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伐林:陳小雅漫談(1):張玉鳳要對我從頭講起 |
送交者: 高伐林 2010年09月26日16:12:37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陳小雅認為:沒有“暴民”就沒有極權政治,希特勒不是從別處來的,是從群眾運動中產生的。她在《中國“牛仔”——毛澤東的“公案”分析》中,揭示毛澤東的頭一次“失足”在走捷徑、不擇手段,那次得手把他害了,而他從此開始,把中國害了,使中國脫離了剛剛有一點基礎的憲政與民主的軌道
◆陳小雅/高伐林 毛澤東是中國人話語世界中一個恆久熱點,用北京政治學者陳小雅的話說,毛澤東去世之後已經熱了三波。值得重視的是,“毛澤東熱”越來越顯示並非僅僅屬於毛澤東時代一輩人的專利,其心理動因並非可一言以蔽之為“懷舊”:在毛澤東死後出生的新生代,也對毛澤東表示出很大的興趣。其原因自然非常複雜,從少年浪漫情懷到民族主義衝動,從青春期對現行秩序的反感到對現實社會黑暗的憤懣,不一而足。“毛澤東熱”正處在由政治話題轉變為歷史話題的過程當中。 2005年,是毛澤東誕辰112年,去世29年,不逢五也不逢十,似乎不是毛澤東話題的“黃道吉日”。但是那年夏天,卻有兩本關於毛澤東的重要著作問世,一本是旅居英國的張戎女士與其夫婿的英文著作《毛澤東:不為人知的故事》,一本是住在北京的陳小雅女士用中文寫的《中國“牛仔”——毛澤東的“公案”及行為、心理分析》(香港明鏡出版社,以下簡稱《中國“牛仔”》)。比較這兩個作者不是本文的任務,但相當有意味的是,她們有不少共同點:都是女性,都出生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張大陳三歲),都出生於中共高幹家庭,父輩都領教過共產牌絞肉機的殘酷無情……但她們的毛澤東研究著作的寫作方式、切入角度卻大相徑庭,其研究結論更打下了很強的個性烙印。 在陳小雅出版了《中國“牛仔”》,我與她通過電子郵件進行了一番漫談,我提了若干問題,陳小雅給予了詳盡的書面答覆。問得凌亂,答得也散漫。陳小雅自嘲:“可能還有一點傾泄的嫌疑……特別是那些私人故事,我只是本著‘人格公開’的意思做事。”她建議我在整理中好好“取捨”。但我考慮到,這樣的交談雖然難免蕪雜,卻真實而生動。於是只作必要的刪改,將話題相對歸併集中,加上大小標題,文字上則基本保持原貌。 陳小雅著《中國“牛仔”——毛澤東的“公案”及行為、心理分析》(上冊)封面。 高伐林(以下簡稱“高”):陳小雅女士,祝賀你的《中國“牛仔”》上下冊出版——這本書是你給自己“知天命”的一份生日賀禮吧。請介紹一下你的思想歷程。 陳:大概是從中學時代開始,女生們中間流行一種說法:“向毛主席保證……!”這就和西方人說“向上帝發誓”一樣,具有一種宗教的意味。那時,我對此全然不覺有何不妥。相反,在中學畢業時——1972年,我和一個女同學議論國家前途時,議論到毛死後怎麼辦,兩人都掉下了眼淚,仿佛我們的肩上一下子落下了很重的擔子似的。現在回想起來,這有一種把毛視為“大家長”的意味。那是我轉變前的思想狀況。 “蠛德”、“喉蛾”與癩蛤蟆 高:後來是什麼契機促進了轉變? 陳:我的家庭,很早就遭受毛的打擊,我五歲就跟隨廬山會議後被罰到農村的父母下鄉,但父母對我們是封鎖這個背景的。在農村,我看雞鴨、煮飯,和農民的孩子在一起玩。