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造反派自述:武鬥殺人兇手是誰? |
送交者: 高伐林 2010年08月26日15:36:44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1967年的盛夏,武漢爆發了多次大型武鬥,死傷慘重。我當時是一個中學生,在我的記憶中,這些武鬥多半是由武漢軍區、湖北省軍區(當時省市委已經癱瘓)所支持的保守派組織出動人馬,以長矛、石塊、鐵棍為武器,圍攻造反派組織占據的據點。
武漢文革造反派組織負責人之一曹承義的回憶錄《悲欣交集話文革》(曹承義初稿,鍾逸整理),記錄了這些慘烈的歲月。這裡我節選了該書中的相關篇章。 曹承義是造反派組織“新一冶”一號頭頭,“文革”結束後被捕,判處五年徒刑。其主要罪名之一,就是指控他是1967年“6·17”武鬥的幕後策劃者。曹承義在這裡節選的篇章中,對此提出強烈反駁。 文中原有翔實注釋,介紹“文革”人物和群眾組織,為閱讀方便,有所刪減。 關於曹承義和他的單位、造反組織的情況,請看我昨天發出的博客文章《文革造反派自述:為何要揭竿而起?》 1967年盛夏:造反派遭到屠殺 《悲欣交集話文革》節選,曹承義初稿,鍾逸整理 遭到“百萬雄師”全副武裝圍堵 每次全市造反派大遊行,新一冶的組織工作都做得特別出色,各單位成建制統一領導,每次都能組織幾十輛甚至上百輛“大紅頭”載重汽車,每輛車上站着三四十名戴着新一冶袖章的青年工人,打着新一冶的戰旗,眾多的載重汽車一起發出怒吼般的轟鳴聲,車隊魚貫列隊出發,游遍武漢三鎮。一幅幅迎風招展的造反大旗,鐵流滾滾的車隊,充分展現了武漢產業工人的強大實力。這是一支壓不垮、打不爛的革命工人隊伍,所到之處萬人空巷,大受群眾歡呼,真是威震江城,令走資派聞風喪膽。當權派後來把一冶列為“重災區”,反反覆覆進行清算和打壓。 1967年6月,武漢兩條路線鬥爭進入了空前激烈的階段。一方是得到武漢軍區、湖北省軍區、各級人武部、公檢法專政機關和大多當權者全力支持的半軍事化組織“百萬雄師”(注1),他們頭戴當權派發給的安全帽,身穿當權派發給的嶄新的工作服,手執鋼鐵長矛,利用當權派提供的各種機動車輛、各種吃穿用物資裝備和活動經費,對手無寸鐵的造反派工人、學生、市民進行滅絕人性的大屠殺。 6月3日中午,“百萬雄師”100多人戴着藤條帽,手持木棒,從民生路花樓街出發,準備攻打民眾樂園(注2),被新一冶勤務組成員黃家祥帶領群眾用木棒和石塊將其打退。黃家祥的頭部被“百萬雄師”打破。6月8日傍晚約19時,天將黑了,穿着黃軍裝,戴着新一冶袖章的黃家祥,騎摩托車在長江大橋漢陽龜山引橋中段被“百萬雄師”攔截,黃家祥被打成重傷,不省人事,丟到引橋下面的鐵軌上,如不是被鐵路巡線工人救出,就可能被來往的火車軋死。那天黃家祥的摩托車緊隨其後有幾輛解放牌貨車,站滿了穿着白襯衣的人,“百萬雄師”以為是來支援黃家祥的人,所以也用石塊對這幾輛車上的人進行了襲擊。其實車上的人是去支農、搶收莊稼的解放軍戰士,他們拼命叫喊“不要打了,我們是解放軍”,才逃脫了“百萬雄師”的包圍圈。 黃家祥被救護車送到漢陽的武漢市第五醫院救治。醫護人員從黃家祥身上找出他的工作證,五醫院的造反派立即打電話通知了新一冶。