部隊尚未趕到之際,集中優勢兵力多路出擊,全殲關前敵人。奈何啊,傅作義並不是晉軍的掌門人。 二戰區“爰定於24日出擊”,預定用總預備隊中之郭宗汾71師附金憲章新2師共八個團,並以陳長捷72師及35軍兩旅為總預備隊,由傅總司令任出擊軍之指揮(見附錄《平型關戰役八次爭奪戰》)。16個團出擊,與林彪的115師形成合圍態勢,兵力應該超過平型關前已有相當消耗的日軍和偽蒙軍隊。 然而,郭宗汾71師卻提出:不行,“以出擊軍行軍疲勞之故”要休整一天。(出處同上) 對此,高斌百思莫解:高桂滋等不少部隊都是從河北、察哈爾一路阻擊、千里轉移到這裡,戰鬥減員十分嚴重,兩個月來連續作戰,沒有時間休息整頓,接到命令後,立即構築簡易工事投入戰鬥;而郭宗汾部還沒有跟日寇交過手呢,又是在山西本鄉本土,不說養精蓄銳吧,也是以逸待勞,怎麼就“行軍疲勞”不能馬上上陣?同為晉軍將領的陳長捷不是還稱讚郭宗汾“該部初次上抗日戰場,士氣尤銳”嗎! 出擊時間後來再次推遲。按84師高建白旅長回憶:出擊從24日下午6時,推到晚8時,再推到晚12時,又推到25日凌晨4時,又因雨推到8時以後——“改變五次,結果沒有出動一兵一卒”。 不僅出擊時間延後,傅作義本來制定了出擊計劃,到24日午夜出擊在即,他才得知被改動。郭宗汾的第11號命令,已經不是傅作義策劃的與八路軍合圍日軍於平型關之外,而是把敵人放進平型關內來打。 當出擊時間一再延遲時,在最前線快頂不住的84師高建白旅長等人,逼問晉軍202旅旅長陳光斗究竟何時出擊,陳拿出一紙命令:“郭載陽(即郭宗汾)轉閻長官命令‘無本長官電話命令不得出擊’。” 高斌說:“戰機一縱即逝,這推遲一天,對於戰爭勝負、對高桂滋的部隊來講事關重大!” 郭宗汾71師戰報更稱:9月25日,由於高桂滋據守的團城口陣地被日寇占領,導致71師出擊受阻。 團城棄守? 這就產生了兩個問題: 第一個,高桂滋是否擅自下令84師自團城口陣地撤退? 第二個,郭宗汾71師出擊究竟情況如何? 先來看第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有兩個要點:高桂滋是否下令撤退?日軍什麼時候占領團城口? 《抗日戰史·太原會戰》說:“平型關正面之敵,獲援軍五千餘後,於本(24)日拂曉起,復向我平型關、團城口及講堂村一帶陣地攻擊,並以戰車隊向我東跑池以南衝擊,戰鬥至晚,敵未得逞。”“至25日,我第71師各部隊正前進之際,適敵鈴木兵團及偽蒙軍亦向我84師團城口附近陣地攻擊,第84師被迫撤退,敵遂占領團城口、鷂子澗、六郎城一帶高地。我第71師,沿公路前進之第404團,於2時許與上述之敵遭遇。”(第26-29頁) 這裡說的是:高的第84師於9月25日在敵軍攻擊下“被迫撤退”。時間雖未註明,但是說郭宗汾71師“2時許”與敵遭遇——71師若出擊也是在上午8時以後,可見這裡“2時”只能是午後2時。 時任84師營長的邵春起現仍健在,曾任安徽省人大代表、民革阜陽市名譽主委。他曾撰文回憶當時的血戰,讓人驚心動魄: (9月)24日先是陰雨濛濛,繼而越下越大,士兵沒有雨具,衣服都被淋濕,敵坂垣師團大部趕到。下午1時,敵人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分路向我師全面進攻,敵攻甚猛,接近肉搏距離。