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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伐林: 汪精衛之死——後人細述其去世經過
送交者: 高伐林 2010年11月09日14:51:24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幾乎是在汪病情惡化前往日本之際,坊間就流言四起,多年來時起時伏,不絕如縷。其中最聳動的是說汪是被日本醫生毒死的。筆者問汪精衛的女兒女婿,這些說法是否空穴來風?當年前往日本陪護的汪文惺、何孟恆夫婦,斷然否定這種可能性:哪裡有這種事,絕對不會!


◆高伐林


  古今中外,很少有人像汪精衛這樣在其人生的兩端有如此強烈的反差:早年贏得巨大的聲望,而在其接近生命盡頭時,得到如此之多的惡諡罵名。
  汪精衛於1944年11月10日下午4時,在日本名古屋帝國大學醫院離開人世。在其六十年忌日前,我採訪了現居美東的汪氏長女汪文惺、長女婿何孟恆(何文杰),請他們回憶當年的情況。
  “我們一行是1944年3月3日飛赴日本給他治病的……”汪文惺與何孟恆兩位髦耋老人緩緩敘述起塵封了整整一個甲子的往事,何孟恆並向筆者出示了他關於當年陪同岳父東渡、最後又隨靈柩回國的回憶錄,作為對他答筆者提問的書面補充。

鉛彈變黑,裂為兩截

  汪精衛之病,與他1935年在南京中央黨部身中三槍直接有關。
  1935年11月1日至6日,國民黨在南京召開四屆六中全會,開幕式之後中央委員們合影照相時,秩序混亂,多疑的蔣介石臨時決定不參加合影,也勸汪精衛不要出席,但汪表示不出席說不過去,還是參加了。合影剛完,一位名叫孫鳳鳴的軍人突然向正在轉身的汪精衛連發三槍,一彈射進左眼外角下顴骨,一彈從後貫通左臂,一彈從後背射向第六、七胸脊柱骨,擊中吊褲帶交叉點,受到阻礙略向上轉,沒有擊碎胸脊。


遇刺後的汪精衛。1935年12月攝於南京中央醫院。(何孟恆、汪文惺提供)

  後來查明,孫系十九路軍舊人,與“福建人民政府”有關。他激憤於中國喪權失地,與幾個夥伴密謀殺掉他們認定的賣國禍首蔣介石,便假創通訊社,以記者採訪為由,用照相機隱藏手槍,進入了現場。沒想到蔣沒露面,而抱着拼死決心的孫鳳鳴退而求其次對準汪精衛開了槍。
  汪傷勢雖重,住了一段時間醫院動手術,最後搶救了過來。但是到1944年年初,病情惡化了。
  “那段時間他常常精神睏倦,容易疲勞。尤其是(1944年)元旦演講之後,更覺不支。於是不得不暫時放開工作,臥床休息。為求環境比較清靜,便搬到北極閣去小住。這時爸爸的心脈間歇加劇,晚上睡着時雙腳不時跳動,又會睡眠中突然坐起一會,然後躺下再睡。這都是不自覺的動作。再過幾時,更感覺背部當中一部分肌肉有點麻木,這就顯得情形有些嚴重……”
  之所以嚴重,因為他受到槍傷正是這個部位。汪當時身中三槍,左眼側一處子彈已取出,左臂子彈穿出,惟有背部一槍,“雖然幸被吊褲帶阻擋,子彈轉而向上方停住,沒有傷及脊骨,但是屢經手術,都不能成功取出,卻把病人弄得元氣大傷,引發了心脈間歇的毛病。從此醫生們再不敢嘗試。”
  但是到了這時候,醫生和家屬都覺得對這一顆子彈不能再漠視了。
  一個日本軍醫官桃山中將認為必須動手術,說手術並沒有太大難度,他很有把握取出子彈。家屬們這時別無良策,只好聽從他的提議,果然不到一小時他就把子彈取出來了,那顆裂為兩截的鉛彈因為日子久遠,顏色已經變黑。
  滿以為病根已除,可以從此康復,可是汪精衛雙腳反而更日益無力,雖然能勉強起床,但走起路來腰背如同針刺。“爸爸的私人德國醫生諾爾從上海來到南京,要求病人走幾步給他看看,見到爸爸走路姿態,他竟然忍不住失聲哭起來。在座的人都為之變色。”當時年未而立的何孟恆,趕緊拉着他走到外面,責備他怎可這樣對着病人失儀。諾爾悽然道歉,解釋說不忍見到多年朋友罹此沉疴,“他說根據書上形容,這種躑躅的步武正顯示脊骨受到壓迫,壓迫脊骨的很可能就是瘤腫之類,其嚴重性可以想象。當時我還覺得他判斷未免太過輕率,後來再細想,才覺得諾爾是一位真正有感情的朋友,也是最先判斷正確、肯說實話的醫生。”