記憶最深刻的是我的一個小夥伴——叫“蠛德”(蚊子)的孩子,穿著開襠褲,因為缺少油水而脫肛,被追逐的雞群啄得鮮血淋漓。我力戰雞群,為他斷後,但怎麼也無法把這群著了魔似的傢伙驅散,真是心急如焚!伴隨著蠛德一陣陣慘厲的叫聲,我們兩個人哭得驚天動地;且戰且退,終於逃回家中。人小,連雞也來欺負。那年月,雞也餓呀! 為了充飢,有一次,我們家裡吃一種高產的“狗仔豆”,結果全家中毒,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家才東倒西歪地醒過來。做了一回“飽鬼”,誰也無話……還有一次,我幾乎因扁桃腺炎——農村叫“喉蛾”——送掉性命。是蠛德的父親背著我尋醫,我母親只能跟在後面跑。跑到公社所在地時,衛生所已經打烊。我母親使勁敲門,總算來了人,但根本沒有藥。我們轉了好幾個地方,走了很長的夜路、山路,終於找到一個山野老嫗。她又黑又瘦,幾乎辨不出男女。記得她拿出一根圓珠筆大小的竹管子,在裡面搗騰了些什麼,接著讓我張開嘴。借著微弱的油燈光,我看清她臉上布滿的皺紋。記不清她做了個什麼動作,只聽見“嘟”的一聲響,我感到喉頭一陣清涼,就睡了過去……這些經歷,是我一生感情的落腳點:一種對於民間生活悠遠綿長、似哀似怨的回憶。以後學上古史,我接觸到“巫”這個角色,是人類社會分工中最早分離出來的專業,之所以如此,大概與人的疾病和精神需要有關吧。 從這些經歷中,我知道中國民間有自己的痛癢;也有它自己神秘的、起死回生的能力。外來制度擠壓它,可以把它從生活的中心排擠到邊緣,但不能根絕它。因為它有用,就不會死亡。一遇變故,它還能重新回到生活的中心。這種直覺對我以後認識毛澤東是有幫助的。 但在那時,我的理性是混沌的。我還不識字,也不知道正在經歷的這場災難來自何方。唯一給我留下記憶的,是哥哥訂的一份《中國少年報》,每期連載《洋蔥頭的故事》,連環畫,我能看懂個大概。那被縛的洋蔥頭,一臉的怒氣曾使我心念一動——它一定有什麼冤屈。 “文革”中,我們再次隨父親下幹校。我是在一家公社所辦的學校念完初中的。初到之時,還上過兩個年級坐一個教室的課。農村同學年齡參差不齊,因為勞作的艱辛,有的看上去就像我們的叔伯輩。好在老師是北師大和清華罰下來的,沒有太耽誤我們的學業。那時我感到,教育、醫療衛生和物資供應開始向農村傾斜。比如,廣州市的自行車供應要憑票,而我們粵北山區農村卻不用。因此,有人假借來看望幹校故舊,順便捎帶這些城市稀缺物品回去。這對我寫作“毛澤東代表了什麼人”這一節,提供了直觀經驗。但我知道這並不解決根本問題,因為農村的購買力低。說為人民服務,只在表層。 為了普查麻風病和甲狀腺腫大,公社衛生站從中學抽學生參加了“紅醫班”,我是被抽去的唯一幹校子弟。由於這個機緣,我學會了針灸,讀了點《嶺南中草藥》,了解到,癩蛤蟆背上那有劇毒的癩泡,具有奇寒的藥效。我懷疑,那救我一命的“神藥”,就是這種劇毒。由此我也懂得了“以毒攻毒”。 五十而知天命的陳小雅。 毛澤東原始粗陋的社會主義的落腳處 中學畢業參加工作後,開始獨自面對真實的社會。我所在的是一個軍工單位,接觸到的是我敬仰的“工人階級”,我努力使自己與他們打成一片,但我體會到的是他們的“主人翁虛無感”。 19歲那年,我學習青年毛澤東,要了解中國農村,參加了省委農村工作隊。第一次讓我感到震撼的,是一個老貧農的兒子私下裡對我說:“陳幹部,我們現在唯一感到不滿的是,稅收太過重了點。”我認為這個人簡直反動!我沒敢向領導匯報,因為那樣一來他肯定被作為鬥爭的典型。但他的話折磨了我很久。粉碎“四人幫”後出了部電影《巴山夜雨》,講一個女青年押送一個“右派”,如何困惑。