此時,營、團、師預備隊全部投入戰鬥,士氣大振。由於我將士齊心協力,英勇奮戰,打得敵屍狼藉……502團代團長杜文卿壯烈犧牲,499團楊世立營長負重傷,我營四連代連長張振恩以下官兵傷亡數十人。 25日拂曉前,右翼由我師的499團劉營防守的無名高地被敵人偷襲占領,若敵居高臨下,天明後,我營就要受到威脅,無法立足,而不戰自退。……為了確保我營陣地安全,我立即決定從六連抽出士兵20名,聯合劉營官兵,由排長郁風祥率領,從無名高地右側迂迴到敵後,實行兩側夾擊,一舉奪回小高地。經過白刃拼搏,浴血奮戰,終於把該高地奪回,仍交劉營防守,穩定了戰局。但排長郁風祥和十多名士兵在戰鬥中壯烈殉國,同時我的右腿負重傷。 ……高桂滋雖然多次向總指揮楊愛源及閻錫山請求增援,他們每次都答應,但始終未見派來一兵一卒。終因傷亡過重,陣地無人固守,於26日淪入敵手。 他說的是:陣地無人固守,9月26日“淪入敵手”。 而抨擊高桂滋“下令撤退”的將領,以時任晉軍61軍軍長的陳長捷為代表。陳長捷1948年擔任天津警備司令,被解放軍俘虜,被判為“戰犯”關押多年,1959年獲特赦。他回憶說: 高部的團城口、鷂子澗、西泡池間陣線,雖不斷受敵炮擊,守軍依託強固陣地,配備稍疏,尚無重大傷亡。由於攻平型關之敵源源北展,高部發生了恐慌。一聞郭軍到達大營,更加緊向孫楚呼告不克支持,且直接要求郭軍即刻增加前線守御。郭以奉令出擊為辭。孫對雙方爭執,未加明確節制,固知高部意存避敵,以為郭軍集結好,一展開出擊,便得立解糾紛。24日晚,敵對高部陣地右翼西泡池和團城口兩處,發動夜攻,高益覺形勢嚴重,要求開到齊城的郭軍一部就近增加於西泡池,郭又未允。當夜孫楚適得八路軍高參通報:林師已阻截平型關、東河南敵後的公路,即對敵發動抄擊,並以一部向大小含水嶺挺進,接應團城口、平型關大軍進擊。形勢大好,敵已陷我掌握之中。孫楚認為高部縱感緊急是暫時的,可以堅持的;郭軍須集結全力作大規模出擊,萬不可分割應付,陷於膠著。遂要求高桂滋、李仙洲須鎮定固守,不得動搖。高桂滋根本藐視孫楚的指揮權能,認為孫楚是有意識地要犧牲他們,來讓晉綏軍獨占風頭。由於錯覺而怨憤,擅自放棄團城口,鷂子澗、東西泡池各部亦均退迷回村,再縮避於恆山方面,依劉茂恩軍,共同保存實力,耍著雜牌軍的故態。他們根本否認八路軍已到敵後,以為向蔡家峪、東河南間合力殲敵,為虛構的願望。為了對孫、郭泄憤,故意閃開團城口、鷂子澗險隘,讓貿然出擊的郭軍碰釘子去。他向閻報告,則以執行所預示的“沙河會戰計劃”為詞。閻錫山作為戰區司令長官,在當時的緊急狀態下,苦在心頭,對雜牌客軍的故態復萌無可奈何。以後閻在呂梁山集訓中,偶爾同晉軍將領回憶起平型關之敗,猶憤慨地說:“高桂滋放棄團城口,比劉汝明放棄張家口,更為可殺!”(《晉綏抗戰》第25-54頁,中國文史出版社1994年2月) 在陳長捷筆下,高桂滋部“無重大傷亡”,只是“意存避敵”“耍著雜牌軍的故態”,更嚴重的是,“為了對孫、郭泄憤,故意閃開團城口、鷂子澗險隘,讓貿然出擊的郭軍碰釘子去”。如果說,“擅自放棄”防地還只是為保存自己,故意閃開險隘讓郭軍“碰釘子”簡直就是配合日寇、陷害友軍了!對於抗日軍人來講,這實在是一個非同小可的指控。 