因漢陽是“老保”(保守派)的窩子,為了防止黃家祥再次遭到毒手,劉森開着一冶的救護車,桂大慶、肖銀寶等人穿着白大褂,扮成醫護人員,把黃家祥從五醫院救了出來,送到了新華工。黃家祥至今還留有被打的後遺症。“7·20”事件以後,武漢冷凍機廠的造反派來一冶找過黃家祥,說6月8日帶隊襲擊黃家祥的是武漢冷凍機廠的幹部余新南,他當時是百萬雄師駐漢陽區委的頭頭。黃家祥對來人說,把事情弄清楚就行了,不要打他。 1967年6月5日、6日、8日、17日、23日、24日,武漢發生了多起屠殺事件。“百萬雄師”的口號是“踏平工總,鎮壓反革命”、“百萬雄師過大江,牛鬼蛇神一掃光”。“百萬雄師”要從肉體上殺光一切牛鬼蛇神,這當然和造反派始終把鬥爭的矛頭對準走資派是根本對立、不可調和的。“百萬雄師”所代表的是走資派的利益,而造反派所代表的是遭受走資派鎮壓、迫害、打擊的廣大勞動人民的利益。所以,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武鬥”,而是黨內官僚資產階級為維護自己將要失去的天堂對革命人民無情的殺戮。新一冶是這時走在全市造反派最前列的隊伍之一。我們參與了1967年5月支持新公校(注3)的全市大絕食鬥爭和在漢陽公安局門前靜坐絕食、營救夏邦銀的鬥爭,是最早提出“徹底為工總翻案”的實力最強的工人造反派組織。 新一冶總部位於紅鋼城武鋼業大與八大家一冶公司辦公大院之間的三十三街坊,是一座六層樓房,是一冶的招待所和單身職工宿舍,6月11日晚6時起,很多造反派工人聚集到總部周圍,還有人舉着新一冶的旗幟。我問發生了什麼事,有人問我說:“你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我當然記得今天是一冶一中“6·11”事件一周年紀念日。幾個工人圍着我說:漢口的民眾樂園現在很危急,“百萬雄師”要攻打民眾樂園,我們要去聲援民眾樂園的造反派,保衛那裡的毛澤東思想廣播站。我看人越聚越多,就通知一冶總調度室調動了30多輛大紅頭的“斯柯達”進口載重汽車,滿載着新一冶的造反派,武鋼一冶紅旗、武鋼新焦化等青山地區造反派組織也各上了一輛車,開在車隊最前面的是一輛裝有高音喇叭的宣傳指揮車。為聲援造反派設在漢口市中心的幾個主要的毛澤東思想廣播站,車隊從青山紅鋼城向漢口進發。我們30多輛車上除了每輛車有人拿着新一冶或其它幾個組織的戰旗外,沒有一支長矛,也沒有任何武器,完全沒有一點武鬥的思想準備,完全是一支和平的遊行隊伍。當浩浩蕩蕩的車隊經過和平大道、大東門、武珞路、長江大橋、江漢橋,來到漢口的鬧市區中山大道,受到全市人民群眾的熱烈歡呼。 車隊晚上7時遊行到漢口水塔附近,距江漢路大約200米時,從江漢路方向跑來了許多驚惶失措的群眾。我當時站在整個車隊最前面的一輛車上指揮、協調車隊行進的速度,我看到一輛接一輛的汽車,開着雪亮的車燈,從北向西快速駛向中山大道,這是全副武裝的“百萬雄師”車隊。“百萬雄師”的車輛大約是10輛左右。車上滿載着隊列整齊、手握鐵矛、戴着藤條帽、身穿清一色藍色工作服的打手,長矛一律指向天空,將我們遊行車隊行進的方向完全隔斷。我們遭到百萬雄師全副武裝車隊的圍堵。有人悽厲地高叫:“‘百萬雄師’來了!”給人以突如其來、毛骨悚然的感覺。 我根本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不知道“百萬雄師”早已經成為一支準軍事化的、訓練有素的專業武鬥隊伍了。