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火热 ――半世繁华一朝尽
让萧家子弟继续在纸醉金迷中狂欢,我们再回到那位打了败仗的跛子身边。
带着八百残兵败将,侯景终于逃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南方。虽然侯景曾经是多么地张狂,可如今也只能英雄气短,接受穷途末路的命运。萧老头会如何安排自己呢?侯景心里没底,而当年他是这样设想安排萧衍的。年轻气盛的他对高欢夸下这样的海口:愿得兵三万,济江缚取萧衍老公,以为太平寺主!
这一幕如今的确成了现实:自己真的到了南方,萧衍也真的当了和尚。可是,细节上却出入很大:自己不是耀武扬威地来征伐的,而是如同丧家之犬来投奔的;萧衍的确当了和尚,不过这跟自己无关,是萧衍一时兴起玩玩而已。
当年的大话犹在耳边,而自己已是穷途末路,侯景的心里一片绝望。其实,要不是慕容绍宗手下留情,深谙“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情理,自己早已成了高澄的阶下之囚――当时,慕容绍宗派人在侯景身后狂追,侯景赶忙说:别追了!我死了,你还有什么用呢?慕容绍宗一点就透,最终网开一面。
不管如何,总算活下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先前元法僧、羊侃、元颢这些北边逃来的将领,个个封王加爵,看来萧衍应是一个特别好客的主人,自己一个幸福、富足的晚年还是能得到保证的。老婆、儿子虽没了,但总会有新的――这一点侯景倒不是特别在意。
先不管“东山再起”那样的长远之计了,目前最迫切的是得寻一个自己的窝。而寿阳是侯景的最好选择。
寿阳,南豫州的州治,城坚墙厚,又是战略要害之处。更重要的是,寿阳城现在可以说是无主之地。按理说,鄱阳王萧範本是这州的刺史,可这位爷在自己的地盘上磨蹭,还未动身,现在代理州刺史的是韦黯――名将之后。
侯景一到南方,马上便有仙人指路,准确点说应该是“奸人指路”。马头戍主刘神茂听闻侯景南逃,便早在路上等候,特意赶来相迎。异国他乡,竟有人如此热情相待,侯景很是欣喜,忙问:寿阳城据此不远,城池险固,欲往投奔,不知韦黯能否容纳?
刘神茂的回答斩钉截铁:彼必出迎!
侯景狂喜,率兵来到寿阳城下,可是韦黯早已全副武装地站在城楼上严阵以待了――韦黯把侯景这些游兵散勇当成土匪了。看来这姓韦的不够友好!侯景只得摆起架子――虽然是落荒而逃,可他毕竟还是梁朝的河南王――派人传话:河南王战败来投,愿速开门。
没皇帝的命令,不开!韦黯的回答很冠冕堂皇,言下之意是:只好委屈河南王在野外过夜了。
侯景非常沮丧,放弃了,对刘神茂说:事不谐矣!――看来真的只能在野外过夜了。
可刘神茂却胸有成竹,他能鼓动侯景来寿阳城,是有十成把握的。因为他对韦黯这位上司很了解,知道韦黯不仅笨,而且胆小――派个人吓唬他一下就会打开城门了。而刚巧,侯景手下有个寿阳人――徐思玉。徐思玉当仁不让地被推荐做了说客。侯景还是觉得希望不大,没有萧衍的旨意,的确没人会收留他。
徐思玉的口才很好,来势汹汹:河南王,朝廷所重,今失利来投,何得不受!――再次以官爵相压。
韦黯回答:吾之受命,唯知守城:河南王自败,关我何事!――各人守土有责,回答得不卑不亢!
