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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伐林: 平型關戰役親歷者講的未必是歷史真相
送交者: 高伐林 2010年07月07日16:32:43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高桂滋中將潸然落淚:“是國民黨反動派不抗日,怎麼能說國民黨都不抗日?”八年抗戰中他率領的部隊共傷亡官兵萬餘人,陣亡團長四人,傷師長、副師長、團長各一人。中央軍、八路軍、晉綏軍、陝軍……許許多多軍官士兵跟日本侵略軍拼殺倒下,永遠不可能弄清姓甚名誰了。但是,我們要記着他們!


◆高伐林



  平型關戰役示意圖。圖中紅線,為八路軍115師進擊路線;藍線,為其它中國軍隊行動路線;黑線,為日軍進攻路線。圖中間的綠色方塊為本文所寫的高桂滋將軍率領的84師防地。

(續前篇)旁觀者清

  陳長捷的諸多說法,都被親歷者、目擊者的說法所否定。
  陳長捷說:高部守軍“依託強固陣地”。
  但是《大公報》戰地記者秋江所見的高部陣地卻是:“在石山上臨時挖洞掩體,總是藏了身子,藏不了頭。敵人的炮火打不中,往往被石塊打倒。”(見附錄3《大戰平型關》)哪裡有“強固陣地”?
  陳長捷說:高部“意存避敵”。
  84師高建白旅長敘述:9月23日晉軍據守的1886.4高地被敵占領,閻錫山聽了大驚,懸賞萬元要去奪回。高桂滋部的呂曉韜團長指揮奮勇隊,替晉軍在炮火連天中奪回這個高地,仍交晉軍防守,並未得這筆賞金,晉軍給了接收陣地的收據。同樣的事情於25日凌晨2時再度發生:晉軍又失守了1886.4高地,呂曉韜團長挑選奮勇隊再度奪回,奮勇隊50餘人,生還者僅11人(見附錄1)。不惜自己犧牲去奪回友軍陣地,這是“意存避敵”嗎?
  陳長捷說:高桂滋“由於錯覺而怨憤,擅自放棄團城口”。
  但是記者秋江親耳聽到高桂滋討不到救兵,只好命令部下一個最低限度的戰法:“別處給敵人突破,你們不能動,還是死守抵抗,打完了就算你們達到了任務”!(見附錄3)也就是說,人在陣地在。
  ——陳長捷說高部敗退後“縮避於恆山”,更沒有根據,9月26日閻錫山還電告蔣介石說:將“17軍軍部和84師師部(置於平型關附近的)繁峙上台村”,將17軍“250旅和251旅(置於)團城口附近”(注15);陳長捷轉述說閻錫山認為高桂滋“更為可殺”,毫無旁證,當時閻錫山已經對高級將領“執行軍法”開了殺戒,像高桂滋這樣既無強硬後台、又損失慘重的雜牌軍將領,真要犯了軍法,閻錫山為何不“殺一儆百”祭旗?
  從閻錫山給中央的電報,也可以旁證陳長捷說法虛妄。9月24日閻錫山致蔣介石密電:“敵以坦克車等猛攻我平型關附近東西跑池陣地,致汽車路右翼最高山頭陷於敵手。經職等懸賞……由第17軍、獨立第八旅、第72師各抽派勁旅猛烈反攻,前仆後繼,傷亡慘巨,幸賴將士用命,卒於午後一時完全克復。”(注16)