日人下毒?純屬無稽

  這時本來是給汪妻陳璧君診治胃出血的日本著名內科醫生黑川教授,也替汪精衛檢查,覺得病情嚴重,即從日本邀請外科專家齋藤來南京,齋藤提議儘速到日本切除,因為在脊骨外停留八年的鉛彈引致脊骨部分瘤腫,壓迫脊髓,影響雙腿無力行走。必須割去兩節脊骨背面的一部分以緩解脊髓所受壓力,使雙腳恢復力量。大家一番商議,覺得到日本醫治已急不容緩,於是汪精衛不得不將職責交卸,飛赴日本。
  “家人由媽媽(陳璧君)、孟晉大兄、文悌六弟和我夫婦隨行;醫護人員有日本醫學教授黑川內科和齋藤外科,南京中央醫院院長黎福和兩位張姓女護士;秘書有周隆庠、陳常燾、程西遠等幾位,同乘‘東海鶼號’飛機直飛日本名古屋。抵達目的地之後,即入住名古屋帝國大學醫院。”到達的當日就給汪精衛做X光透視檢查,隔天一早就由齋藤大夫開刀,兩個多小時方才完畢。
  幾乎是在汪病情惡化前往日本之際,坊間就流言四起,多年來時起時伏,不絕如縷。其中最聳動的是說汪是被日本醫生毒死的。筆者問汪、何夫婦,這些說法是否空穴來風?
  汪、何斷然否定這種可能性:哪裡有這種事,絕對不會!
  他們介紹了當時的居住情況。全部人員,有的住在醫院,有的住在離得不遠的觀光飯店。醫院安排將東廊的三樓和四樓,每層劃出部分房間給汪氏一行專用。汪的病房位於四樓。負責聯絡的周隆庠和日本醫生一道住在飯店裡,每天像上班一般到醫院辦公。
  時過60個春秋,當年情景恍若昨日。何文杰一一回憶起當時參與救治的醫護人員:齋藤身材壯碩,舉動豪邁。他有一樣特殊習慣,動手術的時候要把手術室的溫度調節到華氏90度以上,然後穿上木屐來做手術。他一面奏刀一面要特地由一位護士在旁替他拭抹雨一般的汗水。黑川教授中等身段,臉龐圓滿,戴一副黑邊眼鏡,他專責照料病人的一般健康。名倉教授是帝大醫院的整形外科主任。勝沼教授是名古屋帝大醫院院長,還有南京中央醫院院長黎福,這幾位醫生在手術之後,每天早、午、晚各一次都聯同一起檢查病人情況,“尤其是黎福醫生是自己人,更隨時在側。”
  手術兩天之後又來了一位高木教授,“此人似乎來頭很大,其他的醫生對他都很尊重,他儼然成為一群醫生的領袖。”另有軍醫中澤少佐、太田大尉跟在後面,專門擔任記錄。一行人等,集中了當時醫學的權威,甚至護士也是由南京中央醫院選出最能體貼病人的南京和杭州兩位張小姐輪值,醫生檢查時才有日本護士參加。