徐思玉拿出杀手锏:若魏兵来至,河南王为魏兵所杀,君岂能独存,何颜见朝廷?――终于直指要害:在你的地盘上,侯景要是死了,你可脱不了干系。
韦黯不再抵抗,从了。
侯景狂喜,进城后,立马反客为主,派兵分守四门。而韦黯却成了他的阶下囚,被喝令砍头。可是,这只是侯景的恶作剧。他马上拍手大笑,和韦黯把酒言欢。
韦黯稀里糊涂地丢掉了寿阳这座大城,给梁朝埋下了巨大的祸根。韦黯的无能玷污了他父亲的威名,他父亲正是梁朝的名将韦叡。北魏军队曾有歌谣唱“不畏萧娘与吕姥,但畏合肥有韦虎”。这萧娘正是萧衍六弟萧宏,而韦虎便指韦叡,为数不多让北魏胆寒的南军将领。
当年合肥之役时,南北双方正打得热火朝天,而韦黯却怯弱地要拉着韦叡下城避箭,所以如今他唱一出“让寿阳”也非意外之事。
按当时北将南投的惯例,侯景应该前去建康报道,然后讨赏谢恩,安心当个寓公。可他却擅自作主,鸠占鹊巢,占了寿阳城,当起了一州刺史。
这对梁武帝而言,是很大的不敬。
若是三个月前,萧衍还能容忍侯景的不轨之举――比如,侯景首鼠两端,一女二嫁,招徕西魏军队来搅局,萧衍只是一笑了之。因为那时侯景毕竟占土千里,拥兵十万,萧衍自然得客气一番。可如今,侯景还有什么?不名一文,八百残兵,丧家之犬而已。对这种可有可无之徒,萧衍没有痛下杀手。为了向天下展示他的菩萨心肠,他并未追究侯景僭越之举,反而顺水推舟,就地封赏,把寿阳送给了侯景,让侯景成了南豫州牧。而那位久未赴任的鄱阳王萧范则被换成了合州刺史,移镇合肥。
得了寿阳城,又有了朝廷的正式诏命,颠沛流离的日子总算结束了,可侯景的幸福生活并没有就此开始。时隔不久,他的麻烦接踵而来。
第一个和侯景过不去的是梁朝的光禄大夫萧介。这老头看出了侯景的狼子野心,认定侯景是吕布、刘牢之等反复之徒,力劝梁武帝除掉侯景――侯景如今“亡师失地,直是境上一匹夫”,犯不着为一匹夫与东魏失和。萧介的言论虽是为国算计,但用这个成语形容非常吻合――落井下石。梁武帝也觉得很在理,但不忍心下手,不忍让天下人耻笑。
侯景算是躲过一劫。
第二个暗算侯景的却在千里之外――东魏的大将军高澄。此时的高澄立足刚稳,不愿和梁朝继续大动干戈,便多次派人前往梁朝通好。对东魏而言,基本的对外国策没有动摇:最大的敌人依然是宇文泰,梁朝还是以和为主。
其实,人小鬼大的高澄,在橄榄枝枝里还隐藏了不可告人的阴谋――以此挑拨侯景和萧衍的关系。萧衍一旦和东魏和好,侯景自然便成了破坏两国友好关系的罪魁祸首。以侯景的豺狼本性,坐卧不安的他会坐以待毙吗?不会,必定要把整个江南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到时不费一兵一卒,高澄便可坐山观虎斗,谋取渔翁之利了。
面对高澄的好意,宅心仁厚的梁武帝考虑侯景的艰难处境,依然拒绝了。
侯景再次躲过一劫。
可第三个人的行动却逼着侯景走上了绝路――正是那位打了败仗的萧渊明。这位梁朝的衙内被东魏俘虏以后,在邺城被高澄好酒好肉伺候,算是乐不思蜀。可如今,高澄主动伸出橄榄枝,让他在萧衍处牵线搭桥,撮合两国和好。萧渊明一看回国有望,自然极力应承。他给叔父梁武帝写了一封信:若更通好,当听渊明还!