  同日閻錫山致大本營特急密電:“敵約一師團,分兩路進攻平型關和團城口,戰況劇烈,因敵我爭奪山頭,傷亡奇重,激戰至午,卒將敵擊退,追擊20餘里,團城口之敵也於午後四時被我擊退。此役我傷團長一,傷亡營長三,士兵約兩千……”(注17)
  當地百姓也留下了記載。繁峙縣1988年11月整理農民目擊者的口述(注18):
  “……雨下了整整七天,戰鬥也整整進行了七天六夜。敵我雙方傷亡很大。我軍在第一道防線犧牲的最多,犧牲的士兵大都是‘南軍’(高桂滋的部隊)。戰壕里堆滿了屍體。當時,我們就在第二道防線村西的坡上爬(趴)着,雙方打仗看得清清楚楚。……儘管我軍將士作戰英勇,但友軍配合支援很差,未能更多地消滅敵人。”——西泡池王同道(69歲)、王德治(76歲)口述。
  “戰鬥一開始,高桂滋的部隊守着山頭,打得很堅決,雖犧牲了很多戰士,仍然牢固地堅守着陣地。後來,高桂滋的部隊叫晉軍接管陣地,晉軍不接,高的部隊就退下來……”——澗頭村王進秀(78歲)口述。
  “戰爭結束後,我們就清理戰場,發現山上約有數千屍體,大部分是高桂滋的士兵,也有日本人,日本人屍體中還有女的。”——團城口張正官(79歲)口述。
  蔣介石的嫡系、陣地緊靠84師的李仙洲,9月25日給蔣的密電,匯報得比較客觀:“本午84師傷亡較重,全部潰退,致團城口陣地被敵突破。……此間作戰不利原因:(一)指揮官能力薄弱。(二)指揮不統一。(三)上下欠聯絡。(四)友軍互不相信,各不相救,致敵各個擊破。”(注19)
  他的說法是84師“傷亡較重”“潰退”,不是“下令撤退”;時間是“本午”(25日中午),而不可能是如《血色雄關》中所說:24日入夜“防禦地段落入敵手”。他分析作戰不利原因,更明確地指出“友軍互不相信,各不相救”。
  陳長捷明明未曾目睹高桂滋部隊的作戰情況,為什麼連高桂滋想什麼也說得有鼻子有眼呢?陝西省社科院研究員郭潤宇的分析可備一說:“主要是他的軍閥派系觀念在作怪”(注20)他是晉軍,就對晉軍頌揚備至,而將責任推到高桂滋的陝軍頭上。
  許多歷史學者為什麼會忽視大量真實記錄,而被陳長捷並非親歷的“親歷記”輕易俘獲呢?高士潔分析說:從客觀上講,第一,中國大陸對抗日戰爭史的研究還局限在中共抗戰史研究,至今沒有以“大中國立場”來進行研究;其二、大陸歷史學者的資料得來不易,資料占有不全面肯定會影響對史實的判斷;從主觀上說:人都有先入為主的弱點,陳的“親歷記”發表以後,許多人以為這就是平型關戰役“鮮為人知的內幕”,誰又能想到他的派性立場扭曲了史實呢?首先受到其影響的就是全國政協編撰的《晉綏抗戰》,為了與陳“高桂滋於9月24日夜擅自下令撤退”說法一致,竟把高建白回憶錄中所寫的時間改錯了!
  高斌也指出:當時山西政協中前晉軍人士不少,他們更易於傾向陳長捷的說法。