病勢日沉,醫生乏術

  何孟恆說,當時他負責與飯店聯繫安排伙食。但是戰爭年代,食物缺乏,常吃的只有雞肉和豬肉。母雞要留着生蛋,而小公雞肉粗糙無味,豬肉臊味極濃,令人難以忍受。日本式甜點心看來五花八門,可是細嚼內容,不外是內餡紅豆、外裹糯粉而已。汪精衛臥床既久,胃口自然更差。又患有糖尿症,更多一重禁戒,所以日常所吃只是一碟剁碎雞肉或雞肝,加上一點甘筍、菠菜磨醬而已。
  他回憶:這位病人的表現令醫生們感動不已:無論怎樣辛苦,怎樣不耐煩,總是強自忍耐;有時胃口不好,食不下咽,經人勸慰,總勉強把食物吞下去;獨自一人不免皺起眉頭,在人面前還是強展愁顏。“這種度量,大家看在眼裡,連日本醫生都寫過回憶文章懷念他。”國內同僚和親友,凡能夠暫時放下工作的都先後來探病。八個月未曾離開一天名古屋的何孟恆感慨:其間病人的痛苦和堅忍,醫護人員的竭誠和努力,親友的焦灼和冀望,都無法形容。“病人情況時常起落不定,令人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感情一直追隨着病情起落。”
  “手術之後,病人雙腳肌肉果然稍有進步,躺在床上可以自己把雙膝提起數寸高,”何孟恆抬起腳尖來向筆者示意,“大家都覺得眼前一線光明。東道主方面為使夫人以下一干人消散一下心中的憂鬱,還安排我們到野外去撿了一天松蕈……”
  大家有了希望,心情輕鬆了一陣,但病人很快又故態復萌。
  “醫生們對‘褥瘡’的形成,開始加以防範,每天上下午各一次來替病人按摩背部,每次大半小時,都是全體醫生參加。名倉教授主其事,其餘諸位醫生都凝神注視,十分慎重,而高木教授更加肅然斂容,……原來病人久臥不起,背脊尾閭,凡是和床褥緊貼的地方,因為血液流通不舒暢,很容易潰損,而這種創傷極難調理,尤其是病人原本有糖尿症,更不易癒合。不少症例竟會因此致命。難怪醫生這樣擔心。即使早已防範,褥瘡仍難倖免……”
  這時醫生發覺病人血色素降低,藥物對此幫助不大,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輸血。
  曾經在曾仲鳴於河內遇刺時為他輸過血的何孟恆,這一次有心無力了——“我的血型不對,是B型。血液同屬O型的有大兄孟晉、六弟文悌,程島遠、西遠兄弟,韋東年和凌啟榮等,每隔二三星期就輪流輸血一次。”輸血有一定功效,病人卻不免受到外來血液反應的痛苦,與注射破傷風針相似地發風疹,輸血後血色素也維持不了多久。
  究竟病人得的是什麼病?這麼多高明的醫學權威多次會診,卻遲遲未作確切診斷。“據說世界上少有這種病例,而且病情複雜,關係特殊,他們也不敢輕下判斷。”
  手術後過了相當久,醫生終於提出了病名:“多發性脊骨瘤腫”。何孟恆說:即使不是醫學界人士,從“多發性”和“瘤腫”這些概念,也知道是嚴重的症候了,何況患在人體中樞的“脊骨”?大家心情低沉。不過汪精衛還是每天努力操練腳力,醫生也繼續調治,大家幻出一線希望:醫藥在一天一天進步,新的發展說不定可以治癒舊的頑症?“日本醫生說那時候新發明的硫胺劑可能有幫助,不過日本對這類藥物還未發展成功,上海方面倒可能已有流通。於是孟晉大兄特為此藥返回上海,會同他的朋友湯於瀚醫師設法搜購,不久就由飛機送來了幾盒。醫生們仍由高木率領,開始研究使用……”
  然而另一個不利症象也出現了。“病人的血輪沉降速度比正常的快了幾倍,黎福院長解釋說體弱的病人固然有此現象,但這也是癌症的症象之一,醫生們至此也不再作保留,坦白地說所謂‘瘤腫’就是Carcinoma,癌症之一種。到此不得不開始作種種準備。”

臨終遺願:要回中國

  天時由春而夏,由夏入秋,名古屋已有寒意。對汪精衛來講雪上加霜的事情是:美軍飛機已經有空襲日本本土的跡象。
  “……為這位身份特殊的病人專用的防空洞收拾乾淨,負責擔架的軍醫兵也演習過好幾次。為了明了國際新聞和戰爭近況,我們由八舅父陳昌祖專責收聽無線電訊,日軍作戰不利的消息,不時傳到我們這些人的耳朵。有一天晚上,陳昌祖報告美軍已經在塞班島登陸,跟着防空洞也用到了。軍醫兵雖然經過操練,但是把病人從四樓一道特製木梯搬下來送進地下室里,顛簸是免不了的。病人體弱,這就很難經受得住……”
  美軍對名古屋進行大規模空襲是在11月8日。因地下室的防空洞沒有暖氣設備,相當寒冷,汪精衛在空襲之後着涼得了肺炎,次日他體溫高達40度,呼吸困難。11月10日午後,病房中傳來陳璧君大聲呼叫,黑川教授趕入病房查看脈搏,見汪渾身顫抖,吃力地說:“我要回中國……”這成了汪精衛最後的話。
  “可以說他一切都是為國做事,完全忘記了自己,”何孟恆認為在自己將近一個世紀的閱歷中,“我所眼見,一人而已。”
  “當病人最後一天發熱之前,六弟有一天拉着我兩個說,他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夢見爸爸靠床坐着,眼垂口弛,神氣非常之壞。到後來易簀之際,他猛然記起前夢,夢中所見與眼前一般無異,連親人和醫生護士站立的位置都沒有差錯。難道真有預感這一回事嗎?”
  汪精衛去世的第二天,日本當任首相小磯國昭、前首相東條英機、近衛文麿等人來到醫院向遺體告別。近衛文麿默默站立了一個多小時——他對汪精衛的結局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日本朝野明智之士對此頗多譴責抨擊——此時此刻,他感到內疚嗎?
  汪精衛的遺體於11月12日由專機運回中國,小磯、近衛等日本現任和現任首相,前往機場送行。
  汪精衛生前酷愛梅花,曾把南京的市花定為梅花。汪精衛死後葬於南京郊外的梅花山,抗戰勝利蔣介石還都南京後,炸毀了汪精衛的墳墓,火化了遺體。陳璧君曾贈送名古屋帝國大學紀念紅梅樹苗株,種在病房前,現在還有兩株尚存。



陳璧君贈送名古屋帝國大學紀念紅梅樹苗株。(何孟恆、汪文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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