亲情是梁武帝内心最柔软的一处,他忘了这个侄子无能导致的丧师失地,启信后,便泪如雨下――“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信”。他召集群臣商议此事,朝臣中的见风使舵之徒,如右卫将军朱异、御史中尉张绾见皇帝如此动容,都心领神会,竭力赞成――皇上的亲侄当然比侯景这跛子重要多了。
只有一个人替侯景说了好话,因为他脑子还清醒――司农卿傅岐看出了高澄的险恶居心:此定是高澄设间,欲让侯景不安。侯景一旦狗急跳墙,必然图谋构乱。若是允诺通好,正是中了高澄奸计。
可惜讨论的不是养鸡养鸭的问题,一位管农业的长官,他的话在军国大事前毫无分量。他的先见之明淹没在朱异等人的一片口水中。而萧衍年事已高,早已厌烦打仗了――主要打的都是败仗。他现在唯一的愿望是让萧渊明尽早平安归来。
在亲情面前,萧衍忘掉了自己的菩萨心肠,选择了落井下石。而梁朝的官员们也厌恶用兵,都希望息事宁人。所以夹缝中的侯景便成了牺牲品。自古以来,败亡之将,都是用来利用的,比如战国的樊於期,便为荆轲刺秦贡献了人头。
其实,高澄的计策倒无多大高明之处,梁朝官员对此也洞若观火,并非傅岐一人清醒。原因在于他们都认定:即便侯景狗急跳墙又如何?他现在残兵败将,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可是,梁朝的君臣都小瞧了侯景,而所有小瞧侯景的人都是要吃大亏的。
虽然侯景不明不白地成了梁魏私下交易的牺牲品,可他警觉性很高――当时他不去建康,擅自占据寿阳便是给自己留了后路。
那位北上答复萧渊明的密使路过了寿阳,侯景嗅出了危险的味道,马上将其拿下,一逼供,听到了最坏的消息。侯景慌了:萧衍老儿果然心黑。不过,此时的侯景并无别的路可以选择,他依然对萧衍抱有幻想,希望他网开一面。他主动出击,上书梁武帝,明确反对与东魏通好。
为增加成功的筹码,他又贿赂当朝红人朱异三百两黄金,希望他能在梁武帝面前美言。可朱异是受贿者品性最差的一种:钱是必收的,事是不办的。
结果,侯景的上书石沉大海。
见毫无起效,侯景顿觉危机重重。时隔不久,梁武帝正式派遣使节与高澄和谈。侯景愈加慌乱:一旦通好,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他再次上书,质问梁武帝:陛下若与高氏和好,使臣何地自处!
此时,萧衍还是假意安慰:朕与公大义已定,岂会成而相纳,败而相弃?――你放心吧,我萧衍堂堂一国之君岂是落井下石之徒?
虽有这样的保证,可侯景依然不安,再次上书:将恐微臣之身,不免落于高氏之手。
萧衍的回辞依然冠冕堂皇:朕为万乘之主,岂可失信于一物!
萧衍这老头救侄心切,倒是什么鬼话都说出来了,可是这话糊弄不了侯景。即便萧衍已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可侯景还是不放心:毕竟人为刀俎,已为鱼肉。他决定主动出击,用了很狡猾的一招,试探萧衍到底居心何在。他伪造了高澄的来信,派人呈往建康:愿以萧渊明换侯景!
萧衍被巨大的喜悦冲昏头脑,不究真伪,立即答应――所有人质的家属的智力基本都是接近白痴的。
唯一清醒的还是那位农业部长傅岐,他再次反对,理由很明确:第一,弃侯景不义;第二,侯景身经百战,不会束手就擒?这是实话,要是当初萧衍执意让侯景到建康来,一狱吏足以办矣!可如今侯景好歹有块自己的地盘,难度不小。
可是朱异这个权臣不仅坏,而且愚蠢:侯景奔败之将,一使之力足够!得到群臣拥护,萧衍的回信非常干脆:贞阳旦至,侯景夕返(萧渊明为贞阳侯)!