我對那種困惑非常熟悉。當時我想,他們和這個政權是什麼關係啊!?以後,又有個青年人——是生產隊的保管、下中農的兒子,對我說:“陳幹部,我手上這把掃帚是把金掃帚,你信不信?”見我不明白,他又說:“只要我在倉庫的各個角落裡掃掃,就能多掃出幾百斤穀子……”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17歲那年摔斷了腰,接得不是很好,時刻摩擦著脊椎神經。但為了讓農民把身上的力氣使出來,把產量搞上去,我和他們一起下田、上山。插秧時,我的手臂上曬脫了兩層皮——外面是黑色的老皮,第二圈是白色的新皮,中間是鮮紅的肉;施肥時,我一樣地用手去捧牛糞,有時抓到的是一手鮮黃的稀屎,從我的指縫中溢出……以後,我在王力雄寫的一篇回憶“文革”中經歷的小文中,看到他也有和我相同的經歷,而且共有三處和我一模一樣,我想這真是神了!——這是促使我把自己的東西理出來的近因之一。 我在工作隊時,請家中的母親把我的存款取出,買農村科普讀物、唱本、小說寄來,辦起一個閱覽室,讓青年們業餘有個去處。青年們很樂意到我這裡來玩。有一次,一對青年男女在我外間的草垛上“扭打”在一起,我立即上去勸架。沒想到,人家就是喜歡打在一起。我們那個生產隊,二百多口人,因為窮,有七、八個超齡青年娶不起媳婦兒,就用這種辦法打游擊。我當時對此毫無所察。那女青年要與當兵的丈夫離婚,說不識字,請我幫她代筆寫“離婚申請”。助人為樂,我沒拒絕。沒想到寫成後她交上去,有話傳出:“破壞軍婚!”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是見過法院布告上有因“破壞軍婚罪”打“×”的(指判死刑——高注)! 有一次,工作隊全體到公社參加“三級幹部會議”。所謂“三級”,就是生產隊、大隊和公社——中國農村的基層政權。會正開著,不遠處的一個村子着火了,我也和大家一起去救。大概是梁上掉下來的火炭把我的衣服燒着了,有人給我潑了一身的水。記得那是寒冬臘月,快過陽曆年了,救完火大家回去仍然開會,但會場上有人給我送來了火盆和乾衣服。我的“事跡”一下子被傳開了,議論“這個姑娘是×××的女兒”,農民來問我,弄得我莫名其妙。他們是喜歡有背景的人的,但是我沒有。 那是1975年,年頭還在貫徹鄧小平的“三項指示為綱”,年尾就貫徹張春橋的“反擊右傾翻案風”了。為貫徹“反對資產階級法權”、“砸土圍子”的精神,我們又重提限制自留地,各家人糞尿必須上大田。我根本不知道前後的兩種政策有什麼區別,還以為是“兩手都要硬”呢。那時,我沒有任何獨立思考的能力。但農民從內心知道,我不做秀,和他們是一條心的。工作隊撤走後,生產隊來信報喜,“今年大豐收,增產兩萬斤”,還有兩個最棘手的小伙子嫁出去了(小伙子出嫁是當地風俗,叫“招郎”),我的心裡高興極了。但第二年又減產兩萬斤,第三年持續減產……我琢磨著,怎麼我們一走,農民就沒積極性了? 我是感覺很遲鈍的人。後來慢慢地才琢磨過來:報增產,就要多徵購;報減產,就是要“返銷糧”。農民覺得不公,上交多少,就要想辦法拿回多少。他們其實並不想占便宜,但他們也有辦法不吃虧。所以他們的掃帚和秤,是有彈性的。從那裡,我知道農民保護自身的許多機巧;他們與政府的中間,是一個被訓練得很會應付黨的“中心工作”、也很會整農民的階層;他們往往在農民和政府的物資交流中上下其手,近水樓台先得月。農民和政府的關係,實際上是統治與被統治關係,但他們有時也希望政府或大救星來為他們作主,希望碰見有背景的人。