為了避免正面衝突,我立即叫宣傳車調頭,指揮車隊後撤。就在我指揮車隊後撤時,“百萬雄師”的車隊已經開到離我們幾十米的距離,往西邊逃跑的群眾,邊跑邊罵“百萬雄師”:“打倒陳再道!打倒黑烏龜(注4)!”我親眼目睹看熱鬧的5名群眾被“百萬雄師”殺傷,其中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手臂被鐵矛刺傷,一邊哭,一邊往民眾樂園方向跑,找臨時醫療點包紮傷口。 我們和平遊行的車隊受到衝擊,經過民眾樂園時,武冶機修廠“九一三”一個叫連慶傳的工人像交通警一樣站在路中間,指揮我們的八、九輛汽車開進了民眾樂園,另一部分車輛回到一冶。連慶傳還對我說:“你們進來了正好,百萬雄師已經封鎖了長江大橋,你們就不要再回去了。”當他帶我登上民眾樂園最頂端的時候,民眾樂園指揮部的人員已經將進入民眾樂園的新一冶大隊人馬帶到了南洋大樓。當時武漢各造反派組織在民眾樂園成立了抗暴指揮部,九一三漢口辦事處頭頭張鵬程(注5)任指揮長,新華工和二司各有一名學生任副指揮長。張鵬程對我說:“我已將你們新一冶分配駐守南洋大樓。我們這裡人太少,你們來了,我們就安全了。”張鵬程還說:“這裡有食堂,但一下增加了這麼多人,你們可以加派一名炊事員幫廚。”我對這一切既毫不知情,他又根本不跟我商量就自行其是。如果那天我們不在江漢路被百萬雄師圍堵,我們的和平遊行車隊就會全部返回一冶,是百萬雄師逼迫我們進入了民眾樂園。進入了民眾樂園的另一個原因是,許多造反派工人有班不能上,有家不能回,只好到民眾樂園和南洋大樓避難。 在張鵬程的帶領下,我查看了民眾樂園的地形和各個劇場。我在考慮,萬一“百萬雄師”打進來,我們的人如何撤退出去,如何保證人員的安全。我進入南洋大樓已是半夜,我看到我們的人就睡在地板和辦公桌上,這裡條件較好,每個房間都有吊扇。他們已經按單位自己劃分了房間,很好管理。我就住在頂層。 為了便於撤退,一兩天后,我安排一冶機裝公司及設備處造反派運來跳板、竹竿,在兩座建築物的屋頂上搭建了天橋,使南洋大樓和民眾樂園這兩處建築,在高空聯成一體,使駐紮在民眾樂園的造反派毛澤東思想宣傳站加強了安全。我們還從一冶運來了廣播器材,成立了南洋大樓新一冶毛澤東思想宣傳站。我們進駐民眾樂園的目的是為了保護我們的宣傳陣地,根本不是準備來打架的。我多次到民眾樂園與南洋大樓之間的文書巷反覆查看,萬一發生了緊急情況,我們的人員從哪裡可以撤走。我想萬一“百萬雄師”打進來,我們就撤回到武昌去。 新一冶出現“敢死隊” “6·11”遊行時,我看到在一輛大紅頭汽車頂棚上,有兩個工人護住一面紅旗,旗幟上部印着較小的“三公司”三個字,旗幟中間有“敢死隊”三個較大的字。三公司的頭頭對我說,他們公司的年輕人打出這面旗幟,還把旗幟塗上黑乎乎的機油,好像是從硝煙瀰漫的戰場上下來一樣,完全是為了達到一種威懾敵人的宣傳效果。遊行時,這輛汽車上的年輕工人大多光着上半身,少數人穿着背心或將工作服搭在脫光上衣的肩膀上。這面旗幟和這輛車果然特別引人注意,受到沿途群眾的熱烈歡呼。第二天,新一冶各基層單位都打出了自製的“敢死隊”的旗幟。真實的情況是,新一冶司令部在當時並沒有組織“敢死隊”(七二○事件後,新一冶司令部為紀念六一七抗暴事件,成立了“新一冶敢死隊”,黃家祥任隊長)。 新一冶大約200人住進南洋大樓以後,我請青山的新一冶司令部人員儘快籌集錢和糧票送來,還要司令部人員送來廣播器材和筆墨紙張,我特別要求他們多送一些紅旗來,以便掛在南洋大樓臨街的窗戶上,起到虛張聲勢的效果。