陳長捷這一說法對後世影響甚大,陶純所著《血色雄關》(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5年)一書是最突出的一例,用文學手法鋪陳渲染,繪聲繪色: 書中寫道:還未和敵接火,高桂滋就給閻錫山和孫楚打電話要求增援和撤進關內。9月24日,得知郭宗汾率部到來,高桂滋又給孫楚打電話,請立即派郭軍前來增援。孫楚告訴他,“閻長官和戰區決意令郭軍另行出擊,配合八路軍作戰。請你再堅守一陣,明日情況就會有所好轉。” 高桂滋怒罵一句,又要通郭宗汾:“郭軍長,按閻長官的命令,貴軍應來接替我部。我部連日苦戰,傷亡慘重,實難堅持,請貴軍速速前來接防陣地!”郭宗汾:“高軍長,我並未接到增援貴軍的命令,恕難從命!”…… 24日入夜之後,孫楚又接到高桂滋求救的電報,這封電報的措辭更為悽厲:“最後哀鳴,伏維矜鑒”。該書接着寫道: ……(高桂滋)又要通“難兄難弟”——第21師師長李仙洲。他說:“李師長,孫楚手中握有一個軍,而不增援咱們,實在可惡!” 李仙洲:“他不是要讓郭宗汾出擊嗎?” 高桂滋:“即便出擊,又頂屁用!而八路軍抄擊敵後,兄弟也認為這是孫楚虛構的幻想,他純粹是有意犧牲咱們,而讓晉軍獨占風頭。咱不上他這個當!” 李仙洲:“軍長有何打算?” 高桂滋:“當務之急,撤!” 李仙洲猶豫了。高桂滋說:“李師長,你撤不撤兄弟就不管了,我將馬上傳令,我的第84師撤至迷回一帶!” 放下電話,高桂滋對他的參謀長說;“派傳令兵下去,命令各團全線撤退!再給閻老西發報,就說我部按長官原定計劃,撤回關內。放敵進到繁峙打!” 一個小時後,東、西跑池、團城口、鷂子澗一帶兩公里寬的防禦地段落入敵手。 而孫楚等人一直蒙在鼓裡。 下令撤退? 上述說法令高斌與高士潔兄妹難以接受。高斌質問:陳長捷率61軍在200里外的後方待命,接到命令馳援,該軍先頭部隊24日午夜趕到,他有什麼憑據斷言高桂滋受敵“猛攻”、“傷亡慘重”是謊言,更指控高桂滋“意存避敵”“擅自放棄”甚至“故意閃開”險隘,讓友軍陷入陷阱? 陳長捷被特赦後,於“文革”中不堪凌辱而自殺,高士潔便於1996年12月狀告《血色雄關》作者陶純和解放軍文藝出版社侵犯名譽權,要求賠償。 西安市新城區法院一審判決:“該書不構成名譽侵權”,駁回高士潔起訴;並要求高士潔賠償解放軍文藝出版社交通費3740元。 高士潔不服,上訴到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1998年8月12日,法院做了終審裁定。裁定可圈可點:陳述了“高桂滋率部對入侵日寇進行了抵抗,傷亡二千餘人後潰退”,但又說《血色雄關》“以重筆描寫高桂滋所部潰退似無可厚非”,所以“不構成對高桂滋名譽的侵害”。 沒錯,如果寫高桂滋所部“潰退”確實“無可厚非”。問題是該書並不是這麼寫的啊!高士潔所告的,是《血色雄關》重筆描寫高桂滋“命令各團全線撤退”! 84師是“下令撤退”還是“潰退”?84師陣地是“放棄”還是“失陷”?這兩者含義根本不同,正如陝西省社科院學者郭潤宇所說:放棄,是能守不守,為了某種目的故意丟掉;失陷,則是由於敵我力量懸殊,欲守不能,被迫丟失。 