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粹下的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奧斯茨基
——寫在卡爾·馮·奧斯茨基去世70周年
錢躍君
這是一段塵湮的歷史和一位幾乎被人忘卻的報人,卻在那個時代引起了國際社會的轟動。德國歷史上的第一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卻經歷了德國及歐美許多諾貝爾和平獎、文學獎和物理學獎得主的奔波與呼吁。為了他能得獎,挪威社會頂着納粹德國的軍事威脅和外交恫嚇,挪威總統、總理因此離開諾貝爾和平獎評選委員會,頒獎人挪威國王與得獎人都雙雙缺席於頒獎儀式,最後這筆獎金都不知去向,並因此導致希特勒禁止所有德國人再去接受諾貝爾的任何獎。但就因為那個被扭曲的時代,就從他的“泄露和出賣國家軍事情報”事件開始,人們開始重新思考什麼是正義、什麼是犯罪?重新界定什麼是愛國、什麼是判國?每次到柏林,我都要去以他名字命名的大街,去瞻仰聳立在那裡的紀念雕像;或到柏林Niederschoenhausen陵園去瞻仰他的墓地。當年他被迫害而去世時,納粹政府禁止在他墓碑上刻寫名字,強令他的妻子改姓,希望“歷史永久地忘記這個人”。但歷史並沒有將他忘記,相反永遠銘記專制者的罪惡……
戰爭與和平
德國是歐洲近代幾場世界大戰的挑起者,但也是世界和平運動的最早發起者。
就在德國建立日耳曼第二帝國的最興盛時期,鐵血宰相卑斯曼還在當政,奧地利女作家Bertha von Suttner出版了著名的反戰小說《放下武器》(1890),譯成歐洲各國文字出版而轟動歐洲,並在奧地利暨德國(注)成立了和平反戰聯合陣線,就取名“放下武器”,形成了一場大規模的和平運動,卑斯曼也於次年下野。該女作家成為現代和平運動的發起人,並於1905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1912年德國、奧地利與意大利再度結盟,火藥味開始濃烈與之並行的,全德和平運動也開始興起,成立了大規模的“德意志和平協會”。1914年終於爆發一次世界大戰,同年底愛因斯坦等四人發起成立了反戰協會“新生的祖國”(1922年改名“人權陣線”)。當時的帝國議會議員Karl Liebknecht是這場反戰運動的政界代表,他在議會中否決戰爭貸款案。次年“五一勞動節”在柏林大規模集會上他發表反戰演說,即刻被普魯士政府逮捕,並與另一位反戰人士Rosa Luxemburg先後被人暗殺(1919),這當然也與他們1918年創建德國共產黨有關。
然而,真正大規模的德國和平運動還是在一次大戰後期和戰後。1918年1月發生100多萬工人的全德總罷工,同年底發生“十一月革命”,德國皇帝威廉二世被迫下野而舉家流亡荷蘭,德國在法國簽署停戰協議。次年成立德國歷史上第一個民主的魏瑪共和國,社會民主黨主席艾伯特當選首任總統,並於同年6月8日簽署凡爾賽公約。
根據凡爾賽公約163款,德國軍隊必須限制在10萬人之內。但幾乎從魏碼共和國建立開始,國家就在偷偷建立地下部隊和地下軍火庫。這引起了和平主義者們極大的擔憂,因為這將引起德國的外交困境和內政不安,影響整個國家的和平。於是政府通過這樣的黑色軍隊從事暗殺等恐怖活動,以對付反戰的政治異議人士。當時被謀殺的著名和平主義政治家有停戰委員會主席Mathias Erzberger(1921),外交部長Walther Rathenau(1922)等,由此引起一系列刑法訴訟,但德國法院基本認可這樣的政治謀殺,聲稱“每個公民對危害國家生命的非法行為具有自衛權利”(帝國法庭判例RGSt 63, 215(220))。
當時在許多和平主義者掌握的新聞媒體上,揭出了大量德國建立黑色軍隊和地下武器庫的秘密,例如許多青年被招兵入伍,最後卻不知所向,事實上參加了這些黑色軍隊。於是那些新聞記者們以“利用新聞媒體泄露國家機密”被判處10-15年徒刑。例如法庭在對記者Berhold Jacob和Fritz Kuester判刑時就宣稱:“(建立這些黑色軍隊)對國家有利而無害”,“每個公民都要忠誠於自己的祖國,維護國家利益是每個公民的最高職責”(帝國法庭判例RGSt 62, 65(67))。僅僅在1924-1927年的四年中,1000多位和平主義者以“泄露祖國機密”而被判刑。
1925年總統艾伯特去世,德國議會選舉興登堡元帥為總統,魏瑪共和國最後殘留的一點自由與民主也被葬送了。到1931年底,已經有6000多位政治異議者被判刑,還有3萬多人正在被起訴。許多新聞媒體如《世界舞台》雜誌,公開發起了為政治犯及其家屬捐款的呼籲,人權同盟(其重要會員有諾貝爾文學獎和物理學獎獲主托馬斯曼和愛因斯坦等)呼吁釋放政治犯。許多社會名流致函德國總統,要求特赦政治犯,但都被總統拒絕。
一代報人奧斯茨基
《世界舞台》(Weltbuehne)是魏瑪共和國時期最著名的政論性雜誌之一,發行人和主編Siegfried Jacobsohn於1926年突然去世,妻子接任出版人,奧斯茨基擔任責任編輯,不久任主編。
奧斯茨基(Carl von Ossietzky, 1889-1938)出身於漢堡,二歲喪父,中學未畢業就出去謀職,18歲時因為漢堡市長(他父親生前的雇主)引薦而擔任了法庭書記員。業餘時間他撰寫了許多詩歌和劇本,參加和平運動和人權組織,一直在各種報刊上發表時事評論。他的妻子出身於一個英國軍官家庭,是一位女權運動家,所以鼓勵他放棄法庭職位而全職從事寫作。年僅25歲他就擔任了《自由人民》雜誌主筆。一次大戰前夕發生了一起“Erfurt法案”,一位士兵因為謀殺案而被軍事法庭判為死刑。奧斯茨基馬上撰文指出,這位士兵其實是受上司、即受政府指示而進行謀殺的,法庭卻將他當作政府犯罪的替罪羊,所以要審判的是政府,而不是這位士兵。結果奧斯茨基自己被捕而被判刑,罪名是“侮辱帝國法官”,幸好當時的德國皇帝還是網開一面給予了特赦。一次大戰後他先後擔任了《柏林人民報》、《日記》和《星期一早晨》等多份魏瑪共和國時期著名的報刊責任編輯,直到1926年被《世界舞台》發行人邀請去擔任主筆。
在《世界舞台》上接二連三發表了一大批揭露和指責德國政府暗地建立軍隊的內情,德國政府對此非常冒火。但魏瑪共和國畢竟是民主政體,而且還具有一定的法制,即法官不完全聽從政府指令,所以政府無法輕易對一個有影響的新聞媒體採取過於強烈的態度。《世界舞台》與政府的官司不斷,政府除了對作者起訴外,也對主編起訴。僅僅在1927年:2月10日,因為發表一篇評論德國軍隊的文章,奧斯茨基被法庭判處罰款500馬克;6月24日,因為他拒絕發表官方指定的一篇新聞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