我們從來沒有叫新一冶司令部和任何基層單位給民眾樂園和南洋大樓送長矛、洋鎬把和安全帽之類的武鬥用品,沒有作任何作戰的準備。有一天,有幾個“敢死隊員”從民眾樂園指揮部領到了幾根洋鎬把,供在民眾樂園大門口站崗的人員壯膽。民眾樂園裡沒有一支鐵矛,為了自衛,他們準備了一些磚頭、石塊和石灰,僅此而已。 我這段時間很久未回家。有一天,我夫人抱着兩個月大的女兒,在武鋼一中造反派同事的陪同下,給我送來換洗的衣物、糧票和零花錢。我們完全忘我地投入了這場兩個階級的生死搏鬥。 秋毫無犯——南洋大樓發現黃金飾品 這時,民眾樂園、南洋大樓、紅太陽大樓(六渡橋百貨大樓)、中南旅社(六渡橋路口)四個宣傳廣播站互相呼應、互相支援,從早到晚,廣播裡播放的是“打倒陳再道,為工總翻案”的口號和革命大批判文章,播送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中央文件、毛主席最新指示和激昂的革命歌曲。中山大道和三民路的馬路上成天圍聚着熱情支持造反派的革命群眾。那種萬眾一心、熱血沸騰的場面,使我永生難忘。民眾樂園和六渡橋一帶成為造反派的革命根據地,但那是一個專搞文斗,非武裝的和平根據地。 第二天,抗暴指揮部通過會議研究,指定新一冶曹承義為副指揮長,負責新一冶到民眾樂園來的造反派隊伍的管理。民眾樂園內部的每個房間,包括雜技廳和京劇院,都由抗暴指揮部統一分配給各單位使用。吃飯由指揮部統一安排食堂供應。指揮部每天早上都有碰頭例會,研究後勤等方面的問題,只有涉及新一冶的問題才通知我參加。 在南洋大樓,一樓至六樓都是住的新一冶的人。高峰時,南洋大樓全是人,上樓下樓都會人撞人。每天吃飯像開流水席,都是由素不相識的老爹爹、老婆婆自發地送來的,吃的食物也是“百家飯”,有饅頭、稀飯、綠豆湯、乾飯等等。吃飯時,大家都互相謙讓,沒有人搶着吃。這表明了文革中人心所向。 南洋大樓的管理秩序很好。我們進駐南洋大樓的第二天或第三天,一冶機裝公司有兩人在他們所在的辦公室發現一臉盆黃金飾品之類的東西,送到我的辦公室里,我讓他們立即送回一冶機裝公司保衛科封存保管。後來當權派在“清查”時追查過這件事,這些貴重黃金飾品絲毫無損,說明造反派紀律嚴明,造反者完全不是為了個人的私利。 我那時要參加兩個指揮部的會議,除了民眾樂園的抗暴指揮部以外,另一個是設在新湖大的武漢造反派揪陳抗暴總指揮部,我每天要在民眾樂園和新湖大之間來回奔忙。我每次都帶一兩個隨從人員,從漢口三民路坐一路電車來往於這兩處。 “6·17”胡雙全被活活打死 1967年6月17日,發生了百萬雄師屠殺造反派的慘劇。在“6·17”血案發生以前,百萬雄師已經武裝攻打過漢口居仁門中學、武漢汽車配件廠、武漢搪瓷廠等革命造反派的廣播站和據點。但這些都沒有引起造反派頭頭的警惕。 武漢的夏天,艷陽高照,最高氣溫可達到40度。駐守在南洋大樓的造反派,大多睡在墊着報紙的地板上,少數人睡在辦公桌上,電扇日夜不停地轉動,洗澡只能到水池旁用自來水沖洗一下,吃的飯菜質量也很差。大家都是滿腔熱情地為了保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不計條件,不怕艱苦,根本沒有想到巨大的災難即將降臨我們頭上。