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終審裁定另一值得玩味之處,是將下級法院駁回高士潔“侵犯名譽權之訴”,改為駁回“名譽侵權賠償的訴訟請求”。這就是說:駁回的只是高士潔的賠償要求。終審裁定還撤銷了下級法院要高士潔賠償被告3740元。 高斌、高士潔作為高桂滋的子女,為其父辯誣的心情,筆者可以理解,但是我們更得求證於當時的權威調查結論和第一手資料。筆者閱讀各方人士,包括各支部隊的軍人、戰地記者、村民的上百萬字戰報、電報、回憶、交代,還有北京、台灣、陝西、山西等地學者的分析,力圖回到歷史現場,釐清真實脈絡。 筆者迄今未曾發現高桂滋下令撤退的任何證據,陶純所著《血色雄關》中所謂高桂滋“派傳令兵下去命令各團全線撤退”,純屬報告文學作家自己的想象。 我查詢的這些史料展現的場景是: 從23日到25日,日寇全力攻擊團城口一線,高桂滋部隊防守近30里長諸多山頭,傷亡慘重。團里將士拼光了報請旅長增援,得動用旅預備隊頂上去;旅里將士拼光了報請師長增援,得動用師預備隊頂上去……到後來預備隊都頂上了最吃緊的地方,甚至數十名騎兵也被高桂滋作為步兵派上火線。有的山頭官兵全部犧牲,層層報上來,高桂滋手裡再無兵可派。 高桂滋火急上報前線總指揮楊愛源和副總指揮孫楚,請求增援。楊、孫並不相信這個客軍將領的報告——軍閥混戰了多年的中國,今天握手、明天拔刀,誇大戰果和誇大損失都是常態,他們無法驗證84師是否真到了千鈞一髮地步,只是空言鼓勵和安慰,說援軍即將開來,要他堅持、再堅持。 時任第六集團軍秘書長盧宣朗回憶:“第六集團軍總部開會研究對策,第七集團軍總司令傅作義也在座,多數認為全線都頂不住。”盧宣朗特別提出由15軍抽調兩個團兵力增援高桂滋以減輕其壓力的建議,但孫楚堅持不派援軍,“只能以‘已飭郭軍出擊’一類的空話,制止高桂滋,不准擅自後退”。(《平型關戰役中第六集團軍總部見聞》,載《山西省文史資料匯編》第40輯,1981年) 名義上歸高桂滋指揮的21師李仙洲也拒絕了高要其增援的命令。萬般無奈的高桂滋,向就在自己陣地後方待命的預備隊郭宗汾和其它友軍求援——哪怕只一個團、一個營,也可以解燃眉之急。郭宗汾及其部下陳光斗旅長都拒絕了。 老同盟會員續範亭,在《三年不言之言》中充滿義憤地記述:閻錫山接到第六集團軍總司令楊愛源的報告:“郭師長宗汾作總預備隊,違背命令,不肯增援,現在已經耽誤了很好的時機一日一夜了,最好閻司令長官親來督戰云云。”閻錫山連夜馳往平型關,當晚在第六集團軍司令部里,“郭宗汾首先滔滔不絕,花言巧語的報告了一點多鐘,訴說他不肯增援的理由,其中最重要的話就是說‘我們要留些餘地,保存些實力,不要把力量用盡了’”!郭宗汾出去以後,楊愛源才把戰爭情況詳細報告了,並說到郭宗汾逃避戰爭、不肯增援的事實。 高士潔費了很大力量,從勞改局找出時任84師502團三營機槍連連長邱仰岳(1951年因反革命罪判死緩,1979年釋放)獄中寫的材料,詳敘該團防守團城口的情況:9月25日上午10時,陣地上有戰鬥力的官兵已經很少,大部非死即傷,槍聲漸稀。日軍趁機蜂擁而至,陣地失陷,所遺傷號,均被日軍殘殺。高桂滋令21師增援,21師抗命,而晉軍派來配合高師作戰的一營炮兵,一炮未發——懼怕暴露目標,遭日軍炮火回擊。 