所謂“人民共和國”,其實沒有落到實處……這是我最初的一點點覺悟。從這些經歷中,我知道人的兩大需要——食和色——是社會發展的動力,許諾“吃飯不要錢,搞女人不用管孩子”,就是毛澤東原始粗陋的社會主義的落腳處。但可笑的是,當時,省委工作隊還把我們下的那個隊,作為典型登了報,說是抓階級鬥爭出了成效。從此我不看報紙,直到我當記者以後,還基本不看。 我不論到哪個單位,經常莫名其妙地被捲入那裡的派系鬥爭;我議論兩句時政,立即會被匯報上去,然後有人來找我談話……我開始感到社會的可怕!比如,我議論江青以個人名義給防化連送文件,認為她在樹自己,結果遭到批評,說江青是“國母”,你怎麼能那麼說?我並不是說我有了起碼的覺悟。只不過那時我正好在讀范文瀾的《中國通史》。我那時的思想基調,還是那個體制、那個社會文化和父母給我灌輸的。我沒有自己的思想…… 1974-1975年湖南省委農村工作隊湖大分隊合影(後左二為陳小雅。陳小雅提供) “就像上帝給了地球最初的一擊” 高:你還沒有說到究竟是什麼契機促進了轉變? 陳:真正轉變的契機,是偶然讀到1979年初的中央理論務虛會《簡報》。封建主義殘餘問題、人民公社和大躍進問題、公有制問題、個人崇拜問題、軍事共產主義和“窮過渡”問題,一下子全提出來了。因為有感性經驗的基礎,我仿佛一下子就把過去接受的那套理論體系翻了過來。我給朋友寫信說: “就像上帝給了地球最初的一擊, 於是就有了江河奔流,大海潮汐……” 說到理論務虛會《簡報》,還有一個打岔的故事。《簡報》是我父親過春節時帶回家的,我偷看了以後,感覺象偷吃了“禁果”一樣。趁父母親午睡之際,我第一次幹了偷竊之事——把那些文件塞進書包,在天寒地凍中騎車狂奔幾十里地,從長沙嶽麓山的後山騎過湘江,然後穿過半個長沙城,到城南的一個工廠工人宿舍門前,我敲響了一個大學同學家的門。他們全家正準備出門,見我來了,讓我進去,我立即掏出那些文件,讓那位男同學半小時內看完。對於他的妻子、母親、姐姐,我沒有多禮,只是笑笑,就坐在那裡。隱隱約約,我感覺到女眷們有些坐立不安,避到了裡屋。後來,那同學的姐姐又上來催促弟弟。那弟弟還是端坐不動,迅速閱覽。以後他母親又來催。不知道通過什麼語言,我開始明白,他妻子正面臨先兆流產。可我無法權衡看文件和先兆流產哪個更緊急,哪個更重要?但我感覺到,那男同學雖然硬著頭皮端坐,已開始用手揩汗了。他終於讀完了那些文件,十分鄭重地交還給我,說以後再討論,就用自行車推著妻子上醫院了。 我一直懸著的一顆心,不久終於放下了。他們有了個女兒。我那同學給她取名“白丹”——請不要認為那是“白牡丹”的意思,而是:“鬢髮經年作白,寸心自始如丹”!生活在自由世界的青年,很難理解我們那時候“尋找真理”的艱難和執着。可以毫不誇張的說,我們都在拼命!所幸的是,那孩子不僅很健康,而且端莊、漂亮。她爸爸說:“就是有點兒大大咧咧……”我聽了一樂,莫非是那天被我傳染的? 但那時,我沒有認為中國的問題是毛個人的問題。我可能生來有系統思維的習慣。而且相信人性本是善良的,很容易成為一個“制度決定論”者。為此,我覺得自己的父母那一代都有責任。所以,當有些幹部子弟在“挽回文革損失”——趁平反之機向社會索回特權時,我卻懷有深深的自卑感和對歷史的歉疚感。那時我已經通過1977年高考進入大學歷史繫念書,同學問我,你家裡是幹什麼的?我說你看呢?她猜:“是醫生”…… 張玉鳳對我說:我跟你從頭講起 高:你什麼時候對評毛髮生了興趣? 陳:在整個八十年代,我認為改變中國主要從制度批判和制度建設着眼。