有一天晚上,我去了紅太陽廣播站,我爬上沒有照明的高高的樓梯,只見到有幾個中學生在那裡堅守,其中還有兩個女學生。我問他們怕不怕,他們都說:“用鮮血和生命保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不怕!” 有一些人,自稱是“造反派”,被百萬雄師趕得無家可歸,來到民眾樂園和南洋大樓,也被我們收留,我們每天免費發給他們餐票吃飯。他們白天去民眾樂園,晚上回到南洋大樓睡覺。每天深夜,我都要在南洋大樓逐層檢查有無閒雜人員混入大樓。見到有不認識的人,我一定要當面盤問清楚,以防止百萬雄師的人混入大樓,裡應外合搞偷襲。 6月17日的上午,天氣非常炎熱,我這個在武漢土生土長不怕熱的人,也感到熱浪襲人。9點多鐘,中南旅社的毛澤東思想廣播站發現“百萬雄師”的武裝車隊向三民路方向開來,於是廣播員大聲疾呼:“革命造反派的戰友們,鋼八司(注6)的戰友們,‘百萬雄師’的武裝車隊現在向六渡橋方向開進,請儘快用一切辦法,在各主要路口設置路障!請儘快用一切辦法,在各主要路口設置路障!”不一會兒,六渡橋十字路口就自發聚集了幾百名群眾,他們在中山大道的五馬路、工藝大樓、前進一路口等東、西、北三個方向,用各種石塊、木頭、廢鐵等,設置了路障,防止“百萬雄師”的車隊在大街上橫衝直撞。街道兩邊的商店一聽到“百萬雄師”出動,立即關閉商店的大門。街上行人有的逃走,有的加入到抗議的隊伍。不久,駐紮在離三民路約一公里江漢公園的“百萬雄師”,開出十來輛滿載全副武裝“百萬雄師”的車隊,來到造反派駐守的三民路老會賓酒樓至六渡橋中山大道十字路口一帶。 這是一片四層樓的老商業區,一樓全部是商店,二、三、四樓是江漢區一、二商業局的辦公樓,當時被稱為財貿大樓。據一直在現場圍觀的群眾後來講述,“百萬雄師”的武裝車隊一到,就像日本兵進了南京城,慘案就這樣開始了。這時,商店紛紛關門,公共汽車停駛,他們不論男女老少,見人就打,見人就殺。從一樓攻到二樓、三樓、四樓,從南到北,一間間房屋破門而入,再爬上屋頂。他們到達屋頂以後,開始遇到了抵抗。抵抗的一方手無寸鐵,揭開屋頂的紅瓦,砸向手持長矛的“百萬雄師”武鬥人員。而手持長矛的絕大多數人都是訓練有素的武裝基幹民兵或復員軍人,他們步步進逼,所向披靡。下面圍觀的群眾幾乎全是支持造反派的,他們見屋頂上的抵抗者節節敗退,就用“打倒陳再道!”“打倒‘百萬雄師’!”來牽制“百萬雄師”,這一招果然奏效。“百萬雄師”的戰鬥隊員放棄了追趕,從腳下揭起紅瓦砸向街心的群眾。進入四樓的“百萬雄師”也將房間裡的家具、鍋碗瓢勺暴風雨般地砸向街心的群眾。滿街的群眾四散奔逃躲避,跑得慢的就慘遭重創。一時間,三民路上滿街的碎磚瓦堆積有幾寸厚。 為配合“百萬雄師”對造反派的掃蕩,武漢軍區支左指揮部及時派來了用吉普車、大客車各一輛改裝的宣傳車。宣傳車的高音喇叭不斷地高聲呼叫:“造反派回工廠抓革命,促生產!”“造反派最聽毛主席的話,要文斗,不要武鬥!”“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他們和“百萬雄師”配合默契,一唱一和。群眾則圍着宣傳車起鬨,高喊:“打倒陳再道!”軍車上的男女廣播員則叫喊:“人民解放軍萬歲!”我當時在南洋大樓內,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聽見中南旅社和紅太陽廣播站高音喇叭在呼喊:“打倒陳再道!