高斌與高士潔都認為:邱仰岳所說的“陣地於25日上午10時失陷”是可信的,與高桂滋致蔣介石電、李仙洲致蔣介石電,及高建白回憶錄的說法可以互相印證。 日本《中國事變陸軍作戰史》(防衛廳防衛研究所戰史室編,中文版一卷第二分冊,中華書局)說:“戰況進展困難,戰鬥激烈,25日,旅團終於占領了該地附近的二公里長城線的正面,但同日因優勢的敵人切斷旅團的後方聯絡線,並不斷增加兵力,所以該旅團陷入被包圍的困境。”這裡所說的日軍占領的“二公里正面”,應該就是指502團上午10時失陷的陣地。 平型關戰役這麼長的防線,在戰役前期真正阻滯了日軍進犯步伐的,只有84師、獨八旅和八路軍115師——這是84師的不幸,也是84師的光榮。 沒有人能助高桂滋一臂之力。高桂滋的部隊在強敵一波又一波進攻下,戰鬥力極度耗損卻得不到增援,拼散了,拼光了,拼垮了,首尾難以相顧,上下斷了聯絡,陣地上死傷枕藉、無人再向日寇射出子彈。烈士們死不瞑目,他們怒視著如虎似狼的日寇踏上一個又一個山頭。(未完待續) 【高桂滋簡介】 高桂滋,字培五,號濟民,陝西定邊人。1891年生於貧民家庭。1911年加入同盟會,參加辛亥革命,後又參加反袁護國和反段護法之役。1926年任毅軍旅長,與李大釗等聯絡,響應北伐。後任國民革命軍獨立第八師師長、暫編19軍軍長。1927年國共分裂後,高桂滋任47軍軍長,1930年在山東莒縣舉旗反蔣。蔣馮閻大戰爆發後,任討蔣軍第十路總指揮兼魯南警備司令。 當年《良友畫報》上登載的正在平型關前線指揮作戰的高桂滋將軍。(高斌提供) 1933年任32軍副軍長兼84師長,參加長城抗戰。1934年10月被調回陝北“剿共”,毛澤東寫信並派人聯絡,簽訂“互不侵犯協定”。1936年夏,日本坂垣征四郎以“旅遊”為名,欲去陝北刺探情報,高斷然回絕。時高多次與張學良、楊虎城密議,反對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政策。1937年“七七”事變後,高請纓抗戰,任17軍長兼84師長,參加南口、平型關、忻口、太岳山、中條山等戰役,後任36、38集團軍副總司令,又兼中條山游擊總司令,率部與日寇作戰。 日本投降後,蔣介石整編免去其軍長職,調任第一戰區副司令長官。1947年,胡宗南進攻延安,擬委高指揮,被高拒絕。同年被選為國民黨候補中央委員。1948年他堅辭不受第19綏靖區司令官之任。1949年胡宗南要派飛機送高去台灣,高得悉躲入醫院。1950年,中共安排他出任西北軍政委員會委員,後兼西北農林部副部長,並任陝西省政協副主席、陝西省政府參事室主任等職。1954年安排為第二屆全國政協委員。1957年2月突發腦滲血症住院治療,未受“反右”波及。1959年1月6日逝世,終年68歲。由國務院副總理習仲勛主持公祭,安葬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 高先後有數任妻子,生有四女一子。(高伐林) 相關文章: 他們是失敗的英雄——記中條山戰役中的抗日軍人 轉來了汪精衛後人的一封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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