看到这八个字,侯景如同遭遇雷击,失望地对左右感叹:我固知吴老公薄心肠!――前几日,这南方老头还以帝王之尊信誓旦旦要保护我,如今就翻脸不认人了。看来这坏心肠的人不只我侯景一个啊!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舍命一搏――造反成了侯景的唯一选择。侯景对造反已轻车熟路,即便在人生地不熟的南方,也是轻而易举:城内男子全部从军,女子全部配送军人。而萧衍苦等五月之后,没得到假高澄的回信,也不以为意,对侯景在寿阳之举更是一无所知。
侯景虽反意已决,但表面上对朝廷依然恭敬,因为萧衍那里还有很多他想要的东西。他对萧衍提了个要求――我要个女人,若不姓王,便得姓谢。这要求并不过份,侯景造反时,三妻四妾全留在了邺城,现在他四十出头,要求再次成家立业,也是人之常情。
可萧衍拒绝了: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女人可以给,可王谢家的过于高贵,怕你这个粗人糟蹋了;老朱、老张家的倒是可以考虑。
王谢家族在梁朝虽已家道中落,可依然是旧门,择偶标准极高,断然不会下嫁侯景这个羯族;而朱异、张绾虽为当朝红人,可只算新贵,在梁武帝眼里自然不如王谢之家。
求偶不成,这严重地伤害了侯景的自尊心。他恼羞成怒,发了毒誓:会将吴儿女配奴。――我得不到的,我就全毁掉。
女人要不成,侯景转而要起军服和兵器来了。萧衍这回很大方,一一照给。为了聚拢势力,侯景极力笼络豫州一带的地方豪族。夏侯氏和裴氏都是当地的豪族,手中部曲甚多,根基极为庞大,可以呼风唤雨,。
尤其夏侯一家,世代为豫州一带州郡长官,在当地名望极高,部曲万人,良马数千,百姓曾有歌谣“我之有州,频有夏侯;前兄后弟,布政优优”。可萧衍怕夏侯家族根基过重,尾大不掉,便接连派了宗室萧渊明、萧范担任豫州刺史,而夏侯家的夏侯譒却只能担任长史一职,唯他人马首是瞻。这严重地损害了夏侯家族的利益,且夏侯譒和萧渊明并不和睦,积怨颇深。
如今侯景一招呼,夏侯家族自然乐意参加。且豫州本就处于前线一带,即便造反不成,也能北投东魏,不至走投无路。
这位夏侯譒很不要脸,为了表示对侯景的忠心,连祖宗传下来的“夏侯”姓都割了一半,去掉“夏”字,直接改为“侯”姓,成了侯家的人了。
造反毕竟是掉脑袋的事,自然马虎不得。虽然有了地方豪族支持,侯景依然不敢轻举妄动。要是梁朝廷若有内应通风报信,暗中相援,那更是锦上添花了。虽然人生地不熟,可侯景竟然真的找到了一个绝佳人选――萧正德。
萧正徳是萧家子弟里品行最为恶劣的,他的斑斑劣迹前面已举不胜举。这位纨绔子弟在得到萧衍数次赦免之后,怙恶不悛,在南兖州任上再次为非作歹,这次破天荒地被萧衍免职在家。可是,萧正徳不思悔改,对萧衍心怀怨恨,阴养死士,日思夜想天下早日大乱,以便浑水摸鱼-―其实,有他这种想法的人又何止一位呢?
如今,侯景使节暗中前来,声称:大王本是皇储,却无端被废,如今主上昏聩,奸臣当道,天下百姓都归心大王,自己虽为不才,却愿拥护大王成为天下之主。
萧正徳被这甜言蜜语吹得晕晕乎乎,这位蠢蛋兴奋异常,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立马和侯景一拍即合:我们里应外合,何事不济!
由于侯景造反动静过大,而寿阳和梁朝首都建康又只有数百里之遥,侯景的一举一动其实瞒不过梁朝上下,几乎到了人人皆知的张狂地步。其实,只要萧衍稍作部署,这跛子的造反计划立马胎死腹中。可是,事情却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
第一个告发侯景造反的是元贞。元贞本是北魏宗室,随父投奔了南朝,本作为傀儡王爷去参加北伐,结果侯景军败,又逃回了寿阳。他对侯景的谋逆之举一清二楚,明白此人即刻将反,心中恐惧万分。为求活命,元贞费尽周折,逃离了寿阳,将侯景的叛举一五一十禀告了梁武帝。
元贞虽言辞确凿,可梁武帝却不闻不问,没有追究侯景。梁朝失去了第一次自救的机会。
第二个告发侯景的是鄱阳王萧范。萧范是梁武帝的侄子,是宗室里为数不多能带兵打仗的,但方式上比较野蛮凶残。上次,本是让他带兵北伐的,可他得罪了朱异,被抑而不用。他带重兵驻扎在合州(合肥),和寿阳只有百里之遥,密切监视着侯景的举动。
当他把侯景谋逆的情形报告朝廷时,梁武帝只回了一句话:“侯景孤危寄命,譬如婴儿仰人乳哺,以此事势,怎能造反?”――哪见过婴儿咬死妈妈的?