打倒‘百萬雄師’!”接着又聽到胡雙全同學(注7)在南洋大樓的廣播台大叫:“快!快!快!一冶的同志到下面集合。”我感到有什麼異常的情況要發生,就跑過去問胡雙全。胡雙全沒有理我,他兩手拿着一面紅旗、一面綠旗跑下樓。這兩面旗幟,約50公分見方,是前兩天搭建天橋時從一冶工地帶來的,肖銀寶負責用這兩面旗幟,在南洋大樓屋頂上,每天跟北邊的中學紅聯新一中用旗語聯絡,如兩面旗幟從兩邊合在一塊就表示平安無事,如發生武鬥就綠旗垂直向下、紅旗平行指向發生武鬥的方向,呈“丁”字形狀。胡雙全很喜歡它,天天拿在手裡,脖子上還套了根繩子,繩子拴着口哨。胡雙全的獨立性很強,他參加的鋼二司也不屬於新一冶管轄,我趕快跟着他跑下樓去了解情況。我跑到民眾樂園門前一看,有一輛5噸的解放牌載重汽車停在馬路邊,車頭朝着六渡橋方向,車上僅有三五個人,還有一個是少年。有一位中年婦女攔在車頭前。我去拉她起來,她又躺在地上,連哭帶叫,不讓汽車開走,不許車上的人去和“百萬雄師”拼命。她知道,這些人只要上了車,就等於白白去送死。在我去拉那位婦女的時候,旁邊擁上來很多人抱住我,也拼命地勸我不要上車。 我知道,很可能是中南旅社方向造反派的毛澤東思想宣傳站遭到了“百萬雄師”的武裝攻擊。但我們不可能去增援他們。我們人數太少,寡不敵眾,又手無寸鐵,前兩天開進民眾樂園的新一冶的汽車已陸續開回單位,這輛汽車也不是新一冶的,我指揮不了這輛汽車。拉拉扯扯了十幾分鐘,大家才冷靜下來,已決定不去六渡橋那邊。胡雙全這時也不在場了。那位婦女慢慢走進了民眾樂園。我叫車上的人都回民眾樂園去,直到車上的人走光了我才回到南洋大樓。 離開了那輛空無一人的解放牌汽車,我到了南洋大樓廣播站,有一位新一冶的女廣播員在堅守崗位,她在播放《紅軍想念毛澤東》的歌曲。我在大樓內一層一層地找人,大樓內已是一座空城,有的已經去北京告狀,有的去家裡拿換洗的衣物和錢糧,也有少數人見形勢危急自動離去。我們從來也不打考勤,實行來去自由。我那天即使想派人去現場支援也無人可派。這時已經不見了胡雙全。 據當事人肖銀寶回憶:“吃過中午飯不久,我正準備將門口收集的捐款交給民眾樂園指揮部“新中原”(中原機械廠的造反派)的一位女同志,南洋大樓下面有人喊我。我下樓以後,來到一輛解放牌貨車前,車上站着十幾個人,有新一冶的張重陽、陳連生、馬三六、余望生、機裝公司一個外號叫‘塌塌’的人,還有動力公司的幾個人不記得名字,開車的司機是謝觀德。他們說:百萬雄師在三民路馬路上追殺無辜群眾,要開車去沖百萬雄師的武鬥隊伍,將他們趕走。我不假思索就拿着兩面紅綠旗幟,站在駕駛室左邊的踏板上。這時車上連我一共只有十七八個人,而且除了余望生是參加‘九一三’的,其他全是‘新一冶’的。我們一邊開動車子,一邊叫馬路上的鋼八司群眾快上車。汽車開到六渡橋百貨公司門口又調頭開了回來,這時上來了一些人,一共才二十幾個人。當汽車從民眾樂園再次開往六渡橋方向時,在中山大道清芬路口毓華茶莊門前,胡雙全追了上來,說指揮部找你有事,你趕快下來。我就下車將手上的兩面旗幟交給了胡雙全,胡雙全站在駕駛室左側的踏板上。我離開汽車時,還有不少人往車廂上爬。”肖銀寶被胡雙全叫下車,才免遭屠殺,倖免於難。從肖銀寶的回憶可知,1980年青山區法院判決書所說“途中其同夥胡××(胡雙全)接替曹(承義)指揮”,完全是蓄意誣陷。 肖銀寶親歷的這一情況,我不在現場,發生在我離開那輛解放牌汽車很久的一段時間裡。