抗日健兒在平型關拼死肉搏。(資料圖片)


出擊虛實

  再來看第二個問題:晉軍郭宗汾71師出擊究竟情況如何?
  高桂滋求援不得,孫楚和郭宗汾當時拒絕他的理由是:預備隊要留着出擊。高桂滋和他的將士只能將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出擊能如期進行。
  歷史學家楊奎松寫道:“此時國民黨在平型關的正面守軍主要是高桂滋的第84師,3日來部隊傷官兵近千名,亡850餘人。25日晨,依據戰區部署,高桂滋部等計劃凌晨出擊。”然而“適敵亦向團城口高軍陣地猛攻。而高軍以出擊不利,遂向後轉移陣地”。(注21)
  楊奎松產生疑問:國民黨軍當天到底有沒有出擊?“按照國民黨軍當年的電報和戰報,國民黨軍第71師等當天在完成奪回高師所失陣地的任務後,曾一度向東西跑池兩側大舉出擊。奇怪的是,在日軍的戰史資料當中,並未見到有類似情況的相關記載。但從林彪當天(25日)晚上的電報中,還是可以多少印證國民黨方面的記錄的。林電稱:‘打了一天戰,至黃昏始見晉軍之出擊部隊,所謂二路出擊,全是勉強!’”
  為什麼楊奎松在日軍戰史資料中查不到郭宗汾師出擊記載?高斌反覆查證,結論是:郭宗汾的428團是出動了,但是沒出擊!
  他向筆者出示了行定遠寫的《戰鬥在平型關的第428團》。
  行定遠在郭宗汾71師428團一營三連任班長,後調團部任傳令班長,現年95歲,住在太原。他是唯一健在的出擊知情人,從他的文章可推斷出擊流產的奧秘:
  行定遠寫道:
  第428團9月25日上午8時後出擊,84師私自撤退,“致使第428團腹背受敵,被圍困在一個狹長的山溝內。”“同時出擊的還有第202旅第403團中校施國憲帶的兩個營,因而他們也和第428團被圍在一起。出擊時部隊都輕裝上陣,當時團里沒有電台,被圍困後和師里取不到聯繫,不僅對戰況一無所知,連口糧也成了問題。真是一籌莫展。後來忽然聽到東南方向有槍聲,看見溝內公路上有些被擊壞的汽車,(428團長)王榮爵便決定繞西北退回團城口以內。以後才知道是八路軍第115師狙擊日軍,取得輝煌勝利,第428團撤回之後,天黑到達安全地帶,與師部取得聯繫。”(注22)
  這就難怪了!原來,在115師殲敵時,428團藏在“狹長的山溝內”沒有參加戰鬥,最後繞路退回了,難怪楊奎松在日本資料中查不到出擊記錄!
  行定遠寫的有一段,刊載於《文史資料》,而在2005年網絡版上刪除了,頗露玄機:428團撤回之後,郭宗汾令王榮爵到師部接受命令。行定遠寫道:王率他的弁目、馬弁和我這一班,於夜間走向師部。走了一段,弁目賈國棟向王說:“現在實行連坐法,咱們沒有完成出擊任務,又受了點損失,師長若無法交代,會將責任推在你身上。若到了師部,他變臉問罪,咱就成了替死鬼啦!”王聽了這話,決定不去師部。返回團部,命令迅速架設電話線。電話架通之後,王謊稱前線情況危急,他無法脫身,請示下一步部隊行動。出乎王的意料,郭不但沒有責備他,而且對他進行了鼓勵和嘉獎。(注23)
  高斌質疑:428團全團加403團兩個營,真是如行定遠所述“腹背受敵”嗎?2千官兵困在一個狹長山溝里,他所在的連隊還派人出山去背山藥蛋,這是多大的目標?若真如他所說日寇占領山頭,逃得過敵軍的眼睛嗎?為何不攻擊?炸彈、炮彈均會造成我軍嚴重傷亡。但顯然並沒有受到攻擊,這只能解釋為:山上並非日軍,428團根本沒有“腹背受敵”。
  按行定遠的說法,428團並未出擊配合115師,而是繞路退回團部,“電話架通之後,王(向郭宗汾)謊稱前線情況危急”。於是晉軍的戰報、回憶錄,都宣揚71師出擊受阻——高斌說:哪裡是“出擊受阻”?是“出而不擊”!責任人,就是該團團長王榮爵。