萧范仍不死心,再次申报:“不早剪除,祸及生民。”
梁武帝懒得理了,以此言打发:“朝廷自有处分,不须汝深忧也。”――不该管的事别管!
这天下毕竟自己有份,萧范内心如焚,再请直接出兵征讨侯景;梁武帝依然不依。而朱异在一旁更是冷言冷语:“鄱阳王遂不许朝廷有一客。”萧范的赤诚之心倒成了打击报复之举,梁朝君臣――萧衍、朱异两人的昏聩已近于掩耳盗铃。梁朝失去了第二次主动出击的机会。
还会有第三次机会吗?
上天还是眷顾了梁朝,又给了它一次警示。
这回是侯景“遇人不淑”,竟然邀请了羊鸦仁一同造反。侯景看上羊鸦仁的原因很简单,羊鸦仁和他一样,也是北来降将。侯景完全看花眼了,并非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是唯利是图的。羊鸦仁虽来自北魏,可对梁朝却是忠贞不二,至死不渝――他后来的举动证明了这一切。
羊鸦仁毫不犹豫,没给侯景回信,而是直接把他派来的说客押送了建康。如果说元贞的话有可能是一面之词,萧范的上奏或许是捕风捉影,那么这一次已是人赃俱获,侯景该大难临头了吧?萧衍再菩萨心肠,也该痛下杀手了。
可处理奏章的人却是朱异――梁武帝上了年纪,早厌恶朝政,军国大事全由朱异处理。朱异自从收了侯景的三百两黄金,一直没帮上大忙,内心很是愧疚,这回算是回报侯景一个人情了,说:侯景数百叛虏,何能为?――别瞎嚷嚷,就是真反了,侯景这几百号人又能怎么样?
不过,侯景的说客还是被下了大狱。匪夷所思的事还在后面,他旋即又被遣回寿阳――朱异果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高手。
侯景本胆战心惊,担心阴谋败露,却料不到结局如此完美。梁朝君臣的宽容和愚昧实在都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捉摸不透。
结果,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出现了。作贼被抓的侯景,竟然上书讨要起公道来了,义正词严:若我反叛之事属实,请将我以国法论处;若是遭受诬陷,请杀鸦仁。
明明作贼,却敢如此明目张胆,盛气凌人,实属罕见!侯景的底气全拜萧衍、朱异君臣二人所赐。
面对侯景的胡搅蛮缠,梁武帝竟然选择了道歉:“朕唯有一客,致有忿言,亦朕之失也!”萧衍对佛寺殚精竭虑,数次卖身,算是对佛祖怀有敬仰之心;对子弟纵容不顾,算是长辈怀有慈爱之心;可对一个北来降将,也如此百依百顺,实在让人瞠目结舌!
当梁武帝为表达自己的歉意,将赏赐的财物源源不断地送往寿阳时――信使相望,唯恐怠慢――而他的客人已在向朝廷磨刀霍霍了。
等要求的财物一到手,侯景终于反了。梁朝失去了三次把祸乱消灭于萌芽状态的机会,上天的天平也开始倾斜,事事和萧衍作对了。
为了蛊惑更多的人,侯景不敢明反,他依然把自己当成梁朝的臣子:他要诛杀的只是皇帝身边的奸臣。由于中领军朱异、太子右卫陆验、制局监周石珍三人过于骄奢淫逸,玩弄朝政,被合称“三蠹”,这次便成了侯景假托除灭的靶子。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侯景高处心积虑地拟造“清君侧,诛朱异” 的造反旗帜时,而朱异却处处忙着替侯景开脱――都是那三百两黄金惹的祸。
造反虽容易,可前面的出路却几乎等于死路。
虽有地方豪族相助,侯景手中兵士仍不过万,马数更加可怜――数百而已。而驻扎在他附近的鄱阳王萧范手下便有劲卒数万,一旦临战,侯景的乌合之众必然吃亏。要是死守寿阳,一旦梁军合围,败亡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守城首当其冲地被放弃了。
那么,往北逃?不行,刚从那里逃过来的,慕容绍宗正等着守株待兔呢!