那時候讀漢娜·阿倫特的《極權主義》,也是為這個方向服務的。但從那裡,我得出一個十分深刻的印象:沒有“暴民”就沒有極權政治;希特勒不是從別處來的,是從群眾運動中產生的——這不是很像毛澤東的情況嗎?但我並不認為他這個人人品有重大缺陷。而且,我不喜歡打死老虎。我認為,批毛要集中在可供後人吸取教訓的方面,不可供後人吸取教訓的那些方面呢,只不過是起到“搞臭”作用而已。例如,我在《中國“牛仔”》中,在“毛澤東的第一桶金”這一章里揭示毛的“失足”之處——走捷徑、不擇手段——那次得手把他害了,而他從此開始,把中國害了,使中國脫離了剛剛有一點基礎的法制軌道,淹沒了剛剛發出一點聲音的憲政呼籲,遮蔽了剛剛露頭的民主晨曦——這就是能提供給今人吸取教訓的。 “六四”以後,我和一些朋友開始清理近代中國學術遺產,系統反思中共建國四十年來的教訓,讀了一些書。同時,開始整理“大躍進”、“文革”、“六四”的資料。作為讀書和討論的成果,我主編了《二十世紀中國學術要輯大辭典·政治學》,出版了《八九民運史》……不過,當時,我確曾有一個接觸毛澤東話題的機會——張玉鳳想委託我寫她自己的傳記。那大概是1993年夏天…… 高:是嗎?能否詳細講講事情經過? 陳:胡耀邦去世前,把張玉鳳的事情託付秦川照管。秦川為這件事找了夏衍,當時夏老年紀已經太大了,不可能接這個活兒。後來秦老聽說我在幫于光遠和胡績偉寫傳,就找到我。我們在秦老家見了面。他先給我們放索菲亞·羅蘭的傳記片,我們邊看邊聊。我當時感到,秦老真是一個好導演,一切進行得太自然了。因為事先秦老給我“裝”了一點“料”,我的一些評論,是有針對性的。後來看到一個情節,我說了一句話,張玉鳳突然握住了我放在沙發上的手,說:“你跟我回牡丹江,我跟你從頭講起……” 高:你們開了一個很好的頭。 陳:那要感謝秦老這個好導演。他去世了,我一直很懷念他…… 張玉鳳馬上談了她的合作想法:署她的名,錢可以給我。秦老也把張自己寫的一部份手稿給我看。 我一邊看,一邊在考慮:我能不能接這個活兒? 首先是幫人捉刀,我不是沒幹過這樣的事情。胡老(胡績偉)眼睛動手術那陣子,我幫他捉刀的《報人生涯五十年》在台灣《聯合報》系的五大報刊同時連載,胡老要署“陳小雅執筆”,我去掉了。我說,您只要保留“一位青年朋友,為搜集小說素材,我跟她談了N個半天”這一句就行了。以後我與胡老約定,他先出自己的傳記或回憶錄,他出完以後,資料任我使用。胡老同意,他的夫人也在場。還有,於老得淋巴癌,又得了“戊肝”住院那陣子,我幫他寫的《我在文革中經歷的趣事、憾事和瑣事》,由李輝主編的一套叢書出版了。於老在前言裡寫了:“請陳小雅來,她的文筆比我好,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由她寫成文字”。我把“她的文筆比我好”劃掉了。我說於老您能提到我,就是給我的榮譽了。因此,跟張玉鳳合作應該沒有問題。 但我看了她的手稿,覺得她的文字有靈氣,很乾淨,敘述她的經歷,比我的文筆合適。胡老其實剛開始很難接受我的文筆,後來看習慣了,國內一家報紙轉載時,他還特意來信表揚了我。於老搞理論出身,對接受我的文筆沒有障礙,但他一開始就看出,我是要通過自己的眼睛來看世界的。我和玉鳳是否能合得來?我沒有把握。我覺得,她那麼年輕,應該用不著別人捉刀。所以,當時,我一方面用新鳳霞自己寫傳記鼓勵她;一方面說到我母親的病,我不可能長時間離開母親。這樣,我們就把話題扯開去了。 張玉鳳全家福。(鮑乃鏞攝) 高:那麼,這件事你沒有進行下去? 陳:是的。