  筆者查到此說的旁證:當事人秦詗說:“郭宗汾師因雨大泥濘沒有出擊。我很遺憾,認為貽誤殲敵的好機會。如果乘第115師襲敵勝利之時,郭師從左翼出擊,襲敵右側,當面陣地我軍全面反攻,一舉全殲日軍這個混成旅團是不成問題的。”(注24)
  上面行定遠所說的只是郭宗汾的428團,而秦詗說的,乾脆就是整個“郭宗汾師因雨大泥濘沒有出擊”。
  林彪在平型關戰鬥總結中對晉軍的出擊也表達了不滿:“友軍在戰鬥中的配合,實在太差了。他們自定的出擊計劃,他們自己卻未能遵守。你打,他旁觀,他們時常吹牛說要決戰,但卻決而不戰;或向敵人打而又不堅決打……”
  高斌對筆者坦承他對出擊流產的看法變化過程。開始,他推測晉軍不增援、不出擊,是郭宗汾耍滑頭,後來查到高建白回憶:晉軍202旅旅長陳光斗聲稱是閻長官命令,他相信原因在閻錫山身上。高士潔也認為,“傅作義的意見誰能否定?五改出擊命令的始作俑者,只有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自己”。
  日本自衛隊編撰的《華北治安戰》一書載有日軍對韓復榘、劉汝明及閻錫山的評估說:“山東及察哈爾29軍一部保持中立。山西及綏遠軍也以一部開至省境採取消極態度,不致出現積極行動”(注25)。
  高斌說,看後來閻錫山的行徑也可以說明問題。1941年起閻錫山越走越遠,配合日本華北軍專門針對閻錫山的“伯工作計劃”,和日本簽訂停戰的“汾陽協定”,閻並親自參加與日軍的“安平會議”。該會議後來是因偶然事件才中斷的。日軍為施壓攻擊晉軍時,閻竟然寫信給日酋:“你們不要把同情你們的人當成敵人”,日軍即停止了向晉軍的進攻(注26)。難怪第六集團軍司令楊愛源向閻錫山告狀說郭宗汾既不出擊又不增援,閻並不處罰郭,反而升郭為二戰區參謀長。在平型關、忻口、太原、晉東南、中條山等戰役中犧牲的官兵及被日軍屠殺的同胞,九泉之下得知閻的行為,作何感想!
  高斌強調:高桂滋84師在平型關經三天四夜血戰,傷亡重大是不爭的事實;團城口被日軍突破,作為抗戰軍人不能推卸責任,當然愧疚於心——若上至軍長下至伙夫全部戰死,方可卸去責任吧。但是本來是有可能全殲關前的日軍的啊!何以未能全殲?閻錫山、孫楚和郭宗汾就是責任者。無論“既不出擊,又不增援”的動機是什麼——是對抗戰消極?是犧牲友軍,保存實力?是判斷失誤,舉措失着?都不應將責任推到84師頭上。“軍中無戲言”,說了“出擊”不出擊,說了“增援”不增援,這就難怪李仙洲向蔣介石告二戰區的狀,要求中央速派大員來晉主持了。隨後衛立煌奉派擔任二戰區副司令長官、前敵總指揮,取代閻錫山指揮了忻口戰役。
  高桂滋於1959年在北京病歿。四女一子中,兒子高斌和幼女高士潔執着地查閱檔案,尋訪見證人,要讓父輩的抗戰史實水落石出。高斌到抗戰後期時已經十來歲,去過父親的軍營數次,目睹過彈火紛飛,傾聽過父輩的戰鬥和犧牲故事。高士潔告訴筆者,她見過軍人性格的父親流過一次眼淚,那是在1955年8月陝西省政協“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十周年紀念會”上,一個也是前國民黨軍人的省政協副主席發言說“國民黨不抗日”,高桂滋與其當面爭執起來:“是國民黨反動派不抗日,怎麼能說國民黨都不抗日?不抗日,我的萬餘人都去了哪裡了?”高桂滋的84師參戰時兩旅四團,後他轄兩師六團,八年抗戰中傷亡官兵萬餘人,其中陣亡團長四人,傷師長一人,副師長、團長各一人……難道那些抗日將士的英名事跡被一筆抹殺了嗎?高桂滋悲憤填膺,潸然落淚。
  高斌說:“中央軍,八路軍,晉綏軍,陝軍……許許多多軍官士兵跟日本鬼子拼殺倒下,永遠不可能弄清姓甚名誰了。但是,我們要記着他們。”
(全文完)