向南?那里是萧范的地盘,难以越雷池一步。
向西?等于选择了流窜。即便运气再好,能杀到荆州,也会举步不前了――荆雍一带历来是南朝囤积重兵之处。
向东,成了唯一的选择。可东边的不远处便是固若金汤的梁朝首府建康,想想都让人热血沸腾。当年,一代雄杰太武帝拓跋焘,率领数十万大军都已跨马临江了,结果依然铩羽而归。这不足万人的叫化子部队还是不要痴心妄想的好!
自大方面,萧衍、朱异君臣倒是如出一辙,根本不把侯景当盘菜。其实,换了你,对这样的一个对手,你同样会嗤之以鼻:毕竟实力过于悬殊了。
侯景,北来的逃难者,手下唯有残兵八百,地盘止于寿阳一地,且人生地不熟――小蚂蚁一只而已!
萧衍,君临天下之主,全境之内雄兵数十万,控地数千里,执掌天下已四十余年,根基深厚――真正的巨象。
这是一只蚂蚁和一头大象之间的较量,结果似乎早见分晓。可是,侯景却是一只奇异的蚂蚁,他凭着独特的魅力,招揽了更多的蚂蚁,直至聚积如山,而大象却始终一人在战斗。最后的结果让人瞠目结舌:蚂蚁活生生地咬死了大象。
接下来,让我们看看这只蚂蚁是怎么一口一口咬死大象的。
大话归大话,萧衍的军事部署还是非常迅疾。他下令合州刺史鄱阳王萧范自南道,北徐州萧正表自北道,司州刺史柳仲礼自西道,通直散骑常侍裴之高自东道,四向合围杀往寿阳。而萧衍最调皮捣蛋的儿子邵陵王萧纶,也被辅以重任,成了这次征讨的主帅。
一旦梁军合围成功,侯景便等于被包了饺子,将死无葬身之地。
面对众军的征讨,侯景却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杀向首都建康。
此举无异于飞蛾扑火,建康城前有长江天险阻隔,后有坚城厚墙依托,且又有雄兵数万,守上个一年半载绰绰有余。到时久攻不下,追兵一至,人心离散,侯景必败无疑啊。
但还有别的出路吗?没有。那还是去进攻建康吧!难道一点希望都没有吗?似乎有那么一点点。
寿阳和建康只有数百里之遥,中间并无坚城防守。只要出其不意,倒是可以一口气狂奔到长江边。
接下来怎么办?如何渡过长江天险呢?没船可不行。别着急,不是有内应萧正德嘛,这家伙会安排的。
嗯,那然后呢?没有然后了,只能听天由命了。
侯景手下的谋士――王伟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告诉侯景的。当侯景向他问询的时候,他说:“ 不如弃淮南之地,决志东向,率轻骑直掩建康;临贺王(萧正徳)反其内,大王攻其外,天下不足定也。”
侯景听从了,出发!
蚂蚁开始准备咬人了,而大象的迟钝却让人痛心,它几乎毫无所知。萧衍的四面围攻计划看似天衣无缝,可实际效果却等于纸上谈兵。柳仲礼远在司州(河南信阳)、萧纶呆在郢州(湖北武汉),与寿阳距离过远,来不及驰援;而萧正表是萧正徳的弟弟,自然选择观望;剩下萧范一人,也不敢对侯景轻举妄动。所以诏命虽已下达一个多月,各处的兵马却迟迟未动。
这怪不得各地军队磨蹭,好歹给大家一段时间适应适应―― 老胳膊老腿得伸展开来吧,不然不小心折了谁管;兵器总得擦得亮一点,拿着生锈的上战场毕竟丢脸面。
毕竟四十多年没打内战了。
由此,侯景的部队总是快了一步,而萧纶督率的部队成了后面的跟屁虫,不像追兵,更像是敲锣打鼓送客的。
侯景的举动,很让人想起陈庆之的北伐,两人都是人生地不熟,皆为博命的活。
陈庆之,率领白袍军,所向无前,一鼓作气攻下了洛阳城,创造了一次空前绝后的军事奇迹。而侯景曾被陈庆之打得丢盔弃甲,他还能复制这位白袍将军的辉煌吗?
