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想起尼採在其名著《人性的,太人性的》一書提到過的“偉人的特權”時說:“以小恩小惠來給人以大歡喜,這是偉人的特權。”(《人性的,太人性的—— 一本獻給自由精靈的書》,尼采著,楊恆達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4月第1版,第206頁)我就想起了我初中時就學過,而且現在還在讓我們的孩 子們學習的課文——《一件珍貴的襯衫》,這篇長期選入中學課本的文章其實是一百多年前尼采先生的“偉人的特權”的最好註腳。雖然作者並沒有事先與尼采商 量,也沒有看過尼采的論述。可見思想家的眼光所具有的時空穿透力是巨大的。在所有的思想家中,尼采可能是最具有這種思想穿透力的一個。但是,也曾經讓我迷 茫的是,思想深刻到一定程度,人就接近於瘋子了,或者乾脆就是一個瘋子。當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天才數學家納什就是在瘋了十年之後弄出一個經濟學諾貝爾獎 的。
我們視偉人的這種特權為當然。但是,其實這裡透露的是一種深厚的奴才與愚昧意識。這裡蘊含的是嚴重的人對人的依附關係。如果這個事情換 成一個普通人之間的事,那麼,賠一件普通的的確良襯衫,打一個電話去醫院慰問一下就能夠得到感激嗎?甚至能夠過關嗎?如果這個事情是發生在西方民主體制的 國家,那麼還會有一件珍貴的襯衫這樣的故事代代相傳嗎?一個人如果長期掌握民族命脈的大權,卻只刻意維護一個主子式的人物,而可以犧牲這個民族與這個國家 的一切,讓他的人民長期吃不飽穿不暖,在不明不白的迫害中大批大批地死去。他卻可以明哲保身地出賣一切朋友與親人,我們還可以認為這個人是偉人嗎?專制社 會中的偉人是建立在人民愚昧的基礎上的。民主社會的偉人是建立在讓人民有尊嚴能體面地生活的人。他的偉大純粹是因為他的努力讓人民變成真正偉大了。讓每一 個人作為人有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利。創建那種“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的社會的人,才是真正的偉人。在這樣的社會裡他因為沒有特權施加小恩小惠來給人 大歡喜而偉大。人們不但不感激他,甚至他在世時,人們還經常罵他,他死了以後,人們不會為他流一滴淚,不會為他的死而改變那麼是一餐飯的吃法,而且人們很 快就忘記了他。這樣的人是偉大的。人們睡着了的時候,他一個人出來,輕輕地把向人們爬伸進來的毒蛇趕走了,自己卻受了傷。人們醒來了,發現自己睡了一個特 別美好的覺,卻發現了一個受毒蛇傷害而倒在身邊的人,於是人們非常討厭地把這個人毫不留情地扔了出去。這個被扔了出去的人就是一個真正的偉人。他含笑九 泉,因為人們是幸福的。
人們常常因愚昧而仇恨自己的恩人。因為他們的雙眼已經被一塊紅布蒙住雙眼,也被蒙住了天。人們已經分不清天,也分不清地;分不清白天, 也分不清黑夜。幸福是被教育的產物,世界因所蒙的布的顏色而變化。因此,一個造成億萬人民死亡的大獨裁者的死亡,卻引來了無數人的慟哭。以為從此日月將不 再運行,萬古將如長夜,人頭將為之落地,山河將為之變色。我曾經作為一個小小的愚民真誠地參與到這個慟哭的隊伍中去。可是,隨後我卻發現,因為偉人的死 亡,我的日子才真正好了起來。“偉人”在的時候我總是挨餓,“偉人”死了,我才開始吃上飽飯。但是,吃上飽飯,住上新房的許多成年人仍然懷念讓他們忍飢挨 餓,忍受屈辱,甚至差點餓死的“偉人”。愚昧其實不僅固執,而且有巨大的慣性與時空穿透性。但是,我幼小的心靈里卻從此有了叛逆的情緒,我的心思不再單 純。不肯再回到過去的愚昧。但是不肯愚昧的人,等待他的自然是孤獨與寂寞,甚至是新的迫害。世界的熱鬧原來絕大多數是因為愚昧。你看那轟轟烈烈的地方,是 因為愚昧被人煽動。“偉人”總是喜歡人們熱情衝動,而害怕人們冷靜與空閒。因為西方人早就看到人總是在閒暇時期出智慧,並且產生懷疑。所以,有人就發明了 去“三閒”的法寶以造就新的愚民。