  

附錄1:從南口戰役到平型關大戰

高建白

  【高伐林按】高建白在抗戰初期是84師251旅旅長。1949年後曾在陝西省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工作,1976年病故。本文節錄於1985年出版的《陝西文史資料》第18輯。

  (1937年9月)23日晨,我旅艾團王營全部加入戰鬥,而李榮光營陣地在敵攻擊之下。這時敵主力以飛機、大炮、機槍、坦克猛烈轟射,衝擊平型關,敵我相距僅為四百公尺,短兵相接,岌岌可危。艾捷三團長因調度不及,親率步兵一連,馳往搶堵,身先士卒,以手榴彈紛擊敵軍,敵稍退,戰況賴以挽回。不幸艾捷三團長腹部中彈,李榮光營長光榮犧牲,情況又趨緊張。這時高軍長令250旅來援,李少棠旅長即和我同在迷回村觀察指揮,該旅兩團先後參加戰鬥,……499團揚學武營長對敵英勇衝擊亦受重傷……
  這時晉軍據守的1886.4高地,被敵占領,因而全線都被敵控制,關係全線各軍戰爭的安危。閻錫山聽了大驚,懸賞萬元爭奪1886.4高地。呂曉韜團長,以情勢危急,此時若不奪回高地,團城口一帶無法立足,於是指揮奮勇隊,替晉軍在炮火連天中英勇奪回1886.4高地,仍交晉軍防守(晉軍給呂團長交有接收高地的收據),戰爭又趨穩定。下午五時坂垣師團大部趕到進犯,以大炮向我陣地猛轟,掩護步兵反攻,戰況極為劇烈。
  24日拂曉,陰雨,敵攻擊愈激烈,漸入肉搏戰。……500團邵春起營長受傷,以下官兵犧牲甚多,而陣地屹立不動。……(得知閻錫山)當日出動16個團,配合關外的八路軍,以六倍於敵人的兵力,聚殲日軍。傳來消息說,晉軍出擊的部隊,四時即可開到我旅指揮部所在地的迷回村附近,並定於六時出擊。這個好消息傳來,前線士氣愈益振奮,戰鬥更趨猛烈。不料到了六時,晉軍的16個團,還沒有開來。我們趕快詢問,他們說改為晚八時出擊了。這時敵以全力來犯,……我官兵在毫無國防工事掩護的情況下,死守抵禦。晉軍出擊部隊總指揮陳光斗和我,還有250旅李少棠旅長都在迷回村,我見前線陣地極為危險,去找陳光斗聯繫,請他先派一團兵力增援,否則陣地一失,縱有十倍兵力,亦難完成出擊任務。但是被陳光斗拒絕了。我又說一團不可能來,即請派一營增援,共同支持,也是好的。誰知他還是堅不允諾。……
  好容易等到八點鐘了,那晉軍的16個團一動不動,仍然集結於迷回村附近,好像每個官兵都被釘在地面上了。我急打電話問陳光斗說:“八時已經過了,為什麼還不動呢?”陳光斗說:“改為夜12時了。”
  竟夜風雨,戰場積水盈尺,官兵身體下部都浸入水中,拼命抵禦。前線告急電話,一宿未停……我們的官兵一直激戰到夜12時,還不見晉軍的影子,戰況已經到了非常緊急的時候了。……又說出擊時間,改為明晨四時了。
  這時我忍無可忍,我同少校副官李梁國拿着油印命令紙去找陳光斗質問(這命令紙系二戰區直接印發,旅以上都有一份):“這是閻長官的命令,說得清清楚楚,六時配合八路軍出擊,痛殲敵寇,這不是假的吧?……我旅危在眉睫,你們按兵不動,你們既不出擊,又不援助,你們犧牲友軍的責任,推諉給長官沒有這樣的命令。但是長官命令你們配合八路軍出擊,你們屢次推遲出擊時間,這是什麼道理?……”陳光斗被我說的面色蒼白,不自然地說:“……我執行的是長官的命令,這是張載揚(應為郭載揚,郭宗汾字載揚)轉的命令。”他說着拿出一張命令紙,在油印的命令紙上面旁邊用紅鉛筆寫着:“張(應為郭)轉閻長官命令,非有本長官電話,不得出擊。”
  25日晨二時,敵以主力再攻1886.4高地,晉軍又失守了。呂曉韜團長挑選奮勇隊猛攻……再度奪回1886.4高地,我奮勇隊50餘名,生還者僅11人。這時大雨如注,晉軍出擊計劃又說因雨推遲,待雨稍停,於八時後出擊。……閻錫山說平型關是他的生命線,向外宣傳他派16個團配合八路軍,實則出擊時間,改變五次,結果沒有出動一兵一卒……
  26日晨敵集中炮火、飛機協同,猛轟我旅指揮所,但未命中。我旅全線官兵自21日入關,浴血奮戰已有一周,官兵有三日沒有吃飯,六日未曾休息者。加以風雨侵襲,槍口內塞滿了雨泥,以後只得憑手榴彈來拼命守御。我官兵在敵機、炮火猛烈掃射下多數都壯烈犧牲,下午呂曉韜團長,也陷敵重圍之中,我派奮勇隊沖入敵圍,將呂團長救出。這時官兵傷亡慘重,全線數處被敵突破,彈盡援絕,因而後撤。在平型關戰役中,傷502團團長艾捷三,陣亡502團臨時代理團長杜文卿,陣亡502團第二營長李榮光,傷250旅499團第三營長楊學武、500團第三營長邵春起,連級以下官兵傷亡2600餘名。
  24日那天,高軍長親來前方督戰,同來的還有二戰區高級參謀兩名,《大公報》記者秋江先生,……秋江先生深感不平。閻的兩個高級參謀,也覺晉軍太不爭光,一再表示回到軍部,馬上打電話報告閻長官,增加部隊,從速援助。我們兩次替晉軍奪回1886.4高地,原來也不是希望萬元的賞金,但戰區連個安慰的電報也沒有。……