後來聽說,“百萬雄師”大兵壓境,在三民路光天化日之下追殺無辜的老百姓。他們的暴行,激起現場圍觀人員的義憤。民眾樂園指揮部沒有任何人作出決定和進行指揮,完全是無組織的熱血青少年,包括在場的“鋼八司”群眾,自發地攀上這輛汽車。隨後,這輛車在開往三民路孫中山銅像方向時,在老會賓酒樓附近的街面上,車上的人還來不及下車,遭到了屋頂“百萬雄師”的攻擊。長矛、磚瓦如雨而下。汽車在靠近孫中山銅像的東風綢布商店門口被“百萬雄師”的汽車攔劫,汽車被逼熄火,又遭到地面武裝的“百萬雄師”兇手的殺戮。這根本就不是兩派群眾的一次武鬥,而是在軍隊的支持下,“百萬雄師”單方面有指揮的武裝大屠殺。地面上“百萬雄師”衝殺過來,見人就刺殺,一汽車人多數被殺死殺傷,少數幾人跑回了民眾樂園。這一整天,“百萬雄師”不斷地派出車輛和人員,對三民路和中南旅社反覆衝殺,公安局的保守派也派出三四輛消防車助戰,一直打到第二天凌晨。 剛聽到人們傳說這場血案,我當時根本就不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直到晚上,我才在民眾樂園裡大院花壇旁看到9具屍體。這些屍體是造反派從六渡橋孫中山銅像處搶回來的。被打傷的人被百萬雄師將汽車開到漢口濱江公園扔到江邊,被老百姓送到醫院包紮後逃回。所有死者身上的傷口都是鐵矛戳的。其中有一具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武鋼的龍克發正在動手將一具具屍體清洗乾淨,蓋上白布。其中有一具屍體看不見傷口,我叫龍克發將屍體翻轉來看,才在後背看見一個很像嘴唇的小傷口,皮膚向外翻開。我的淚水不停地流淌着,悲憤充滿胸膛。 我們從來沒有搞清楚這一輛車上究竟死了多少人(注8),因為當時在民眾樂園的造反派上這輛車的人互不認識,還有不少無單位、無組織的支持造反派的鋼八司群眾在車上。我甚至無法知道究竟是誰開的這輛汽車。有人說開車的是汽運六站的頭頭張麻子。還有一說是一冶三公司工人謝觀德,“6·17”後我看到謝觀德頭上裹着滿頭的紗布,紗布浸透了血跡,他說是“6·17”被百萬雄師殺傷的,差一點被殺死。一冶除胡雙全被長矛刺穿死亡外,還有一冶一公司工人余望生頭部和身上全是傷痕被殺死,謝觀德、張重陽和馬三六等三人重傷。張重陽身上竟有9處傷口。 我永遠不可原諒的錯誤是我不該離開這輛車,我應該始終擋在車頭前。我對這場鬥爭的殘酷性完全估計不足。根本就沒有想到會有人再次上車去營救老會賓酒樓一帶遭打殺的群眾。這些“誓死保衛毛主席、誓死保衛黨中央”的年輕生命是完全不應該這樣悲慘地消失的。 說來奇怪,我這個新一冶的司令,我這個抗暴的副指揮長,儘管能指揮一冶所有的十多個基層公司和加工廠,擁有生產成千上萬隻長矛的材料和設備,我卻沒有命令我的部下生產過一支長矛,也沒有帶領和指揮我的造反兄弟們去發動武鬥。我們只是為當權派鎮壓下的勞苦大眾鳴不平,為被武漢軍區打成反革命組織的工人總部翻案,行使黨和政府賦予人民的“四大”(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民主權利,辦了一個毛澤東思想宣傳廣播站,就成為當權派操縱的武裝集團殺戮的對象。我如果是一個想搞武鬥的頭頭,我當時完全可以建立一支強大的隊伍,但我根本就沒有這樣想過。 見人就打,連同情造反派的老百姓也不放過。這完全不是什麼“武鬥”,而是地地道道的法西斯暴行。