从对手和处境来看,侯景要艰难得多。
当时的北魏王朝,在各地的叛乱中已风雨飘摇、不堪一击;可如今的梁王朝却繁华依旧,其统治稳如磐石,丝毫没有病入膏肓的迹象。
两人的手中筹码也不尽相同,陈庆之手中虽只有七千,却都是生死相依的弟兄;而侯景却仅以八百起家,其余七千人只是刚刚降附的乌合之众而已。
而更大的差别在于,一旦陈庆之败了,他还有退路,梁朝是他巨大的后援;而侯景要是输了,结局只能用这六个字形容――死无葬身之地。
但有一点优势是侯景独有的。
陈庆之的北伐看似是南方汉人王朝去解救北方汉人,可是并没得到北方汉人的响应(在他们眼里,汉化已久的北魏王朝已是王朝正统),纯粹属于一场侵略战争。
而侯景的反叛,不是外来的侵略,更接近于梁朝内部被压迫阶层的挣扎,算是那些被侮辱压迫的民众的揭竿而起。别看侯景是造反,又是北来之客,却非常受民众欢迎――用“箪食壶浆”形容也不为过。这缘由何在?因为看似繁花似锦的梁王朝,早已被蛀虫咬得千疮百孔,民怨沸腾!人人翘首以盼,等待义士揭竿而起了。
而侯景误打误撞,成了他们日思夜想的英雄。
陈庆之北伐时,全军上下七千人皆是白衣胜雪,北魏军队对白袍军闻风丧胆。当时洛阳童谣四起:千军万马避白袍。
而无独有偶,建康城的小孩子更是未卜先知,早唱起了这样的童谣:青丝白马寿阳来。
这童谣让侯景很心动,非常用心地装扮了自己军队的形象:全军上下皆穿青袍。他自己更是费心:白马一匹,青丝为辔,很惹人注目,打扮得与童谣中的形象一模一样――虽然他上身长,下身短,身高不满七尺,又是颧骨突起,凸头谢顶,天生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
除了外在形象,侯景还苦练内功。起军之初,他御军严整,对百姓秋毫不犯,一举一动完全是人民军队的形象。而各地百姓对以朱异为首的贪官污吏早已恨之入骨,所以侯景诛君侧的口号也很容易蛊惑人心,得到百姓的四处响应。
侯景虽然反了,可梁朝的军队还在集结之中,一个多月以来竟没人找他的麻烦。趁着这空当,侯景开始了自己的冒险之旅。他耍了个坏心眼,明明是东去的,结果却声扬南下攻打合州(合肥)――骗过了离他最近的强大对手萧范。
谯州是侯景的第一站。谯州刺史是梁武帝的侄子萧泰,这一无是处的家伙暴虐无比,把当地的穷人、富人全得罪光了。侯景一来,结果无人恋战,守城军官也监守自盗,开了城门投降。这一战顺风顺水地让侯景都难以置信。
历阳(安徽和县)是第二站,历阳太守是庄铁。庄铁先是奋勇抗击,发动半夜偷袭时,连弟弟庄均都为国捐躯了。一看局势不妙,庄铁之母怕再失一子,竟然劝儿子投降――史书里的妇女一般都是烈女的形象,像《三国演义》里徐庶之母一样,为大义上吊献身 ――庄母这种妇女的确太少见了。
庄铁从了。而侯景对庄母也是尊敬有加,这举动让庄铁感动万分,心甘情愿成为侯景的鹰犬。
历阳已是长江北岸,江对岸的采石(安徽马鞍山)已近在咫尺;而采石一下,建康城便危在旦夕。南北朝对立以来,能率领北方军队杀到长江边的只有一人:太武帝拓跋焘。他可是赫赫战功,攻城灭国无数,最终一统北方大地的一代雄君。
这时的侯景应是一片狂喜:我竟不费吹灰之力,也杀到了长江边!萧老头,我来了!在北方被高氏父子压制,在南方我一定要创造出奇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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