附錄2:平型關八次爭奪戰經過(節錄)

  高伐林按:這是當時軍委會派員到第二戰區調查後,於1939年8月22日所完成的戰役報告的節選。原件藏於南京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

三、敵人之總攻及我軍與敵爭奪戰
  敵之進攻平型關,除以快速部隊,逕由廣靈乘汽車向平型關挺進外,以主力(第五師團大部)由靈丘沿公路向平型關進攻。以一部(第五師團之步兵兩火隊野炮兩中隊)由渾源經王千莊繞襲大營,斷我平型之後路,並由關東軍協力進犯凌雲口以西地區。於22日夜,敵主力已大部到達。遂於23日拂曉,分兩路向公路兩側各陣地猛犯,並以戰車數十輛沿汽路進攻。在汽路南北高地之我軍兩連,經夜苦戰死傷過半,卒未得接防部隊之增援。復受敵大部猛攻,終與陣地共同犧牲。而公路南北主要山頭遂陷入敵手。在公路南之一連,尚生存十餘名,堅守高地一角牴死不退,終得到第二營營長韓榮標率預備隊增援。與敵反覆肉搏將敵擊潰,奪回公路南山頭之陣地。公路北之敵仍繼續深入,適遇高軍接防部隊之502團,遂迎頭痛擊,激戰至寅,敵未得逞。我艾團長督戰受重傷,李營長陣亡,官兵傷亡頗多。時敵仍繼續增加猛攻不已。孫副總司令即令高軍以呂任兩團向南出擊;劉師一部向北出擊;孟旅以徐團向東出擊;預備隊悉數推進。各部隊拼命爭鬥,血戰至13時將敵擊潰,克復東西跑池1886.4及附近高地。但我郎團以反覆爭奪傷亡殆盡;徐團以追敵深入,遇敵增援,其一、二兩營死傷過半,一營營長曾紹信陣亡。團城口之敵亦於16時被我高軍奮勇擊退。同日拂曉敵八百餘由小窩單(在槍風嶺正南十餘里)向我李師陣地右翼及劉軍左翼猛攻,經守兵擊退。此股敵人即系由渾源經王千莊南下之第五師團一部,企圖經龍咀村(在槍風嶺南20里)、大坪村(在小窩單西南十里)直搗大營。其進路適受我劉茂恩軍陣地右翼及前進陣地處處側擊。

四、我軍陣地之整理出擊,準備及與敵再度之爭奪戰
  敵此次向平型關陣地進攻,其主力方面以約一師團以上之兵力,僅集於公路兩側之狹小地區,企圖全力攻破我一點,自經我屢次予以嚴重打擊,其銳氣已大挫,且其後續部隊亦將用盡。我軍以時機已至,爰定於24日出擊,預定用總預備隊中之71師(郭宗汾)附新二師(金憲章)共八個團,由公路以北地區作小迂迴向東西跑池小寨間側擊敵之右側背;並以在平型關東方山地之林彪師,截斷敵之後路以夾擊之;並以72師(陳長捷)及35軍之孫、董兩旅為總預備隊,由傅總司令任出擊軍之指揮,於23日午協同楊總司令到達前方。並令71師附金師,於23日午後迅向大營東北地區前進。72師(陳長捷)迅向沙河前進。孫董兩旅亦集結陽明堡待命出發。傅總司令隨即進至大營督戰。嗣以出擊軍行軍疲勞之故,變更為25日拂曉前出。而敵於24日晨,又增兵五千,分向平型關東西跑池1886.4高地團城口及講堂村各陣地猛烈進攻,炮擊甚烈。陣地失而復得,激戰終日,卒被我擊退。劉師394團並擊毀敵戰車數輛,孟旅徐團一部搗毀敵之一大隊部,俘獲甚多。我高軍傷亡團長、副營長數員,連排長30餘員,士兵千餘。其餘各部傷亡亦伙。而1886.4高地及東西跑池遂委敵手。