這種法西斯式的大屠殺,實際為“7·20”事件後“百萬雄師”極少數人遭報復挨打埋下了禍根。走資派是文革中不同觀點的兩派群眾致傷、致死的罪魁禍首。 重新上台的那個多次信誓旦旦保證“永不翻案”的死不改悔的黨內走資派,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篡改歷史,竟然把這次駭人聽聞、震驚世界的大屠殺的兇手奉為英雄,在報刊上公開為他們平反昭雪、恢復名譽、歌功頌德。而被殺害的工人、學生卻含冤九泉。更不可思議的是,從1969年文革中進行的“兩清一批”運動開始,到文革結束幾十年後,歷代的當權派不但從不追究真正的兇手,反而將全市人民親眼目睹、家喻戶曉的“百萬雄師”大規模屠殺人民這一鐵的事實,誣陷到我的頭上,無中生有地將不在現場的我,說成是“武鬥總指揮”,以此罪名將我判刑,真是人間奇冤。 幾天以後,我見到了母親,她對我說:“你們四兄弟一個也不在家裡!有一個在家裡也好一點啊!”那天,我家四弟兄全部都在民眾樂園,母親一人在家。當她聽到街坊們傳說有一汽車的造反派群眾被殺,母親的心幾近崩潰,一夜蒼老了十年。 6月24日,還是這伙官方豢養的暴徒,在武漢三鎮武昌的武漢水運工程學院、鐵道部第四設計院,漢陽的漢陽軋鋼廠,漢口的工造總司同時大開殺戒,他們調集重兵同時圍困攻打這四處造反派的據點,僅在工造總司一地就殺死28人,其中包括15歲的女學生、廣播員朱慶芳(注9),重傷無數。在漢陽軋鋼廠殺死5人,殺傷無數。在武漢水運工程學院殺死1人,殺傷無數。 注釋: 1,“百萬雄師”:成立於1967年5月16日,是武漢文革中所有保守派組織聯合體,是武漢軍區全力支持的鎮壓和屠殺造反派的武鬥組織。 2,民眾樂園:是武漢市最大的綜合娛樂場所,位於漢口中山大道六渡橋鬧市地區,創建於1919年,原名“漢口新市場”,與上海大世界、天津勸業場齊名,是馳名中外的文化名園。有大小劇場12個,露天演出場地4處,可同時演出京劇、漢劇、楚劇、話劇、豫劇、越劇、評劇、雜技、曲藝等。“文革”中成為造反派的據點。 3,新公校:武漢市公安學校的造反派組織。 4,黑烏龜:“百萬雄師”的主力是由基幹民兵按系統組成的“紅武兵”,武漢市民稱為“黑烏龜”。此處代指“百萬雄師”。 5,張鵬程:1934年生,漢口某理髮店工人,“九一三”漢口指揮部總指揮,六一七民眾樂園抗暴總指揮。 6,“鋼八司”:指武漢文革中沒有參加任何組織,但支持造反派的群眾。因要堅持每天八小時上班,所以自稱“鋼八司”。 7,胡雙全:一冶工讀學校鋼二司學生,當年僅十七八歲。 8,據當年鋼二司《紅水院》報第9期報道:“37勇士除三人重傷逃出外,全部壯烈犧牲。”據工造總司勤務員彭祖龍2007年回憶:“造反派當場死亡12人,後經搶救無效死5人,共17人。”另據1967年8—10月負責追查殺人兇手的鋼工總發起人之一胡國基2006年回憶:“用長矛等武器當場殺死工人、學生二十餘人。” 9,朱慶芳:女,15歲,武漢市八中學生,文革中參加鋼二司毛澤東思想紅衛兵,“6·24”事件中“百萬雄師”血洗工造總司時被殺害。 相關文章: 文革造反派自述:為何要揭竿而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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