其實我當時心裡還揣著個更緊要的問題,就是“八九”那堆資料的問題,有很多關節點是記在腦子裡的,如果岔開,肯定遺忘。張玉鳳這件事,促使我抉擇,必須先完成那件事。所以,我從1993年10月開始,到1994年4月,用半年時間寫完了《八九民運史》。……以後我與玉鳳還有通信,互道問候,但我發現我根本已經回不去了——外界的干擾,我的心境,都不允許了。《八九民運史》不僅引來了海外記者,還引來了警察,我也丟掉了工作……我想,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與一個“異議分子”和警察打交道的吧! 高:你沒有考慮過幫張玉鳳捉刀可以解決很多問題,例如:謀生?呵呵…… 陳:後來過了很久,我跟幾個朋友說到這事,遭到的一概是痛罵!他們說,張玉鳳的事比“六四”賣座得多,特別是在海外,你怎麼會作出這樣的取捨?你把資料先拿過來再說嘛,怎麼寫,還不是由你?也有曉以大義:張玉鳳的故事不是她個人的故事,這牽涉到整個毛澤東晚年的很多謎……反正,我當時還真沒這些“覺悟”。但現在回過頭來,即使讓我寫,我可能還會犯難:我知道她的故事“賣座”在什麼地方,而我是同情婦女的,更何況經秦老介紹我和玉鳳已經成了朋友。她信任我,我怎麼能違背她的意願和我們的約定——出賣她呢?! 高:這就是說,當面對一個具體人的時候,你很難在“史家”和“朋友”的角色之間選擇前者。這對你的事業是不是一個障礙? 陳:有時候可能是。當我面對的是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善良的、無害於他人的女人,而不僅僅是一個“被採訪者”,一個“資料簍子”,一個被用作實現某種政治意圖的“工具”時,心安理得對於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我不能拿走了人家的秘密、隱痛而不顧別人死活呀。正義事業難道只能靠犧牲一個弱女子才能取得勝利嗎?這恰恰是革命文化的遺毒。我覺得,極權統治已經把我們一代變成很“政治化”的人。滿腦子是“問題”而沒有做人的常識;滿腦子是“事業”而沒有人性。甚至很多朋友跟我交往,不把我看成女性,這是多麼可悲的事情。所以我對極權統治在“改造人”方面的成效,是刻骨銘心的。要反抗它,從我做起,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如果它妨礙我成為“史家”、成為社會所需要的“鬥士”,我也毫不後悔。(未完待續) 【陳小雅簡介】 陳小雅,1955年生於湖南長沙。原中國社科院政治學所副研究員,現居北京。 畢業於湖南師範大學歷史系,當過工人、幹部、編輯記者。出版有《天安門之變——八九民運史》、《佛之血——八九·六四研究文集》、《地下的熱泉——過渡文化的十年(選章)》、《搖籃與墓地——嚴復的思想和道路》、《漢尼拔》、《中國“牛仔”》等;主編有《沉重的回首——1989天安門運動十五周年紀念文集》、《二十世紀中國學術著作輯要大辭典·政治學》等書。 在我與她做了這次漫談之後的五年來,她又出版了《中國“丈夫”:毛澤東的情事》、《中國“廢片”——毛澤東的命案》、《西藏分裂:埋藏的密碼》等幾本書。 下篇預告:陳小雅漫談(2):我想摸一摸毛澤東的靈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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