五、我軍之出擊
  25日拂曉,我軍按預定計劃分路出擊,適敵亦向團城口高軍陣地猛攻。而高軍以出擊不利遂向後轉移陣地,東西跑池以北之險要為敵侵占,致出擊之郭師及孟旅之部,不得不先向敵迎頭痛擊,堵其內侵。激戰至午,將敵左翼擊潰。郭師連奪山頭數個,並占領鷂子澗南方高地續行攻擊,血戰竟日恢復原陣地大部。俟陳師呂梁兩旅陸續加入,乃連合大舉反攻。陳師呂旅郭師趙旅由公路兩翼出擊,將公路兩側之敵包圍於東西跑池之深溝內。同時林師由平型關東方山中分三路向蔡家峪小寨村,主力向老爺廟進襲。劉師394團亦向敵左側背挺進。九時許,林師分別攻占老爺廟蔡家峪小寨村,及1886.4高地。並將小寨村敵兵站守護隊,約步兵一營悉數殲滅,將敵後路截斷。敵機械化部隊遂不能撤退,我奪獲汽車50餘輛,焚毀敵軍用品甚多。惟林師不慣持久戰,已占各地旋又被敵攻占。(下略)


附錄3:大戰平型關(節錄)
《大公報》戰地記者 秋江

  高伐林按:《大公報》記者秋江(孟秋江),與范長江等人分赴抗日前線作戰地報道。中共建政後
孟秋江曾任天津市委統戰部長、新華社駐香港分社社長,“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大戰平型關》原文有1萬3千字,主要描寫高桂滋部抗敵情況,連載於1937年10月《大公報》,刊載時,為保密將各部隊番號均隱去。
  《大公報》為此文配發了短評《光榮的犧牲》,有資料說,短評出自范長江的手筆,說:“高桂滋一軍在平型關一帶的苦戰,主軍頓兵不援,這一旅孤軍苦戰半月,全軍犧牲殆盡,壯烈慘澹……我們不能不對高軍的壯烈犧牲給予深切的敬意。”

  ……敵人又從團城口攻起來,前面路狹,坦克車上不來,然而炮還是能夠運上。左翼1980高地也有敵人猛攻,全線有戰爭了,只有團城口東跑池中間沒有敵人。
  山地作戰,最費兵力,地形起伏,監視不易,兵力延長,則有利於敵人攻擊,同時在石山上臨時挖洞掩體,總是藏了身子,藏不了頭。敵人的炮火打不中,往往被石塊打倒。
  ……全線的兵,好象栽蔥,栽上就拔不下來。不管打得激烈不激烈,每次大家要死幾個。一夜一天的拚殺,敵屍躺滿在山谷。距離太近,他們一有動作,我們的機關槍就咯咯咯的掃射,他們無法來拖回這許多屍體。但是我們傷輕的自己走下去,重的等人來抬,死的陪着活的來死守。早晨報告高軍長,軍長向閻副司令討兵增援,援兵要明天上午十點鐘能到,後面山頭上的兵在做工事,可以借來救救急,但是要等他們長官的命令。兵增不上,迫擊炮彈也不送來,七九尖頭步槍子彈向別個部隊借來了五千。這樣,今晚要出危險!
  ……敵人不會放棄好機會的,坦克車不能活動,每個敵兵一手拿挺機關槍,一手拿面小旗,利用煙霧的掩護,象螃蟹一樣爬近我們的陣地,我們的士兵不等他上來,手榴彈早就脫手。有時候,距離太近了,手榴彈丟中敵人,還沒爆炸,敵人又把它擲回來。攻得激烈,抵抗得更激烈,因為這條線萬萬失不得,援兵明晨就可以到,這一夜怎麼也要撐住。迫擊炮連的連長炮彈打光了,抱着手榴彈上去,手榴彈丟完了,把手槍當着手榴彈丟了出去。
  危險的昨夜,總算度過,24日天明後,人們都有希望的慶幸着,盼待“十點鐘”到了,更可放心! 因為援兵十點鐘能開到。
  我過了十點鐘到司令部……高桂滋先生由床上站起來,對行營派來聯絡的科長說:“要我們支持一天一夜,到了時候,仍舊一個兵沒有,一顆子彈不來……”
  “他們的兵可以不來,我們的仗倒不能不打! 上前面去看看再說!”他好象很對不起部下,只有自己上前去鎮定鎮定士氣。
  迷回村,在東西跑池後面的一座土崗上,250旅旅長李少棠,251旅旅長高建白在這裡指揮。……火線上的團營長來電告急,旅長沒有辦法,請軍長和他們說話,軍長討不到救兵,也是沒有辦法,但是可以命令他們一個最低限度的戰法:“別處給敵人突破,你們不能動,還是死守抵抗,打完了就算你們達到了任務。”
  命令只管這樣下,辦法不能不想。打電話給大營71師郭宗汾師長,請他派些兵增援,師長要和楊司令商量,再打電話給閻副司令,說前方實在危急,支持不了,後方才答應派隊增援。
  旅長向軍長報告二日夜的戰鬥經過,說到連長傷亡完了! 團營長都有傷亡。高建白旅長的眼淚不自主的往下掉。
  ……援兵到了,可是不上去。告訴他不增加兵力,這戰局支持不了。他們說開來的任務是出擊,前方潰下來他們也不能增援,盼了半天的援軍,到了又成空想!
  團城口戰事激烈,連長負重傷,無人指揮,陣線幾乎動搖。要求火速增加兵力,不增加就是全死了也不能保全陣地。事情為難了長官,長官不能再說無辦法,更不能說援兵到了他們不肯上去。於是派騎兵增援上去,大概是兩排人的樣子,五分鐘人馬都下了土崗。騎兵不能作陣地戰的,但是只好湊上去。
  告急乞援的電話不斷的來,高建白旅長命令他們,“拿起昨夜的精神來死守!”我們也就離開迷回村。……
  在歸途中,快到大營時,高桂滋先生說:“今夜大概是危險了!”
  既不出擊,又不增援,都有環境事實在,不是捕風捉影,隨便瞎說的。
  ……25日天明敵占領全線。後方指揮官驚恐,派王靖國率16團大兵恢復陣地……26日我們還在反攻。後方又派大兵增援,用150輛由大同運回來的新道奇汽車往上運。
  當初只需要一團一營的兵力可以穩固陣地,極易做到,亦無損於出擊大計劃。……出擊時間沒有決定,部隊還沒有展開,看着自己陣線動搖,不增援上去。等全線不支潰退,願費16團大兵奪回陣地,奪不回來時,再用汽車連夜趕運大兵……


注釋:

  15,《抗日戰爭正面戰場》,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464頁。
  16,同上,460頁。
  17,同上,461頁。
  18,《平型關戰役當地群眾見聞錄》,李宏如、馬正春、崔建忠收集整理,載《繁峙文史資料》第一輯,32-39頁。
  19,同15,462頁。
  20,同10。
  21,《關於平型關戰鬥的史實重建問題(修訂)》,楊奎松,楊奎松博客。
  22,《戰鬥在平型關的第428團》,行定遠,《山西文史資料》第40輯,1985年,164-168頁。
  23,同上。
  24,《獨8旅第622團平型關抗戰見聞》,秦詗,《山西文史資料》第40輯。
  25,《華北治安戰》(上),日本防衛廳戰史室編,天津市政協編譯組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內部發行,32頁。
  26,參見《我參預(與)閻錫山勾結日寇的活動情況(節錄)》,趙承綬,載《日閻勾結實錄》,郭彬蔚譯編,人民出版社,1983年,內部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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